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6月 17, 2004 5:29 am
☆孤單紀念日二之上：去做人間雨☆
坐在浙江飯店頂樓，喝著從不會讓我鬧肚疼的牛奶，望著窗下眼底下的車水馬龍與窗櫺上一絲絲滑落又不斷新生的雨絲，此次十度杭州之旅的第一個早晨，是個大雨天。一個背著背包獨自旅行的旅人，因為又孤單又滿足，所以有時覺得是背包負載著那個旅人，而不是旅者背負著那四處遊走的小行李。
撐著名為「天堂」的傘，聽著傘上雨的旋律站在飯店大廳旋轉門前，望著門外，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傘，如同五線譜上的音符般，此起彼落地在眼前流洩。我喜歡雨也愛雨，因為雨落在心上，有許多抽象的圖騰，聽聲偶爾是珍珠，似造物者賜予人間美麗的禮物，春日時一陣大雨剛剛下過，萬物心裡都有歌了。偶然凝望其形，一道道下在湖上，心湖就因此千絲萬縷了，對一個旅人來說，彷彿它的每一滴行腳，都是我心此去的方向。
我行囊裡裝的名堂可真不少，一本白色的小記事本，一瓶小小的白酒，一隻鑲著白色星星的筆，一台裝了九百首曲子的小小白色隨身聽，一副頂級的黑色耳機，一個裝了三管雪茄的黑色小雪茄皮盒，我都稱之為詩的火藥庫，白酒是唯一的引信，而我的心是一座火山，那心火是唯一點燃引信的烽火。什麼醉心醉筆都有，就是沒有地圖，即使這個城市我十分熟悉，但在每一次一個人的旅行的時候，我從不帶地圖，只憑心底名為「偶然」的指南針，探訪一個城市宛若與一位朋友交心，如此我在天堂裡才不是個遊人，是個歸人。而此次旅行，每當抵達浙江飯店，入座在大廳裡，心靈才算真正地進了城，我思索昨日午後如同敲鑼打鼓的大雷雨，對照今晨的大雨天，我意識到心靈的失土，是一塊溼土，它即將在西湖畔成為一方詩土。
不知為何，走在雨中的杭州街上，心底莫名地迴響起「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而此次整個杭州之旅，第一個踏出步伐的樂音，即是「心經」。我惦念著一年九個月未來杭州了，受酒友囑託的東坡醉筆，是否還一如以往可在蘇東坡紀念館購得，因為西湖週邊改變那麼多，令人擔心之餘，心裡盤旋心經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覺），跳上計程車首先就往蘇東坡紀念館直奔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蘇東坡紀念館非但已成為不賣門票只供餐觀東坡墨寶的展覽館，連任何東坡的複製書作或真跡榻片已不再販賣了。這下子可就要讓朋友失望了！所幸還遇到館長，他還記得我，領我到他在紀念館裡的個人書畫工作室，我就在那兒與之展開交涉，還談了許多關於書法的閒事，還看了他許多書法與國畫，他習畫二十幾年了，但現今仍在附近南山路上的中國美術學院進修。交涉的最後結果是：我將館裡剩下的四幅寒食帖全數購回，但只留下訂金，附帶請他想辦法弄出幾幅東坡醉筆出來，我留下了飯店裡的電話號碼，期望在六月二日非但要得到回音，而且要全數銀貨兩訖。這算是我此次在杭州最大的一筆買賣了，總計人民幣２６５０元，四幅寒食帖、七幅東坡醉筆外加一幅來自四川眉山的東坡醉筆。其中那七幅東坡醉筆真跡榻片，是我最沒把握的，也只能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了，冀望住在紀念館邊不遠，西湖湖心處的小茉莉默默地使點力氣，成人之美了。
