【前言】

寒假期間,若不是電視天天大力放送,關於百貨業年終大回饋;若不是街角的流動發財車,賣起銀柳、蘭花與紅豔吉祥的春聯與吊飾;若不是傳統市場的年貨,多到溢出了原本狹窄的攤位與路口;若不是生意人,爭相推銷攤位前的新鮮肉品,將我手中緊握的最後一張大鈔掏空,我還當真無法正確指出,哪天是除夕?哪天是過年?

因為,最近這幾年,我們家過得很隨性。牆上,早已不再懸掛日曆。以前,在傳統節日的前夕,總會接到公婆的來電,提醒我該及早準備哪些東西,好祭拜神明、祭拜地基主、祭拜祖先。事實上,對於這些傳統年節的祭拜儀式,我的順應,通常只是想討長輩們的歡心,維持家庭和諧,如此而已。

年假結束前,我和先生搭捷運與賞花公車,一路順暢通往陽明山。對於國家公園內,花鐘附近隨處可見的流動攤販,心中不免慶幸,慶幸自己不是執法單位的成員。否則,萬一有人向我檢舉,這些攤販有礙整體的觀瞻,有損國家公園的美好形象。坦白說,我還當真不知該怎麼辦?就算將這些攤販取締光光,或是集中起來,重新規劃販賣東西的地方。我相信,有些現象,依然會存在。

我喜歡在路邊攤買東西、吃東西的習慣,並未因為近幾年,自己的收入好轉,有所改變。有一次,我跟好友提起,到土城山區爬完山,買了路邊流動攤販的「高粱酒香腸」充飢。沒想到他竟然回我說:
「真是不聽話,路邊香腸,貨源來路不明,衛生堪慮。下回萬一不得已,非買不可,千萬記得,買水煮玉米就好。」
他的話不無道理。畢竟,那陣子「病死豬」還佔了媒體版面不小的篇幅。

只是,我非常清楚自己行為背後,所隱藏的意義。我不過是重複透過這樣的過程,貼近自己內心,那個想遺忘卻又遺忘不了的區域。

【窮則變,變則通】

小時候,母親總是選在散市前,匆匆上街。
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忙碌的緣故,一方面是因為只有選在這個時段,才有機會買到最便宜的東西。那些熟識的豬肉販或水果攤老闆,甚至還會主動將一些賣剩的豬皮、碎肉、雞腸,或有瑕疵的水果,留下來準備賣給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顯然是個頗具創意的人。所謂「窮則變,變則通」,她總是有辦法,讓這些次級品,變成一道道美味可口的佳餚。她的秘訣不外乎是將肥豬肉,加入我們家自己醃漬的鹽瓜,剁碎後,再加入醬油、米酒、糖,滷成一大鍋。起鍋前,不忘將上面那層厚厚的豬油撈出,留待下回炒菜用。這一大鍋「瓜仔肉」,或許無法媲美味全罐頭的「瓜仔肉」。但是,對於我們家這群正在發育中的孩子,那一張張天亮後,就永遠填不滿的嘴巴來說,那簡直是人間極品。

有一次,哥哥鄰座同學的母親,還特地到家裡請教我的母親:
「阿寶仔,妳到底是幫孩子的便當,準備了什麼好吃的料理?」
「阮阿俊仔回來講了半天,也講不清楚。是什麼雞腸炒薑絲?他說聞起來很香,吃起很好吃。」
原來,是哥哥在學校吃便當的時候,將自己的主菜-雞腸炒薑絲,跟鄰座的同學分享。沒想到,他竟然回家吵著他的母親,希望能夠帶相同的菜餚。其實,這不過是別人不要的雞腸,母親將它變出新花樣罷了。印象中,那幾年,母親總是蹲在狹窄的廚房,將那袋雞販半買半送的雞腸,用剪刀一一剪開,水洗後,再以明樊和鹽巴,反覆清洗過好幾遍。打結後,切成小段,加入薑絲、醬油、糖快炒,就成了一道下飯的便當主菜了。

