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16, 2007 11:16 pm
──想我的時候哭一下。
有多久沒看（聽）到這句話了呢？即使是換了時空，異地而處，那樣的悸動仍在。只是不知何時被藏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筆，閉上眼睛，深吐一口氣。說是吐氣，卻更像是嘆息。
然後，視線不自覺定格在校稿上這麼一句話。女兒對父親的一句話。親愛的S.L.，不久前你也說過這句話，而讓我不小心又想起了他。只因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樣深沉的震盪就像舞鶴筆下實驗性強烈的傷痕。他的碑失去了史詩的、英雄的意義，而我的碑卻有待荒蕪落款……有時偏愛那種美得令人嫉妒的痛楚，可總惹來親愛的S.L.的專屬白眼。只留給我那骨子裡偶爾流出來的感風吟月的專屬白眼。
〈之一〉
「你不是說『偶爾也該和其光同其塵』嗎？」從我身後突然冒出的S.L.，不由分說地抽走我手裡的書。舞鶴的《餘生》。「我記得你好一陣子不讀他了，不會又準備開始自虐了吧！」他隨手取出夾著的書籤，啪的俐落地合上書本。然後側頭惡質地朝我咧嘴。
我扯扯嘴角，不打算搭腔。
「小池真理子呢？我記得你前不久還痴纏著她。人家明明是推理驚悚作家，你卻只愛她那跟推理驚悚八竿子打不著的《無伴奏》，這不挺怪的嗎？」
我開始後悔跟他討論看過的書了。這麼絮絮叨叨。
「小池跟舞鶴是兩碼事吧？」我無奈地嘆口氣，想終止這個話題。
「是、是，一個是看得見的頹廢，一個是看不見的頹廢。」親愛的S.L.連連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瞇起眼來。「不過，讀《慾望的迷宮》時，你好像沒《無伴奏》陷得深哪！」
「還好啦，沒川端纖細罷了！」我急著想解套。那種總是不習慣談論自己看書時的感覺的情緒，像螞蟻搔著心臟，讓人想一股腦兒拍掉。只好硬生生轉移話題。「你找我出來，不會是聊這些無謂的瑣事吧？」
他伸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我看著杯中泡沫般的甜膩，不禁皺起眉頭。「你吃錯藥啦？」焦糖瑪奇朵不是我的型，跟親愛的S.L.更是霄壤之別。
「有人說，做不習慣的事情之前，就要再做點不習慣的事來調和呀！」
他用舌尖品嘗的模樣，似乎有種飛蛾撲火的慘烈。
「哪個名人說的，我怎麼沒聽過。」
「我啊！」
我給了他一記白眼。然後納悶地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不習慣的事？」一段時間沒見，他又要幹什麼來著？這傢伙有時古裡古怪的，心思抓不得準。他老說我怪，我倒覺得比他怪的更少見。
「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啦！」他一口喝掉一大杯焦糖瑪奇朵，然後又喝了半杯水。最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老天，這大概會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這種鬼東西。」
這傢伙！
「哎呀，我得走了，趕不上就糟了。」他把舞鶴遞還我，然後拿起帳單揮兩下，又放回桌上。「好啦，這可怕的東西就當作是你為我餞別的禮物，我得去趕飛機了，拜啦！」
「喂，等等，你去哪兒呀？什麼餞別的禮物？你今天到底約我出來做什麼？」
「我要去美國流浪半年，所以才約你聚一下囉！」他低頭看錶，低叫了一聲。「哇哇，飛機可不等人，先這樣啦！」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在我開口想說什麼時，走了兩步的他突然回頭，說道：「對了，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說完，就像陣風似地離開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似乎與多年前那個熟悉的聲音重疊，在我的耳畔縈繞不去。我呆呆地望著那扇被關上的門……親愛的L，總是這樣，在我想忘記你時，卻又會不小心想起你。
〈之二〉
親愛的L，至今我仍然認為你的側臉總噙著如三島由紀夫的絕對與唯美，而多年後，我更發現小池真理子在《慾望的迷宮》裡，透過正巳的性無能所闡述的那種宿命般的悲切，原來是我早在你身上看過的疊影（當然，你的氣質更近憂鬱而俊美的堂本涉多些。只是我在正巳的迷惘裡打轉了稍久）。