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在蘇東坡紀念館待了一個小時，傾盆大雨中，走過東坡石雕像後，我莫名地被靈感帶往館邊西湖畔，那一條往雷峰塔方向的柳岸，展開那一份藏在心底十九年的美感巡禮。戴上耳機，傾聽著朱哲琴在2002年秋天在雷峰塔新建落成時，雷峰塔音樂大典裡所唱的無上正覺，伴著打在樹梢間與白色傘上的雨聲，成了一種絕美的協奏。坐在柳岸邊的白色長椅上，撐著傘在大雨中，喝著白酒凝望著蘇堤與三潭印月之間的湖心，耳邊不斷傳來聲聲不絕於耳的「波羅波羅密」，與雨湖裡打在湖畔的大小漣漪，聲聲呼喚著「到彼岸」的心意。
這部心經，我已唱過千百遍了，印象最深的是十一年前母親往生當晚，與兄長兩人為母親更衣，但由於天一亮時就應母親之言，幫母親辦出院，之後母親一回到家，躺在自己床上沒多久就歸空了，拖到晚上才有吉時為母親更衣。更衣前父親私下對我說：你媽媽現在身體很僵硬，待會兒你們兄弟倆恐怕很難為媽媽換衣服。我看看時間還來得及，騎車火速到佛堂去，那兒是我當兵入伍前吃素與讀佛書的地方，我一踏進那個地方，還來不及與世外友人寒暄，眼淚直撲撲地直掉，老友們一句話也沒說，領我到佛堂大殿，殿裡也排滿滿屋子的拜墊，在觀音面前，私下與友人們先為母親進行一場佛事，眾人為我母親讀了整整一個鐘頭的「心經」，讀到整個拜墊都溼了。我一直堅信，在人心裡有一股莫名的強大力量，否則世上就定然沒有「心誠則靈」這句話。那像一朵雲，深藏著好多好多的雨，在最真誠的時候，那一朵雲會淋漓釋放出其中的雨。而我就沿著心經的歌聲，一路在雨中走到了我以往九度杭州從未涉足之地：雷峰塔。
一走進雷峰塔裡，全塔裡皆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不斷放奏著於2002年秋天時雷峰塔音樂大典時的心經梵唱。我突然對於死亡有另一種深情且開闊的體會。小茉莉之死，如伯牙之失子期；母親之死，似心宇之失樑柱；兄長之死，若群雁之折翼。這三個在我求學時期影響我此生最鉅的人，他們的生命盡皆被癌症所吞噬，分別是血癌、骨髓癌與肺癌。其實他們的生活習慣比我好得太多太多了，但在小茉莉香消玉殞之前，我這個小農夫不是現在這個模樣，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即是真實，也沒有那麼多抽煙喝酒的習慣，不是酒愁，更不是SOLO。是一個一天到晚與小茉莉比賽的小農夫，倆個人每個週末下午約會，但在建中與北一女裡皆名列前矛。依姥姥的說法是，在班上持續保持前二十名之內，姥姥兩年後會在台大校門口，牽著我們倆的手去台大報到。
我想起姥姥提過的，是否要將小茉莉的其中一件遺物古箏，留給我作紀念，但最後姥姥覺得煙消雲散就讓她煙消雲散吧！所以那把古箏與小茉莉，連同我贈予她的許多物品一同成為灰燼。想來真覺得越年輕的生命越是不堪一擊，我的人生改寫過兩次，小茉莉之逝我人生的劇本作了一次大改寫，母親之逝又改寫了一回，到兄長之逝，我自己的舵才學會怎麼握得牢牢的，不被突如其來的巨浪擊倒。也許是天生招天忌，無福消受一位相知極深的愛侶與一位母子情深的母親，她們倆的愛。對於生離死別，時間給我的體會是，心底的不捨是永遠的，但舟子要如何彰顯江川之美？它要在大海裡更懂得航行，如此才不會辜負江河賦予的一切美感。
SOLO 2004.05.31晚於杭州浙江飯店草
2004.06.17整理於台北永和
＜待續＞
後記：
旅行回來一連休息多日，但一連兩晚夢見小茉莉，於是來整理杭州筆記。