那幾年,鎮上的人,幾乎都知道我們是一戶跌入「孩子坑」的窮苦人家。商家對於我母親的消費習慣,早已見慣不怪。

而今,回想起母親當年面對逆境時的態度,相較於時下的部分年輕人,寧願以卡養卡,過著寅吃卯糧的日子,只為了滿足私慾的奢華風,不得不讓人感嘆萬分。或許,時代果真是變了,變得在追求物慾生活的同時,忘了信用,忘了撙節,忘了量入為出的觀念。甚至,忘了精神生活對人類心靈的重要性。否則,怎會有人一味追求華麗的外在。甚至,透過不斷的整型,只為證明己身的存在。

【生命的陰影與韌性】

早些年,回首童年的貧困生活,不是那麼豁達。就像那些積壓於牆角邊的蜘蛛網與灰塵,總在歲末時分,隱隱纏住我那向來敏銳的視線神經。有時不免希望,手中擁有綿延千里的拂麈,可以將倒流時光裡的陰影,一一撢淨。

有記憶以來,父親的工作收入,一直都很不穩定。因此,每到年底,母親就得為了即將來臨的年節開銷,傷透腦筋。尤其年後,一連幾筆的註冊費,總教母親愁白了髮。夜裡,母親消瘦的身影,在那盞微弱的燈光下,踩響那台咭嘎咭嘎的老舊縫紉機。只爲了能夠於年前,趕製幾件鄉下婦人所交托的新衣。

事實上,那段日子,台灣的經濟起飛,外銷前景一片看好。然而,母親的縫紉收入,反而因為這些因素,銳減許多。因為,市面上所展售的女裝,無論款式或價格,都遠比親自到布料行買布,請裁縫師量身訂做來得划算。

記得,在一個寒冷的冬夜。
母親吃力的拖著向鄰人借來的「犁仔卡」,載著我和哥哥,往火車站旁的一家糕餅店緩緩前行。一路上,刺骨的寒風,在耳畔呼呼的咆哮著,我和哥哥瑟縮著脖子,努力將凍僵的雙手,縮進口袋裡取暖。而母親單薄的身子,在寒夜裡,逆著風,一頭無暇打理的亂髮,僅以橡皮筋草草紮起。

「阿寶仔,這麼晚了,拖『犁仔卡』袂去叨位?」
「沒啦!過年想袂來去菜市仔,做一點小生意,賺淡薄仔錢……」

過了縱貫路,母親停妥「犁仔卡」後,緊緊拉著我和哥哥的手,走進那家位於火車站旁的糕餅舖。玻璃窗內,除了擺著各式各樣剛出爐的麵包外,走道兩旁早已因年關近,堆滿一籮筐又一籮筐,應景的年節糖果和餅乾。
「有人在家嗎?」母親遲疑了一會兒,才怯怯的拉開喉嚨問著。
這時,一個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從屋後聞聲走出。邊走還邊將手上的麵粉袋,輕輕的放置在牆角邊。
「陳老闆,我是不是可以跟你『商量』?」
「這回讓我多批一點年貨,我想直接拿去街上賣。」
「我沒有辦法一次付清貨款,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每天會按時過來,跟你結一次帳。」
原來,母親盤算到街上做生意這件事,已經很久了。但是,卻又苦於沒本錢。
早些天,母親瞞著父親,偷偷到這家糕餅舖,以家中僅剩的一些錢,向這家商店,批了一些糖果。然後,以兩條大型方型手巾包裹著,再以對戶口的方式,挨家挨戶推銷手上的東西。
「借問一下,你們要不要買過年拜拜用的糖果?」這是母親為了生活,首度怯怯向別人開口,推銷手中那兩袋批來的年貨。
「阿寶仔,還站在那裡幹嘛?又不是當小偷?幹嘛不大大方方拿進來?」
「又不是賣內衣,幹嘛包那麼緊?」顧客總是邊挑選,邊開玩笑的對我母親說。
「阿寶仔,怕什麼?要賣就要拿去市場,大大方方的賣,這樣生意才會好。」
或許,母親就是得到這些婆婆媽媽們的鼓勵,才會有上街頭賣東西的念頭。

