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2月 28, 2007 7:08 am
騎摩托車在山中繞了大半圈還以為自己走錯路了，兩旁越來越荒煙漫草，好在峰迴路轉處出現了療養院的標示牌，我們也得以無畏一座座墳墓圍繞身旁，繼續在山中小道行駛。離開墓園不久，終於來到了療養院大門口。兩旁的柱子大大地掛著院方的名號，但是門可羅雀，想也知道沒有多少人願意來這裡探視病人。進到裡頭不是憂鬱症、躁鬱症就是強迫症之類的心理疾病。不像一般身體上的殘疾還能被人理解，尋求解決之道。對於心理上的毛病，大部分家屬和朋友不是敬而遠之就是視而不見。畢竟我們都沒被教育過該如何面對這群外表無礙內心卻嚴重受創的同胞。如同我和學長相約來此，探望上學期才分道揚鑣的室友。老實說我們都不知道他怎麼了，只曉得他愛蹺課、耍孤僻，可是談話都還算正常，偶爾會跟社團一同外出郊遊，參加踏青活動。怎知才分開一個學期就聽說他被強迫押進療養院的消息，我一方面驚訝也遺憾，更不了解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登記完個人身份，我和學長在會客室裡等待。所謂的會客室不過是擺幾張竹藤椅在一張小茶几的身旁而已，毫無私密的空間感。我已經開始不確定療養院與監獄的差別。進來這裡，誰有罪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重行犯。他們把病患分為輕度、中度以及重度三種等級，如果是重度患者那大概從此就得待在這裡，就像是被判處無期徒刑一樣，出院的希望渺茫。幸好室友只是輕度憂鬱症，他和其他人一同被關在一扇鐵條裡頭，每天吃藥治療。
我們剛好遇上放風時間，大夥都出現在鐵條後面。那裡如同他們的中正紀念堂，每個人六神無主地四處閒逛。有些患者面無表情慢慢走啊走，或是延著紀念堂繞圈圈，十足孤魂野鬼模樣。我既不滿院方將病患粗糙的分類，其實也無奈台灣精神治療資源的貧乏。大學裡有位女同學曾經告訴我說，她可以輕易地自殺，因為每次去看精神科醫師都是拿幾顆安眠藥回來，幾個月下來她像收集發票般，裝滿了一小袋的安眠藥。我本以為女孩只是比較害羞而已，直到九二一大地震後她對「地震」兩個字的極度敏感與慌恐，近乎歇斯底里的無理取鬧而不得不承認，她必須好好輔導一下。女同學的無助、哭鬧的表情，讓我更加注意身邊的朋友的確有幾個值得好好關心一下。在圖書館打工時，有位同事是隔壁系的男生，我驚訝他竟然可以不斷不斷不斷地提出問題。不確定是疑惑滿肚還是質疑我們，他總是不等你回答完就丟出下一個問題來。我懷疑他不是在尋求解答，只是想要我聽他問問題而已。後來我盡量將班表錯開，避免再遭受他的疲勞轟炸。
我們坐在會客室裡，看見桌上有幾副皺巴巴，看來被使用上百回甚至千回的撲克牌。我一張張慢慢挑出來組合成完整的一副牌時，室友已經被帶出鐵條外。他駝著背，嘴邊滿滿的鬍子，表情被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他是輕鬆自在還是故作堅強，勉強要保有一點男人的尊嚴。如果是在外頭我想說：他看起來遭透了。
室友說裡頭的管理異常嚴格，不讓患者持有小刀、鉛筆或是其他可能被懷疑具有自我傷害能力的物品，牆壁四周也都是厚厚的泡綿，連吃藥時都有護士監督。就像是集中營裡「人」不再是一個自由的主體，攝影機、守衛、限制、檢查、規律的課表……讓每項活動都能表現出機械人的程式化。
室友輕鬆地坐下主動發起撲克牌時，我回頭看著裡頭的病患。這就是大都會區裡安置「危險人物」的地方。他們有的也曾上過新聞版面，現在單調的表情與無力感的四肢，毫無目的地在一個大房間裡閒逛，彷如是失寵的玩具被棄置角落。
「你到底是怎麼了？」學長最後還是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室友聳聳肩依然保持笑容。