蘇東坡紀念館與雷峰塔間西湖湖畔柳岸：
坐在浙江飯店頂樓，喝著從不會讓我鬧肚疼的牛奶，望著窗下眼底下的車水馬龍與窗櫺上一絲絲滑落又不斷新生的雨絲，此次十度杭州之旅的第一個早晨，是個大雨天。一個背著背包獨自旅行的旅人，因為又孤單又滿足，所以有時覺得是背包負載著那個旅人，而不是旅者背負著那四處遊走的小行李。
撐著名為「天堂」的傘，聽著傘上雨的旋律站在飯店大廳旋轉門前，望著門外，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傘，如同五線譜上的音符般，此起彼落地在眼前流洩。我喜歡雨也愛雨，因為雨落在心上，有許多抽象的圖騰，聽聲偶爾是珍珠，似造物者賜予人間美麗的禮物，春日時一陣大雨剛剛下過，萬物心裡都有歌了。偶然凝望其形，一道道下在湖上，心湖就因此千絲萬縷了，對一個旅人來說，彷彿它的每一滴行腳，都是我心此去的方向。
我行囊裡裝的名堂可真不少，一本白色的小記事本，一瓶小小的白酒，一隻鑲著白色星星的筆，一台裝了九百首曲子的小小白色隨身聽，一副頂級的黑色耳機，一個裝了三管雪茄的黑色小雪茄皮盒，我都稱之為詩的火藥庫，白酒是唯一的引信，而我的心是一座火山，那心火是唯一點燃引信的烽火。什麼醉心醉筆都有，就是沒有地圖，即使這個城市我十分熟悉，但在每一次一個人的旅行的時候，我從不帶地圖，只憑心底名為「偶然」的指南針，探訪一個城市宛若與一位朋友交心，如此我在天堂裡才不是個遊人，是個歸人。而此次旅行，每當抵達浙江飯店，入座在大廳裡，心靈才算真正地進了城，我思索昨日午後如同敲鑼打鼓的大雷雨，對照今晨的大雨天，我意識到心靈的失土，是一塊溼土，它即將在西湖畔成為一方詩土。
不知為何，走在雨中的杭州街上，心底莫名地迴響起「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而此次整個杭州之旅，第一個踏出步伐的樂音，即是「心經」。我惦念著一年九個月未來杭州了，受酒友囑託的東坡醉筆，是否還一如以往可在蘇東坡紀念館購得，因為西湖週邊改變那麼多，令人擔心之餘，心裡盤旋心經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覺），跳上計程車首先就往蘇東坡紀念館直奔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蘇東坡紀念館非但已成為不賣門票只供餐觀東坡墨寶的展覽館，連任何東坡的複製書作或真跡榻片已不再販賣了。這下子可就要讓朋友失望了！所幸還遇到館長，他還記得我，領我到他在紀念館裡的個人書畫工作室，我就在那兒與之展開交涉，還談了許多關於書法的閒事，還看了他許多書法與國畫，他習畫二十幾年了，但現今仍在附近南山路上的中國美術學院進修。交涉的最後結果是：我將館裡剩下的四幅寒食帖全數購回，但只留下訂金，附帶請他想辦法弄出幾幅東坡醉筆出來，我留下了飯店裡的電話號碼，期望在六月二日非但要得到回音，而且要全數銀貨兩訖。這算是我此次在杭州最大的一筆買賣了，總計人民幣２６５０元，四幅寒食帖、七幅東坡醉筆外加一幅來自四川眉山的東坡醉筆。其中那七幅東坡醉筆真跡榻片，是我最沒把握的，也只能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了，冀望住在紀念館邊不遠，西湖湖心處的小茉莉默默地使點力氣，成人之美了。
