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4月 23, 2007 5:54 pm
有關那些「沒有風骨」的人們
阿公阿媽屬於那些我們稱之為沒有風骨的人。
那些我們稱之沒有風骨的人，眼睛盯著自己的腳板子，手裡捧著自己養的稻米，對孩子們的健康瞭若指掌，叮叮噹噹唱的許多歌多麼響亮，發音不盡標準，但是一個個都活像個活動歌譜。
阿媽就是愛唱歌，日治時代他學了很多日文歌，國民政府時代又學得好多愛國歌。阿公有個哥哥，在往日本念書的途中死在海難裡，他們老家卻又剛好在台灣小島上唯一不靠海的南投。
小時候家門口，有一個用大鐵釘釘在洗石子牆上的插孔，每年國慶阿公都插上五公斤重的國旗，國慶日一早，天還沒亮得徹底，就把大門開啟，將事先準備好、擦洗乾淨的國旗小心地插上。插完之後，立正行禮。
阿媽不管在農忙或休耕期間，總是會抱著我唱歌。許許多多個下午，她把我放在床邊，哄我睡午覺，唱許許多多日本兒歌給我聽。有一首是說學校放暑假，校園的樹上好多蟬聲，不見蟬影，小朋友們拿著竹竿去溪邊釣魚；還有一首是小朋友跟小松鼠出去玩的故事。她邊唱邊漸漸睡著，我就在她身邊到處亂爬，或安靜地神遊，幻想歌裡的小溪。然後，第二天她就會帶我去摸蛤蜊，我總是讓小螃蟹爬到腳踝上，希望晚上把牠帶回家。
除了日本兒歌之外，她還會用不標準的國語教我唱中華民國頌和梅花。她邊鼓掌打拍子，邊一句一句地教我，我總是痴痴聽著她唱，覺得很好聽，然而不知所云。其實她也不知道唱得什麼歌，因為她一句國語都說不上，但我們兩個都很喜歡這兩首歌，峰峰相連到天邊是如此雄壯的景觀，每次唱到這句，就想像一片大草原旁邊有一座大山，雖然那時才四歲，沒見過幾幅圖片也從不知道秋海棠的意義。
最早見過的圖片，就是許多人的大頭相片。以前家裡掛著孫文、蔣中正、蔣經國、阿公他早逝哥哥的遺照，小時候都在家裡很仔細審察這些照片，每天看著它們顏色漸漸模糊，晚上覺得這些高高在上的相片很恐怖，有時又覺得異常莊嚴，然而他們都笑著。客廳裡還有一個服務桑梓的匾額，小時候一直覺得「服」這個字是照阿公的長相寫出來的，阿公戴著一副老花眼鏡，黑色塑膠框，活像「服」這個字。我也一直以為服務桑梓這個匾額是他自己寫的，因為他的字很漂亮。每年果園的橘子收下來之後，要用一口大概兩百公升容量的大缸將橘子放在藥裡洗，洗好又用一個大機器把它擦的晶亮晶亮，然後，就動員全村的人，日以繼夜地坐在老穀倉裡，把所有橘子一個一個用一兩的塑膠袋裝起來，因而阿公必需拿著一本帳本隨時記下誰包滿幾箱，按本發工資。帳本裡的黑色鋼筆字整整齊齊，毫不含混，我喜歡拿起來學他寫，然而不知所云。
除了這本帳本之外，阿公還寫了一本日本歌詞本，記下所有他最喜歡的美空雲雀的歌。家裡有許多中森明菜、美空雲雀的錄音帶，阿公阿媽常常拿著那本歌本在家裡唱起來了，最常唱的是「愛你入骨」和「北國之春」，他們會邊唱邊解釋歌詞給我聽，比中華民國頌、梅花都還解釋的詳盡。阿媽最喜歡告訴我，她的日文是同村同年代的人裡面說得最流利的，以前在國校時常受到日本老師們的讚賞。聽說我們家在皇民化運動時有日本姓氏，但他們也沒用過。因為太麻煩了。
這就是那些沒有風骨的人。每天晚上他們都要提著一盞燈，摸黑穿過果園去別人家裡打麻將，有時別人會摸黑到我們家裡來打，大家開了好幾罐台灣啤酒就喝了，也分我喝一點。他們沒有想過太多有關原則的事，緊緊守著一片果園，最近新買的電視機，天天要打的胰島素，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底板，撥撥上面的泥土，後來還唱卡拉ok，不是台語歌就是美空雲雀的歌。美空雲雀的日文念法是mi so la hi ba ri，日文裡原本沒有美空這個姓，Mi so la就像順心哼出來的小調般，雲雀就是那故事裡歌聲優美的鳥。政府再交替更換，他們依然在人世間活著，時代再改變，他們也從不考慮唱的什麼歌。像優美的鳥那樣，在樹裡面跳上跳下，直到掉入土裡。