一度我們還擔心他會在最絕望而沒有幫手的時候自殺。幸好他還是活了下來，依靠的是在網路咖啡店包台一整天，流連網路上無所事事，透過BBS或MSN偶爾的回應讓自己呼吸。餓了叫外賣或者吃泡麵，坐在椅子上盯著電腦兩天、三天不洗澡也無所謂。直到教官聯絡警察和救護車埋伏在宿舍門口等他出現時，他竟毫無抵抗，連質疑的力量也消失了，徹底棄械。
社團的學長告訴我：「知道不等於相信。」
我相信室友的腦袋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是墮落在深淵裡的進行式，儘管四周如此漆黑他還是瞭解自己的位置。他瞭解心理醫生每一個問話的步驟與假設，以及之後開出的百憂解、安眠藥等處方，將會讓自己不能人道的副作用。只是想到室友放棄努力，讓自己繼續沈沒時，班上還有另外一位同學自稱TACO。他帶著肥肥胖胖的體型和遺傳自家族的躁鬱症，多次發病後毫無知覺直到醒來才發現自己被綁在醫院病床上。每次問他怎麼了？他總是笑笑的說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很努力的改變自己的人際關係，希望能交女朋友、找工作，像一般人一樣繼續他的人生。儘管沒人知道結果，這場戰爭弱方仍然奮戰不停。
知道神但不一定相信神，畢竟踏出第一步談何容易。問室友何時能出院，他還是搖搖頭。這裡似乎已是他的世界，世界的外頭充滿荊棘坎坷，我們猜想或許他還沒準備好。
放風時間結束療養院回復到冷清的氣氛，我、學長和室友三人重新聚在一起打牌，時光彷彿回到宿舍裡的場景。在蹺課的下午悠閒躲在社團辦公室裡邊聊天邊玩牌，無憂無慮地評東論西似乎惡勢力可以踩在腳下。那時的室友雖然頹廢卻總能貼心地看待周遭景物，常常將我們一時興起而荒腔走板的腦袋拉回現實面。現在我們必須大老遠的騎車上山，接受安全檢驗後才能見面，在遭受監視的條件下陪他逃離這個牢籠。如同學長在離開前無奈地說：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副好牌，你只是幸運；如果你的人生拿了一手爛牌，別放棄好好磨練自己的牌技吧！室友點點頭，他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相信。
「TACO還好嗎？」室友進去前隨口問了一下。
「還在努力。」我回答。
「希望他繼續努力。」
「你也是啊！」學長鼓勵地說。
室友依然聳聳肩，走進鐵條，消失在那群孤魂般的身影之中。
登記完個人身份，我和學長在會客室裡等待。所謂的會客室不過是擺幾張竹藤椅在一張小茶几的身旁而已，毫無私密的空間感。我已經開始不確定療養院與監獄的差別。進來這裡，誰有罪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重行犯。他們把病患分為輕度、中度以及重度三種等級，如果是重度患者那大概從此就得待在這裡，就像是被判處無期徒刑一樣，出院的希望渺茫。幸好室友只是輕度憂鬱症，他和其他人一同被關在一扇鐵條裡頭，每天吃藥治療。
我們剛好遇上放風時間，大夥都出現在鐵條後面。那裡如同他們的中正紀念堂，每個人六神無主地四處閒逛。有些患者面無表情慢慢走啊走，或是延著紀念堂繞圈圈，十足孤魂野鬼模樣。我既不滿院方將病患粗糙的分類，其實也無奈台灣精神治療資源的貧乏。大學裡有位女同學曾經告訴我說，她可以輕易地自殺，因為每次去看精神科醫師都是拿幾顆安眠藥回來，幾個月下來她像收集發票般，裝滿了一小袋的安眠藥。我本以為女孩只是比較害羞而已，直到九二一大地震後她對「地震」兩個字的極度敏感與慌恐，近乎歇斯底里的無理取鬧而不得不承認，她必須好好輔導一下。女同學的無助、哭鬧的表情，讓我更加注意身邊的朋友的確有幾個值得好好關心一下。在圖書館打工時，有位同事是隔壁系的男生，我驚訝他竟然可以不斷不斷不斷地提出問題。不確定是疑惑滿肚還是質疑我們，他總是不等你回答完就丟出下一個問題來。我懷疑他不是在尋求解答，只是想要我聽他問問題而已。後來我盡量將班表錯開，避免再遭受他的疲勞轟炸。