「妳敢唔拖犁仔卡來載?」陳老闆一臉笑意,邊說還邊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了兩塊香噴噴的草莓麵包,塞到我和哥哥的手上。
母親連忙要我和哥哥向老闆說謝謝。
「這,一包批八塊,賣十塊。每天賣多少,晚上補貨時,再結帳多少就可以了。」陳老闆邊從籮筐裡清點著貨品,邊跟母親交待著每一種貨品的批價與賣價。最後,還好心的幫我們將批來的貨品,一一搬到停在屋外的「犁仔卡」上。
事後,據老闆娘自己轉述:當天我們走了以後,她和老闆爲了「沒收錢,就出貨」這件事,大吵了一架。

「你連對方的底細是熊是虎,都沒摸清楚,就那麼放心,讓她一次載一堆貨走。」
「萬一她不回來結帳,看你怎麼辦?」
「不會啦!她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前幾天,才來批過……」
母親回憶起陳老闆,當年願意向老闆娘拍胸脯擔保,她這位外表寒傖的窮苦女人,會信守「口頭承諾」這件事,萬分感激。私下不只一次跟我和哥哥表示:
「做人一定要守信用,就算再窮,也會有貴人願意全力相挺。」
的確如此。有幾次開學,我們家幾個孩子註冊急需用錢,開銀樓的崑山叔和金葉姨,都願意先借給我們一千、兩千應急。而母親只要縫紉工作有了收入,寧願自己挨餓,也要設法將借來的錢先還清。

那段在市場賣年貨的日子,母親總是先將當天所得,在夜裡補貨時,全數交給老闆娘。從此,老闆娘對我們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甚至,到了最後,幾乎是完全信任我的母親,每回母親批完貨,說幾包,就是幾包。老闆娘完全不再經過清點確認的手續,就直接將數量登記在冊子上。

至今,我不得不佩服母親當年的勇氣與遠見。當年,將年貨陳列在街頭,公開販售,我的母親顯然是鎮上第一位。或許,我們家做的是獨門生意,因此生意好得不得了。雖然每包才賺兩塊錢,但是半天下來,收入相當可觀。

那幾年,母親為了將生意擴大,還讓我和妹妹,以一扇門板,另立門戶。而她和哥哥,就看著位於「剃頭龍」門前的那個主攤位。起初,我和妹妹很害羞,對著人來人往的顧客四處張望,很擔心遇見熟識的同學或老師。後來,生意實在是太好了,尤其到了十點多,人潮聚集,光是抽取塑膠袋或收錢,兩隻胳臂都不得閒。巴不得自己是千手觀音,好應付所有上門的顧客。這樣的好生意,無形中也給了我和妹妹無比的信心與勇氣。
「歐巴桑、歐吉桑,緊來買喔!」
到了最後,我和妹妹不但不害怕上街賣東西,還可以學著大人,提高聲量對著人群大喊:
「一包十元,一包十元……」
那幾年,我們家的年節開銷,和年後的龐大註冊費,就在市場的叫賣聲中,獲得了完全的紓解。可惜,好景不常,過不了幾年,別人爭相仿效。甚至,連固定攤位,那些原本賣菜的菜販,也跟著販售起年貨了。

【好學生,怎麼可以哭?】

1971年,已有五個孩子的母親,發現又意外懷孕。
爲了突破經濟困境,迎接另一個即將到來的新生命,母親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向水果行和蔬菜批發商,批發那些層層剝削後的時令蔬果,再度拋頭露面上街頭,跟著別人吆喝擺起路邊攤。但是,一整天下來,扣除成本和市場稅後,淨收入少得可憐,不時,還得面對那些賣不完的蔬果。父親爲了這件事,還曾經跟母親大吵過。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午後,沒賣完的青椒、香瓜,成了無辜的出氣筒,被我那向來脾氣暴躁的父親,摔爛了一地。