其實S.L.誤會了，我在讀《無伴奏》時，曾幾度懷疑自己是否早已走出小池營造的迷宮裡。以致於讓自己淪落得更深沉。
我想起高傲的佑之介背著愛瑪、俊俏的涉背著響子，在小屋裡交歡時所帶來的震撼；我想起涉上吊自殺時留下的一句遺言：「我就此慢慢睡去。」；我想起正巳與類子註定走向悲劇的戀情……更多時候，我想起小池不經意構築起的華麗的死亡。與三島的切腹不同，是更細膩、更缺憾的那種華麗。
等S.L.回台灣後，我得記得糾正他，從八年前開始，我就如此鍾愛小池真理子了。即使《慾望的迷宮》被指稱是向三島致敬，我還是不曾動搖過。
──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
我的手停在推開一半的窗框上，回頭探詢那句被風吹散的話：「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坐在病床上，蒼白的臉上有著不意察覺的沉鬱。但我還是發現了，只是故意不動聲色。這樣的默契，我們早有的。因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所以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打量著你故作淡漠的眼神。
「沒什麼。」你疲倦地微笑道。「對了，你看過《做愛時的眼神》嗎？他昨天來時有提到這本書。他說挺有意思的。」
他，指的是他的他。
「山田詠美嗎？」我背光看著他。「看過一點，不是很喜歡。」那種再飽和一點就會讓我覺得焦躁的書寫和延展，太豐腴了，不適合我。親愛的L，我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與你的他無關。
「是嗎？」你若有所思地點頭，咕噥道：「倒是，我也不懂。」
親愛的L，我從不和你談論你的他。之前不會，之後當然也不會。不過，現在突然很慶幸，你的他說的不是小池。如果你還在，也許我會「不小心」地跟你說起你的氣質與涉有點像。
「下個週末我要做檢查，你就不必特地來看我了。」
「……好。」我是笑著回答的嗎？不記得了。
當房門在身後關上時，依稀從門縫傳來你的聲音：「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我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然後嘆了一口氣，關上門。
親愛的L，當時你是這麼說的吧？
有多久沒看（聽）到這句話了呢？即使是換了時空，異地而處，那樣的悸動仍在。只是不知何時被藏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筆，閉上眼睛，深吐一口氣。說是吐氣，卻更像是嘆息。
然後，視線不自覺定格在校稿上這麼一句話。女兒對父親的一句話。親愛的S.L.，不久前你也說過這句話，而讓我不小心又想起了他。只因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那樣深沉的震盪就像舞鶴筆下實驗性強烈的傷痕。他的碑失去了史詩的、英雄的意義，而我的碑卻有待荒蕪落款……有時偏愛那種美得令人嫉妒的痛楚，可總惹來親愛的S.L.的專屬白眼。只留給我那骨子裡偶爾流出來的感風吟月的專屬白眼。
〈之一〉
「你不是說『偶爾也該和其光同其塵』嗎？」從我身後突然冒出的S.L.，不由分說地抽走我手裡的書。舞鶴的《餘生》。「我記得你好一陣子不讀他了，不會又準備開始自虐了吧！」他隨手取出夾著的書籤，啪的俐落地合上書本。然後側頭惡質地朝我咧嘴。
我扯扯嘴角，不打算搭腔。
「小池真理子呢？我記得你前不久還痴纏著她。人家明明是推理驚悚作家，你卻只愛她那跟推理驚悚八竿子打不著的《無伴奏》，這不挺怪的嗎？」
我開始後悔跟他討論看過的書了。這麼絮絮叨叨。
「小池跟舞鶴是兩碼事吧？」我無奈地嘆口氣，想終止這個話題。
「是、是，一個是看得見的頹廢，一個是看不見的頹廢。」親愛的S.L.連連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瞇起眼來。「不過，讀《慾望的迷宮》時，你好像沒《無伴奏》陷得深哪！」
「還好啦，沒川端纖細罷了！」我急著想解套。那種總是不習慣談論自己看書時的感覺的情緒，像螞蟻搔著心臟，讓人想一股腦兒拍掉。只好硬生生轉移話題。「你找我出來，不會是聊這些無謂的瑣事吧？」
他伸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我看著杯中泡沫般的甜膩，不禁皺起眉頭。「你吃錯藥啦？」焦糖瑪奇朵不是我的型，跟親愛的S.L.更是霄壤之別。