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在蘇東坡紀念館待了一個小時，傾盆大雨中，走過東坡石雕像後，我莫名地被靈感帶往館邊西湖畔，那一條往雷峰塔方向的柳岸，展開那一份藏在心底十九年的美感巡禮。戴上耳機，傾聽著朱哲琴在2002年秋天在雷峰塔新建落成時，雷峰塔音樂大典裡所唱的無上正覺，伴著打在樹梢間與白色傘上的雨聲，成了一種絕美的協奏。坐在柳岸邊的白色長椅上，撐著傘在大雨中，喝著白酒凝望著蘇堤與三潭印月之間的湖心，耳邊不斷傳來聲聲不絕於耳的「波羅波羅密」，與雨湖裡打在湖畔的大小漣漪，聲聲呼喚著「到彼岸」的心意。
這部心經，我已唱過千百遍了，印象最深的是十一年前母親往生當晚，與兄長兩人為母親更衣，但由於天一亮時就應母親之言，幫母親辦出院，之後母親一回到家，躺在自己床上沒多久就歸空了，拖到晚上才有吉時為母親更衣。更衣前父親私下對我說：你媽媽現在身體很僵硬，待會兒你們兄弟倆恐怕很難為媽媽換衣服。我看看時間還來得及，騎車火速到佛堂去，那兒是我當兵入伍前吃素與讀佛書的地方，我一踏進那個地方，還來不及與世外友人寒暄，眼淚直撲撲地直掉，老友們一句話也沒說，領我到佛堂大殿，殿裡也排滿滿屋子的拜墊，在觀音面前，私下與友人們先為母親進行一場佛事，眾人為我母親讀了整整一個鐘頭的「心經」，讀到整個拜墊都溼了。我一直堅信，在人心裡有一股莫名的強大力量，否則世上就定然沒有「心誠則靈」這句話。那像一朵雲，深藏著好多好多的雨，在最真誠的時候，那一朵雲會淋漓釋放出其中的雨。而我就沿著心經的歌聲，一路在雨中走到了我以往九度杭州從未涉足之地：雷峰塔。
一走進雷峰塔裡，全塔裡皆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不斷放奏著於2002年秋天時雷峰塔音樂大典時的心經梵唱。我突然對於死亡有另一種深情且開闊的體會。小茉莉之死，如伯牙之失子期；母親之死，似心宇之失樑柱；兄長之死，若群雁之折翼。這三個在我求學時期影響我此生最鉅的人，他們的生命盡皆被癌症所吞噬，分別是血癌、骨髓癌與肺癌。其實他們的生活習慣比我好得太多太多了，但在小茉莉香消玉殞之前，我這個小農夫不是現在這個模樣，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即是真實，也沒有那麼多抽煙喝酒的習慣，不是酒愁，更不是SOLO。是一個一天到晚與小茉莉比賽的小農夫，倆個人每個週末下午約會，但在建中與北一女裡皆名列前矛。依姥姥的說法是，在班上持續保持前二十名之內，姥姥兩年後會在台大校門口，牽著我們倆的手去台大報到。
我想起姥姥提過的，是否要將小茉莉的其中一件遺物古箏，留給我作紀念，但最後姥姥覺得煙消雲散就讓她煙消雲散吧！所以那把古箏與小茉莉，連同我贈予她的許多物品一同成為灰燼。想來真覺得越年輕的生命越是不堪一擊，我的人生改寫過兩次，小茉莉之逝我人生的劇本作了一次大改寫，母親之逝又改寫了一回，到兄長之逝，我自己的舵才學會怎麼握得牢牢的，不被突如其來的巨浪擊倒。也許是天生招天忌，無福消受一位相知極深的愛侶與一位母子情深的母親，她們倆的愛。對於生離死別，時間給我的體會是，心底的不捨是永遠的，但舟子要如何彰顯江川之美？它要在大海裡更懂得航行，如此才不會辜負江河賦予的一切美感。
SOLO 2004.05.31晚於杭州浙江飯店草
2004.06.17整理於台北永和
＜待續＞
後記：
旅行回來一連休息多日，但一連兩晚夢見小茉莉，於是來整理杭州筆記。
蘇東坡紀念館與雷峰塔間西湖湖畔柳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