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都年輕,我十九歲,你二十歲,我們都喜歡登山健行,所以認識。營火晚會時我彈吉他你唱歌,歌聲和笑聲一樣爽快。晚會後我們躲開人群,坐在溪邊崕旁聽風看月亮,一邊抽菸一邊聊過去,聊現在,聊未來憧憬。你問以後想做什麼,我很茫然,回答可能開工廠。我問以後想做什麼,你很篤定,說要當黑道老大,我說那也沒什麼不好,一樣都需要奮鬥。
一年多後你入伍服役,我坐上一大早的火車,拎著一袋烤鴨換公路局班車,輾轉後終於去到嘉義大林訓練中心。我們坐在樹下抽菸吃烤鴨,不聊軍旅生活,聊當時如何從高雄桃源走到台東天龍橋,從南橫山路走到太麻里滔滔海岸邊,如何從溪頭走到阿里山,怎樣爬上大壩,怎樣穿越合歡,多麼辛苦才爬上玉山,那些屬於我們共同擁有,珍貴的年少輕狂。
再一年後輪到我徵召入伍,訓練中心在宜蘭,高雄到宜蘭,好遠。我堅信不會有人探望,所以每週都自願出公差。有一天正在操場除草,被通知有會客,我半信半疑走到會客室,看到你拎著一袋烤鴨衝著我笑,然後走過來摸摸我的三分頭,用力摟摟我的肩膀,我感動到眼淚不停流淌。
退伍後我開了工廠,你在黑道打殺,我們不再登山健行,只在偶爾時,你會把車停在工廠門口,不管任何理由強拉我上車,一路開到茄定海邊,然後坐在沙灘上,望著黑壓壓的海喝十二罐啤酒和抽菸。有次你問我,如果從這裡一直游,不停游,奮力的游,最後會游到哪裡?我說會游到龍宮,因為力氣耗盡。我們相視大笑,仰頭喝光最後十二罐啤酒。
爾後我忙於事業,你忙於打拼地位,我們漸行漸遠,直到幾年後的某天,你打電話問我方不方便,出了事,需要錢。我問二十萬夠不夠,你說能多一點嗎?三十萬?好,謝謝。於是相約當晚十二點在重劃區見面,我依約到達那裡,停好車後在漆黑中等候,卻不見蹤影,連條路過的流浪狗也沒有。等了十幾二十分鐘,正想打電話詢問,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吵雜聲,我躡手躡腳的往前走去,透過遠方路燈看到四五個人追著一個人跑,被追的人很快被撲倒,蜷在地上承受拳打腳踢,刀光棍影,還有給他死的叫喊聲。兩三分鐘後終於一哄而散,被打的人蜷在地上抽搐,我走過去,看到是你,意識已模糊,全身都是血,腸子還露了出來。我沒有多做思考,立刻衝上前,把腸子塞進去,將你扛在背上,拼命跑,死命跑,沒意識的跑,跑出漆黑陰冷的重劃區,朝最近的一家醫院急診室跑去。
將你放在急診室病床後,我不斷哀求醫生一定要救你,護士把我推出去,我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血,但沒有忘記打電話通知你家人。三天後,你醒來,撿回一條命,嫂子向你述說我怎樣把腸子塞回去,背著你沒命的跑幾百公尺,你用虛弱的眼神看我,用微弱的聲音說謝謝,我只是微笑,用平緩語調問你餓不餓?有沒有想吃什麼東西,我去買。
你沒有說想吃什麼,只是流下一行淚,男人的淚。
幾個月後某天,你又拉我上車,同樣帶著十二罐啤酒,我告訴你胃潰瘍不能喝啤酒,你立刻衝進超商買了一瓶紅酒。我們坐在茄定海邊吹風喝酒,不聊南橫啞口,不聊合歡山的白雪,只是沈默,用心交流。許久,你說真的很感謝我,並且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我對,還是我錯,你永遠挺我。我只是笑笑,說,我們是朋友,現在應該喝酒。
可惜,在我的事業逐漸穩定,你的黑道地位逐漸攀升後,我們再也沒有去海邊吹風喝酒抽菸。
幾年後,我被惡性倒閉的營造商拖累,十年經營的事業瞬間崩潰,還欠下大筆債務。我結束工廠去工作還債,債主湧到工廠堵我,將薪水搶光,讓我心力交瘁,看不到未來,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有一天,路上遇到臨檢,警察說我被告詐欺沒有出庭遭到通緝,當場將我扣押回警局,做完筆錄後移送地檢署,檢察官裁定二十萬交保候傳,發還看守所,進看守所前法警遞給我一個一元硬幣,說看守所裡有一具公用電話,我可以利用這個硬幣打電話給任何人前來交保。進看守所後我蹲在地上,靜靜看著那具公用電話,看著看著,忍不住開始痛哭,因為我不知道要打給誰,我的事業垮了,每個人都在躲我,每個人都是債主,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全都視我如猛獸,如鬼。
那是我第一次為事業垮台而哭,為自己的境遇流淚,我蹲在看守所裡望著公用電話,痛哭失聲,全身顫抖。
由於找不到人交保,當晚便被移送到高雄監獄。坐上囚車後,我透過小小車窗往外看,看繁華城市逐漸遠離,宛如人生由璀璨駛向黑暗,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或者說,落得如此結果值不值得?我不知道,只是看著窗外流淚。
在高雄監獄待了兩晚,胃潰瘍沒有食慾,伙食吃了會胃痛,每天坐在舍房看天花板,回想過去,回想種種,就是無法想未來。第三天早上即將分房前,課長叫我去辦公室,桌上放著我的資料,說願意再給一次機會,我向課長道謝,然後打電話給你,跟你說,我人在高雄監獄,需要二十萬才能交保,你不用幫我沒關係,只是想告訴你我人在哪裡。掛上電話後,我再度向課長道謝,他請戒護員帶我歸隊,大家全都蹲在地上排隊等理髮,戒護員要我排在最後面,在三四十人的隊伍尾端。我的腦袋完全空茫,只是無意識的順隊伍前進,直到前方剩下五六人時,看到戒護員從辦公室走出來大喊,我永遠記得戒護員說的話,他說:「1226,交保!」