「有人說，做不習慣的事情之前，就要再做點不習慣的事來調和呀！」
他用舌尖品嘗的模樣，似乎有種飛蛾撲火的慘烈。
「哪個名人說的，我怎麼沒聽過。」
「我啊！」
我給了他一記白眼。然後納悶地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不習慣的事？」一段時間沒見，他又要幹什麼來著？這傢伙有時古裡古怪的，心思抓不得準。他老說我怪，我倒覺得比他怪的更少見。
「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啦！」他一口喝掉一大杯焦糖瑪奇朵，然後又喝了半杯水。最後大大地吐了一口氣。「老天，這大概會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這種鬼東西。」
這傢伙！
「哎呀，我得走了，趕不上就糟了。」他把舞鶴遞還我，然後拿起帳單揮兩下，又放回桌上。「好啦，這可怕的東西就當作是你為我餞別的禮物，我得去趕飛機了，拜啦！」
「喂，等等，你去哪兒呀？什麼餞別的禮物？你今天到底約我出來做什麼？」
「我要去美國流浪半年，所以才約你聚一下囉！」他低頭看錶，低叫了一聲。「哇哇，飛機可不等人，先這樣啦！」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在我開口想說什麼時，走了兩步的他突然回頭，說道：「對了，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說完，就像陣風似地離開了。
他的最後一句話，似乎與多年前那個熟悉的聲音重疊，在我的耳畔縈繞不去。我呆呆地望著那扇被關上的門……親愛的L，總是這樣，在我想忘記你時，卻又會不小心想起你。
〈之二〉
親愛的L，至今我仍然認為你的側臉總噙著如三島由紀夫的絕對與唯美，而多年後，我更發現小池真理子在《慾望的迷宮》裡，透過正巳的性無能所闡述的那種宿命般的悲切，原來是我早在你身上看過的疊影（當然，你的氣質更近憂鬱而俊美的堂本涉多些。只是我在正巳的迷惘裡打轉了稍久）。
其實S.L.誤會了，我在讀《無伴奏》時，曾幾度懷疑自己是否早已走出小池營造的迷宮裡。以致於讓自己淪落得更深沉。
我想起高傲的佑之介背著愛瑪、俊俏的涉背著響子，在小屋裡交歡時所帶來的震撼；我想起涉上吊自殺時留下的一句遺言：「我就此慢慢睡去。」；我想起正巳與類子註定走向悲劇的戀情……更多時候，我想起小池不經意構築起的華麗的死亡。與三島的切腹不同，是更細膩、更缺憾的那種華麗。
等S.L.回台灣後，我得記得糾正他，從八年前開始，我就如此鍾愛小池真理子了。即使《慾望的迷宮》被指稱是向三島致敬，我還是不曾動搖過。
──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
我的手停在推開一半的窗框上，回頭探詢那句被風吹散的話：「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坐在病床上，蒼白的臉上有著不意察覺的沉鬱。但我還是發現了，只是故意不動聲色。這樣的默契，我們早有的。因為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所以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打量著你故作淡漠的眼神。
「沒什麼。」你疲倦地微笑道。「對了，你看過《做愛時的眼神》嗎？他昨天來時有提到這本書。他說挺有意思的。」
他，指的是他的他。
「山田詠美嗎？」我背光看著他。「看過一點，不是很喜歡。」那種再飽和一點就會讓我覺得焦躁的書寫和延展，太豐腴了，不適合我。親愛的L，我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與你的他無關。
「是嗎？」你若有所思地點頭，咕噥道：「倒是，我也不懂。」
親愛的L，我從不和你談論你的他。之前不會，之後當然也不會。不過，現在突然很慶幸，你的他說的不是小池。如果你還在，也許我會「不小心」地跟你說起你的氣質與涉有點像。
「下個週末我要做檢查，你就不必特地來看我了。」
「……好。」我是笑著回答的嗎？不記得了。
當房門在身後關上時，依稀從門縫傳來你的聲音：「想我的時候，就哭一下。」我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然後嘆了一口氣，關上門。
親愛的L，當時你是這麼說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