隔天,我到市場幫忙。母親突然轉身對我說:
「攤位妳先顧著,我到公路局那邊賣賣看。」
說著,她就將部分的橘子,裝入一只鉛桶。然後,挺著大肚子,逕往公路局車站那個方向走。沒想到,隔不了多久,母親竟興奮的回來補貨。
「緊,以後不要在這兒賣了,那邊的生意真好做。」
「免抽稅,也不會有人跟我們殺價。」只見她一副發現新大陸似的,卻又不得不神秘兮兮的壓低音量,深怕被別人聽見。

原來,當天母親是高舉著兩袋橘子,隔著車窗,對著往來新竹-台中的乘客,大聲吆喝起「甜柑仔,三粒十元」。沒想到,乘客很捧場。不但很快就將整桶橘子買光光,竟然還有乘客意猶未盡的探出頭來,追問:
「歐巴桑,妳有沒有賣麵包?我肚子好餓。」

當晚,母親吃力的踩著三輪車,載著我和哥哥,到水果行批完橘子後,經過廣達香麵包店門口,靈機一動,順道進去批了貨。然後,母親就將兩簍橘子和麵包,直接載到通霄國中附近的那座土地公廟。原來,母親在這之前,就曾偷偷向土地公許了願。希望土地公能夠保佑她,每天順利賺上三百元,好養活一家八口。

從此,母親那隆起的腹部,上頭多了一只父親打造的方型木箱,裡面除了擺放一袋袋分級後的橘子外,還有新鮮的奶油麵包。而我和哥哥,假日或放學後,都會穿著學校的制服,到公路局車站幫忙賣橘子。

那年,哥哥小五,我小三。
「我不要賣了啦!本來那個人是要跟我買橘子,都是妹妹走過來……」直達車才一駛離車站,哥哥就提著另一袋沒賣完的橘子,委屈的轉身向母親告狀,邊說還邊掉淚。
原來,是我不小心搶了「哥哥」的生意。
因為,原本有個顧客,跟他招手,打算買他手上高舉「三粒十元」的橘子。沒想到在掏錢的當下,卻又聽到車子另一側,隱隱傳來「甜柑仔,五粒十元」後,改變了主意。
當母親搞清楚狀況後,笑著安撫哥哥的情緒:
「憨囝仔,妹妹又不是別人。嘎你買,嘎伊買,攏嘛仝款。」
可是,以哥哥當年的年紀,依舊覺得心情很受傷。因此,無論母親怎麼說明或安慰,哥哥還是無法釋懷,兀自蹲在一角,抽抽噎噎哭個不停。後來,公路局那位年輕的副站長,聞聲後,從站裡頭走了出來,向母親問明原委後,蹲下來摸摸他的頭,並指著他制服上頭的「好學生」名牌說:
「你是哥哥,而且是好學生。」
「好學生,怎麼可以哭呢?」
至此,哥哥才以衣角,拭乾了眼淚。
因為,那時候,學校以「好學生」的名牌,鼓勵班上各方面表現優異的孩子。而這張小小的榮譽名牌,被我們的母親,以裁縫車牢牢車在我和哥哥、妹妹的制服上。

可惜,這樣好收入的日子,持續不到幾個月。
「從明天開始,妳們不可以在這兒做生意。」原來,請假住院的公路局站長,已經出院回來。事實上,之前那位默許我的母親,穿梭車陣討生活的台籍副站長,當初已經跟我母親表明過:
「站長住院去,妳只要記得,有空的時候,將車站內外打掃乾淨就可以。」
「不過,萬一站長回來,可能就會被驅離。」
即便母親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還是鼓起勇氣,苦苦的向站長哀求。最後,還是遭到拒絕,心中難免有深深的失落。畢竟,那幾個月的收入,是市場賣菜收入的好幾倍。

離開公路局車站那天,母親水腫的雙腳,還吃力的背負著一個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這個小生命,日夜以一條臍帶,旺盛的跳動著、吸吮著一個貧困母親,竭盡所能想給予腹中胎兒的愛。這愛,不是有錢人家,懷孕時期所需的額外補品,而是尋常人家,最基本的三餐溫飽而已。