阿公阿媽屬於那些我們稱之為沒有風骨的人。
那些我們稱之沒有風骨的人，眼睛盯著自己的腳板子，手裡捧著自己養的稻米，對孩子們的健康瞭若指掌，叮叮噹噹唱的許多歌多麼響亮，發音不盡標準，但是一個個都活像個活動歌譜。
阿媽就是愛唱歌，日治時代他學了很多日文歌，國民政府時代又學得好多愛國歌。阿公有個哥哥，在往日本念書的途中死在海難裡，他們老家卻又剛好在台灣小島上唯一不靠海的南投。
小時候家門口，有一個用大鐵釘釘在洗石子牆上的插孔，每年國慶阿公都插上五公斤重的國旗，國慶日一早，天還沒亮得徹底，就把大門開啟，將事先準備好、擦洗乾淨的國旗小心地插上。插完之後，立正行禮。
阿媽不管在農忙或休耕期間，總是會抱著我唱歌。許許多多個下午，她把我放在床邊，哄我睡午覺，唱許許多多日本兒歌給我聽。有一首是說學校放暑假，校園的樹上好多蟬聲，不見蟬影，小朋友們拿著竹竿去溪邊釣魚；還有一首是小朋友跟小松鼠出去玩的故事。她邊唱邊漸漸睡著，我就在她身邊到處亂爬，或安靜地神遊，幻想歌裡的小溪。然後，第二天她就會帶我去摸蛤蜊，我總是讓小螃蟹爬到腳踝上，希望晚上把牠帶回家。
除了日本兒歌之外，她還會用不標準的國語教我唱中華民國頌和梅花。她邊鼓掌打拍子，邊一句一句地教我，我總是痴痴聽著她唱，覺得很好聽，然而不知所云。其實她也不知道唱得什麼歌，因為她一句國語都說不上，但我們兩個都很喜歡這兩首歌，峰峰相連到天邊是如此雄壯的景觀，每次唱到這句，就想像一片大草原旁邊有一座大山，雖然那時才四歲，沒見過幾幅圖片也從不知道秋海棠的意義。
最早見過的圖片，就是許多人的大頭相片。以前家裡掛著孫文、蔣中正、蔣經國、阿公他早逝哥哥的遺照，小時候都在家裡很仔細審察這些照片，每天看著它們顏色漸漸模糊，晚上覺得這些高高在上的相片很恐怖，有時又覺得異常莊嚴，然而他們都笑著。客廳裡還有一個服務桑梓的匾額，小時候一直覺得「服」這個字是照阿公的長相寫出來的，阿公戴著一副老花眼鏡，黑色塑膠框，活像「服」這個字。我也一直以為服務桑梓這個匾額是他自己寫的，因為他的字很漂亮。每年果園的橘子收下來之後，要用一口大概兩百公升容量的大缸將橘子放在藥裡洗，洗好又用一個大機器把它擦的晶亮晶亮，然後，就動員全村的人，日以繼夜地坐在老穀倉裡，把所有橘子一個一個用一兩的塑膠袋裝起來，因而阿公必需拿著一本帳本隨時記下誰包滿幾箱，按本發工資。帳本裡的黑色鋼筆字整整齊齊，毫不含混，我喜歡拿起來學他寫，然而不知所云。
除了這本帳本之外，阿公還寫了一本日本歌詞本，記下所有他最喜歡的美空雲雀的歌。家裡有許多中森明菜、美空雲雀的錄音帶，阿公阿媽常常拿著那本歌本在家裡唱起來了，最常唱的是「愛你入骨」和「北國之春」，他們會邊唱邊解釋歌詞給我聽，比中華民國頌、梅花都還解釋的詳盡。阿媽最喜歡告訴我，她的日文是同村同年代的人裡面說得最流利的，以前在國校時常受到日本老師們的讚賞。聽說我們家在皇民化運動時有日本姓氏，但他們也沒用過。因為太麻煩了。
這就是那些沒有風骨的人。每天晚上他們都要提著一盞燈，摸黑穿過果園去別人家裡打麻將，有時別人會摸黑到我們家裡來打，大家開了好幾罐台灣啤酒就喝了，也分我喝一點。他們沒有想過太多有關原則的事，緊緊守著一片果園，最近新買的電視機，天天要打的胰島素，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底板，撥撥上面的泥土，後來還唱卡拉ok，不是台語歌就是美空雲雀的歌。美空雲雀的日文念法是mi so la hi ba ri，日文裡原本沒有美空這個姓，Mi so la就像順心哼出來的小調般，雲雀就是那故事裡歌聲優美的鳥。政府再交替更換，他們依然在人世間活著，時代再改變，他們也從不考慮唱的什麼歌。像優美的鳥那樣，在樹裡面跳上跳下，直到掉入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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