我們坐在會客室裡，看見桌上有幾副皺巴巴，看來被使用上百回甚至千回的撲克牌。我一張張慢慢挑出來組合成完整的一副牌時，室友已經被帶出鐵條外。他駝著背，嘴邊滿滿的鬍子，表情被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他是輕鬆自在還是故作堅強，勉強要保有一點男人的尊嚴。如果是在外頭我想說：他看起來遭透了。
室友說裡頭的管理異常嚴格，不讓患者持有小刀、鉛筆或是其他可能被懷疑具有自我傷害能力的物品，牆壁四周也都是厚厚的泡綿，連吃藥時都有護士監督。就像是集中營裡「人」不再是一個自由的主體，攝影機、守衛、限制、檢查、規律的課表……讓每項活動都能表現出機械人的程式化。
室友輕鬆地坐下主動發起撲克牌時，我回頭看著裡頭的病患。這就是大都會區裡安置「危險人物」的地方。他們有的也曾上過新聞版面，現在單調的表情與無力感的四肢，毫無目的地在一個大房間裡閒逛，彷如是失寵的玩具被棄置角落。
「你到底是怎麼了？」學長最後還是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室友聳聳肩依然保持笑容。
一度我們還擔心他會在最絕望而沒有幫手的時候自殺。幸好他還是活了下來，依靠的是在網路咖啡店包台一整天，流連網路上無所事事，透過BBS或MSN偶爾的回應讓自己呼吸。餓了叫外賣或者吃泡麵，坐在椅子上盯著電腦兩天、三天不洗澡也無所謂。直到教官聯絡警察和救護車埋伏在宿舍門口等他出現時，他竟毫無抵抗，連質疑的力量也消失了，徹底棄械。
社團的學長告訴我：「知道不等於相信。」
我相信室友的腦袋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是墮落在深淵裡的進行式，儘管四周如此漆黑他還是瞭解自己的位置。他瞭解心理醫生每一個問話的步驟與假設，以及之後開出的百憂解、安眠藥等處方，將會讓自己不能人道的副作用。只是想到室友放棄努力，讓自己繼續沈沒時，班上還有另外一位同學自稱TACO。他帶著肥肥胖胖的體型和遺傳自家族的躁鬱症，多次發病後毫無知覺直到醒來才發現自己被綁在醫院病床上。每次問他怎麼了？他總是笑笑的說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很努力的改變自己的人際關係，希望能交女朋友、找工作，像一般人一樣繼續他的人生。儘管沒人知道結果，這場戰爭弱方仍然奮戰不停。
知道神但不一定相信神，畢竟踏出第一步談何容易。問室友何時能出院，他還是搖搖頭。這裡似乎已是他的世界，世界的外頭充滿荊棘坎坷，我們猜想或許他還沒準備好。
放風時間結束療養院回復到冷清的氣氛，我、學長和室友三人重新聚在一起打牌，時光彷彿回到宿舍裡的場景。在蹺課的下午悠閒躲在社團辦公室裡邊聊天邊玩牌，無憂無慮地評東論西似乎惡勢力可以踩在腳下。那時的室友雖然頹廢卻總能貼心地看待周遭景物，常常將我們一時興起而荒腔走板的腦袋拉回現實面。現在我們必須大老遠的騎車上山，接受安全檢驗後才能見面，在遭受監視的條件下陪他逃離這個牢籠。如同學長在離開前無奈地說：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副好牌，你只是幸運；如果你的人生拿了一手爛牌，別放棄好好磨練自己的牌技吧！室友點點頭，他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相信。
「TACO還好嗎？」室友進去前隨口問了一下。
「還在努力。」我回答。
「希望他繼續努力。」
「你也是啊！」學長鼓勵地說。
室友依然聳聳肩，走進鐵條，消失在那群孤魂般的身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