【母難日】

據說,母親睡到半夜,發現羊水破了。因此,在父親的陪同下,前往位於虎頭山下,那家私人「助產士」家裡待產。在助產士的推擠下,好不容易才將約莫「七、八」斤重的胖男嬰,生出體外。事後,卻因血流不止,被「助產士」和父親,以擔架緊急送往我家附近的陳婦產科急救。當年,這家由陳醫師主持的婦產科,是鎮上唯一的一家婦產科診所。

原來,母親自然產後,胎盤未能順利排出,俗稱「活胎盤」,後來經過陳醫師的一番搶救後,總算將胎盤取出,將血止住。

清晨,廚房飄來陣陣的麻油香。我揉揉惺忪睡眼,只見父親滿臉喜悅的站在床前,他興奮的對我們說:
「緊起來!」
「昨晚,媽媽又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弟弟。」
「好重喔!聽產婆說,起碼有七、八斤重。」
「等一下,我們一起去接媽媽和弟弟回家。」
這時,住在舊街的大姑姑,早已趕到我家,將煎好的麻油酒蛋,裝進一只湯碗裡,準備拿去醫院。

到了醫院,母親因為失血過多,依舊平躺在生產台上吊著點滴。大姑姑只好一小匙、一小匙,慢慢的餵食。母親當時一臉慘白,看起來相當虛弱,吃了幾口後,就推說想吐,吃不下去。

後來,在姑姑和父親的攙扶下,母親好不容易才從生產台上移了下來。可是,卻在挪移了幾步後,整個人在瞬間翻白眼,昏死了過去。
「醫生,快來呀!」父親大聲向外頭呼救。
醫護人員聞聲後,立即狂奔了過來,要父親先讓母親躺平。只見眼前亂成一團,我和哥哥被當下的景象嚇壞了,無助的站在一旁放聲大哭,以為我們的母親死了。

「你的太太,因為失血過多,現在還是危險期。不能馬上出院,必須住院觀察幾天。」醫生對著我的父親說。
「住院?可是……」父親面有難色。
「你不用擔心,住在這兒不會花很多錢。」
「命比較重要,錢讓你欠著也無所謂。」或許,他看出窮人家的難處,因此又追加了這句。
事實上,當年的醫院設備,相當簡陋。不過是在診所的後頭,擺了兩張供病人打針或休息的病床而已。

年輕的陳醫師,對待病人的態度,非常親切。可惜,當年他所主持的私人診所,在民風純樸的鎮上,生意並不好。或許,產婦不習慣讓男醫師看診或接生有關吧!幾年後,他就將醫院遷走。有一回,母親陪同隔壁那位進門幾年,卻依舊沒有懷孕跡象的蔡家媳婦,到苗栗市看不孕的婦科毛病,竟然巧遇陳醫師。母親回來後,開心的對我們說:
「好人總算有好報。」
原來,陳醫師不但結婚了,先生娘還長得很漂亮。而且診所還開得好大一間。更重要的是,事隔這麼多年,陳醫師還記得母親當年難產這件事。並且還主動詢問起,關於我們家那位,鎮上罕見的「巨嬰」。

至今,依舊記得母親出院那天,父親以三輪車將母親載回。而我們那位差點要了母親老命的小弟,被醫院裡的護士小姐,以一條「明治奶粉」贈送的浴巾,緊緊的包裹著,安安穩穩的躺在母親溫暖的懷裡,強而有力的吸吮著一個苦難母親的乳汁呢!