走出監獄後看到你站在車旁招手,我向你道謝,這筆錢和人情改天一定奉還。幹!說那什麼話,我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對,你錯,我永遠挺你。但是你把我當作什麼,在地檢署時就應該打電話給我,怎麼拖到今天?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上車。你不斷嘮叨交代,以後任何事,第一時間就要通知你。對了,要先帶你去洗三溫暖去霉氣,買一套乾淨衣服,我媽煮豬腳麵線等你去吃。不用了,直接載我回家,我好累,我想回家。你想回家?好吧,記得回家後先洗個澡,這身衣服全部丟掉,晚一點帶豬腳麵線給你。你說要幫我處理,找營造商出來談判,不可以讓他這樣坑殺兄弟。再說吧,我真的好累,我想回家,好想回家。我們沒有再說話,默默從高速公路下交流道,到家門口前,你塞了五千元給我,我再度向你道謝,二十萬零五千,有一天如數奉還。
目送你離開後,我轉身走到超商,買了一瓶大瓶山多利,再去藥房對老闆說,最近壓力大睡不著,能不能給我幾顆安眠藥?老闆賣了我十顆,我跑了十二家,用相同說法收集到一百二十顆。
回家後我洗了澡,如你交代丟掉進過監獄的衣服,再慢慢收拾整理屋子,打掃拖地,為花盆澆水,為魚缸放飼料,將前前後後裡裡外外打掃乾淨,然後打開電腦,寫下想說的話,列印下來,放進信封。倒滿一大杯山多利,一口氣喝光,酒精很快就燃燒血管,燃燒心理和身上的傷,整瓶山多利喝光後意識已模糊,只記得自己將一百二十顆安眠藥全部吞下肚,後來的事情全都沒有印象。
爾後四天我完全沒有記憶,聽你說才知道期間醒過兩次,但總是迷迷糊糊又睡去。
你說,四天前我打電話給你,說事業垮了可以忍受,人情冷暖可以忍受,但是在監獄待三天是今生無法忍受的恥辱,我無法接受自己有這種際遇,更恨老天爺不公平與殘忍,如果我死了,不要辦告別式,不入土不入塔,不寫入祖先牌位,隨便燒一燒,骨灰丟給垃圾車。你大驚失色,知道出了事,立刻衝到家裡,門打不開,找鎖匠也打不開,奔到工廠找師傅,將我家的門整個拆下,看到我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桌上有空酒瓶和藥罐,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不停打我的臉頰問吃了什麼,吃多少,到醫院醫生也打我的臉頰問吃了什麼,吃多少,打得我左邊臉頰都腫起來才急救,灌腸,打點滴。
是嗎?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四天後睜開眼睛,看到你和嫂子坐在病床旁,發現自己沒死,虛弱的怪你太雞婆,不應該救我,你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平緩語調說,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買。
我沒有說想吃什麼,而是忍不住流下眼淚,別過頭。
爾後幾個月我將自己關在家裡,整天發呆,抽菸喝酒,你和嫂子每天輪流來家裡,送食物,送錢,送關懷,幫我打掃,陪我聊天,說話,怕我又悶出怪念頭。有天晚上,我坐在陽台喝酒抽菸,突然想到,難道要如此過一生,難道沒有轉寰餘地,難道不能從頭?
隔天我對你說,我想出去走走,你很高興,說我願意出去走走最好,並立刻塞了三萬元給我,問我想去哪裡,我說不知道,再看看。沒關係,不管去哪裡,記得打電話給我。
一個多小時後,我騎車到火車站,看到往台東的班次即將到達,於是買了一張車票,坐上火車,在太麻里下車,選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每天坐在海邊看海,想過去,想現在,想未來。兩個多月後回來高雄,寫下第一篇小說,幾天後你和嫂子看到民眾日報上我的名字,我們的眼睛都泛著淚光。
你的黑道地位越來越穩固,事業也越做越大,但也越來越凶險。八年前某天,電視新聞有則報導:「高雄海關破獲一起有史以來最大的毒品走私案………」我看到你的小弟被扣押在鏡頭前,心頭一驚,連忙奔到你家,發現氣氛很詭譎,有很多陌生人影晃動,你媽偷偷拉我到角落,告訴我你已經偷渡到菲律賓,從此以後我們沒有再見面,五年前你媽過世,你也沒有回來,我代替你披麻帶孝,守靈誦經,將你媽的骨灰送進靈骨塔。
八年來我們只通過幾次電話,噓寒問暖,懷念過去種種,最次一次更是感嘆人生已經走了一半,好友卻只能遙遙相望。我的心有點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2013年10月25日晚上九點,接到嫂子的越洋電話,說你與人起了衝突,兩槍斃命。
掛上電話後我難過得無法形容,卻只能整夜哭泣,整夜回想營火晚會的爽快歌聲,回想背著你奔向醫院,回想你如何拆了我家大門,然後跑去超商買了十二罐啤酒,站在陽台一罐罐往樓下灑,希望我們能再酩酊一場。
隔天醒來發現自己趴在桌上,眼角仍有淚痕,攤開的筆記本上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
「願——生生世世是朋友。」
凱,謝謝你給我精彩又美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