【重生】

這個貧困的家庭,為了迎接這位「意外」的小生命,每個成員,在情感的表達上,似乎比以往更為細膩,更為緊密。尤其是父親,臉部的線條,比往日柔和了幾許。他為了籌措小弟的奶粉錢,工作得很勤奮。那段日子,欣逢台灣農業轉型期,也就是「農業機械化割稻」的開始。這對天生擁有好手藝的父親來說,毋寧是個大好機會。他在山腳姑的建議下,很快就從山腳姑丈那兒學會「機器桶」的製作方式。

鎮上那些原本以人工腳踩式「打榖機」收割的農人,紛紛在找我父親製作「打榖機」的同時,順道再花點錢,裝置一只動力馬達,好讓「機器桶」內的鐵鉤滾輪,可以在瞬間快速轉動,將稻穗上面黃澄澄的稻穀,快速自稻桿上分離。每回聽到屋外「試機」成功時,父親與農人高亢的歡呼聲,隨著刺鼻的柴油味,飄進陰暗的屋內,我都會覺得好幸福、好幸福。就像那天,到醫院迎接母親和小弟回家,短短的路程,我望著父親,賣力踩著三輪車的背影,那種濃得劃不開的幸福心情。

【女人的磨難】

1964年後,都市化社會逐漸成型,再加上醫學的進步,白喉、百日咳已能獲得有效控制,為了減緩人口爆炸的危機,台灣全面推行家庭計畫。
「一個孩子不嫌少,兩個孩子恰恰好」「男孩、女孩一樣好」……,諸如此類的節育政策口號,就這樣被相關單位,以醒目的藍色字體,書寫在衛生所和學校的圍牆上。

1966年,母親生完大弟後,基於經濟層面的考量,因此接受家庭計畫推廣人員的建議,到了附近的衛生所,做了體內避孕器的裝置。可惜,裝置後不久,母親每逢月事來臨,幾乎都是大量出血,血量多到讓人驚慌。有一天清晨,母親為了這件事,還特地拖著虛弱的身子,前往媽祖廟左前方,那家父親好友開設的西藥房。心中的疑惑,都還來不及開口向漢煌叔請教,眼前就出現一片金黃。瞬時,整個人全身發冷,昏死在店內那張供人休息的長板條上。

為了這件事,漢煌叔建議母親拿掉不合體質的避孕器。對於父親不願配合使用保險套這件事,母親私下頗有微詞。記憶所及,母親因此多吃了幾次生死攸關的苦。

有一年,還在阿珠姨的陪同下,到沙鹿光田醫院,將一個胎死腹中的嬰兒取出。事隔這麼多年,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黃昏,親眼目睹阿珠姨,緩緩攙扶著下半身衣褲,沾染大片鮮紅血印的母親,從屋外虛弱的步入家中。

事後據阿珠姨轉述:當天下午,母親墮完胎後,急於出院。因此,在回家的路程,又開始大量出血,那鮮紅的血,就這樣溼透一疊厚厚的衛生紙,甚至爬滿蒼白的雙腿,滴入地面,嚇得公路局司機,不得不半路停車放人。阿珠姨只好匆匆帶著我的母親,到鄰近的的雜貨舖,買包衛生紙暫時擦拭,早已顧不得她身上那一大片鮮紅血印,一路引來多少路人的側目與驚慌。

當晚,我瑟縮在床的一角,隔著薄薄的一扇門,清楚的聽著浴間,傳來父親協助母親淨身時,水瓢碰撞的聲響。不時還夾雜著父親與母親低沉的交談聲。對話內容,早已因為時間久遠不復清晰。但是,淋浴時,水沖擊地面的聲響,隨著眼眶氤氳的霧氣,不斷在我恐懼的心底擴大、擴大。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那晚,他們的寶貝女兒,是懷著何等恐懼的心情,哭腫了雙眼,直到沉沉睡去。

我多麼期待天亮,多麼期待溫暖的曙光,快快從狹窄的天窗透進來。

總覺得從童年到現在,那些記憶裡的灰白,恰似天窗下,那管管飄浮不定的塵埃。小時候,我可以躺在床上的角落,凝視那些光點一整個午後,彷彿每一顆塵埃,都是一盞飄浮的溫暖。我喜歡看著它們隨著太陽的腳步,不時傾斜與視覺接觸的角度。或許,光影變換的緣故,有些亮點,竟成了腦海裡劈啪作響的星星之火。尤其在陰冷的房間,它們總是引導著我,如何遺忘對黑暗的恐懼,如何遺忘那些父母無暇兼顧,看起來外表無傷,卻又深層的疼痛記憶。

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