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和音的晚餐與過站的捷運與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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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暮落後的台北天空似乎有些清冷。天帷曇曇,霏霏細雨踏著輕盈的舞曲盤旋於空,來往的行人依舊以傲慢的腳步複沓著單調的行徑方向,車水馬龍的交通,毫無餘力遏阻喇叭聲的自由吶喊……。

  我凝視著自己斷了錶帶,需要捧在手心觀看的錶,下意識忽略周圍喧囂又令人煩悶的景象。越接近夜晚,人的心會更加浮動焦慮──如果是心中期許著某眾事物的話──這份情緒會在不自覺中沸騰,胸中澎湃不已的藍洋將翻湧著瀰天的白浪。

  五點半,說是充滿魔力的時刻也不為過:不會是六點的晚餐時刻,也不是五點那樣精確的放學時間。介於兩者之間的迷惘,一旁竊笑的夜又悄悄拉上一層薄薄的幕,遮掩了我的視線,彷彿是洞悉我心中的冀求,刻意要捉弄我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般。

  我坐在政大書城前,翻閱著江國香織的《流理台下的骨頭》,一邊沉默地寫著手札。但實際上我心不在焉,沒幾分鐘便抬頭望向遠方,那尖銳的目光如今參雜了緊張、害怕的成分,說簡單一些就是在找人,而那個人的芳蹤對我的重要性可謂難以衡量。縱然是冷風颼颼的凜寒氣候,讓人咬牙不絕打顫也毫不懼畏。

  小月。我喃喃喊了這個小名,聲音小到自己也聽辨不出。總覺得自己隨意替女孩取個自以為浪漫的別名,是很愚蠢並自私的拙行,也可說是自我憐憫的悲傷──尚未徵求對方同意,卻恣意妄為地,在私下胡亂稱呼。這個略顯嬌羞的名字,縈繫於心,是每晚於腦海反覆播送的動人音律,不僅撥撩著我動搖的理智,也困鎖著我以奢望緊鏈的每個明天。她怎麼還沒到呢?搔著臉頰狐疑再三的我,回頭的瞬間,燦爛的花兒已在我面前嫵媚地綻放。

  「你怎麼又是大包小包的呢?這樣會不會太重啊!」她看著我背著背包,又拿著一個裝滿書的袋子時,微啟朱唇輕柔地詢問。

  在朦朧夜色下,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個人誤判,她顯得更加可愛迷人了。擱著一件粉紅色的大衣在大腿上,身穿米白色的毛衣,細頸繫著藍色的圍巾,下半身則是碎花紋的牛仔褲。胸前垂著銀色的十字架鍊墜,飄逸的馬尾隨風搖曳,令人目光游移。欣喜於她遵守約定的同時,她那纖細的小手不斷顫抖著,真想好好牽起,溫柔地撫摸以驅趕今夜無以名狀的寒涼。

  但我深知,寒風雖能如銳刃侵擾肌膚,帶來莫名的痛苦,依然無礙於心中那股灼熱烈火的持續燃燒。

  「無所謂輕重的,我習慣這樣大包小包,你要的書我有帶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與時間讀完?」輕鬆淡然的回答,我放下漫「女性化」的提袋,從中拿出珍藏已久,有著我凌亂筆跡的洛夫詩集。前前後後共七本,看來這次她可要費一番心力,才能將這些充滿想像及魔力的文字咀嚼消化吧?

  冷風迎面拂過,但不會感到不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的泉流湧上心頭,滋潤了堅硬冰冷的心土。跟著她操縱仍不順手的電動輪椅,兩個人將在附近的餐廳裡飽享美味的晚宴。對我而言吃飽或是佳餚的美味,這些早已拋至九霄雲外,甚至是從來沒出現於腦中,我心中只謹守著一個念頭,一個浪漫的近似於悲傷的奢侈妄想。

  (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永遠的一瞬並擁有記憶模糊的豁免權)

  「妳還是小心一點的好,迷迷糊糊的。」正當我惶恐地告誡她時,突然有一輛車迎面衝來。

  「危險!」在我高聲大喊的同時,快速地將她拉回,並以苦惱的臉色看著神情恍惚的她。我知道她剛才想事情想到出神,不過這樣迷糊的程度叫人不禁捏把冷汗。雖然她本身是沒什麼自覺,但我可是十分擔憂,嚇得心臟差點停止,無法再感受心兒怦怦跳的美好了。雖說有我在身旁便無須操煩,但在台北這幾乎失序的場所,不謹慎一些依然是會吃虧的。不過看著她露出微笑道歉的模樣,心脈懸垂的重石也坦率地卸了下來。

  其實,晚餐是經過一番波折才決定的。一個星期前的我們,由於個性上都太過隨和,頻頻詢問對方的意見而無法確定共同信念。

  「你想吃什麼?看你。」她這樣問我。

  「妳想吃什麼?我無所謂。」我這樣回答。意識到這樣的對話毫無進展,我還是在迷惘中選定要吃的食物,況且我也無法回答,「只要與妳一起吃什麼也沒關係」的話吧?

  我決定要吃焗烤,那種熱量可觀、令人嘆息的食物。而她說她想吃義大利麵。於是晚餐便這樣草率決定了,沒有深思熟慮,只有遷就彼此的溫和。

  如今看著她危險的操縱技術,加上容易遺忘的記性,除了搖頭擺手外,我能多給什麼言不由衷的評價?更甚者,還真被我料到她搞錯餐廳方向的蠢事。不過終究是增添情趣的小插曲,日後回溯將會是輕盈暢快的旋律。

  她所選的地點是位於政大書城附近的小餐館,名為水龍頭。光是這個店名就極富詩意,不過聽她話語,似乎臨時起意而選擇此處的機率偏高。找到目的地之後,接下來就是要牽著她進入餐廳了。

  「你可不要把我弄痛或害我跌倒喔。順便看看你特教老師當的如何。」似乎考驗起我來了,這傢伙略帶挖苦的話語,聽起來煞有其事。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沒想到自己的話語是那樣溫和,我想一定是哪個地方燒斷了,或是掌控情緒的中樞出了問題。

  進入了餐廳之後,我不由得稱許店員禮數周到,態度親切。因為看他們協助小月的模樣,真的是心生感激。隨後就是點餐時間,估量著荷包,我想今天奢侈一下是毫無問題的,在氣氛這樣好的當下,不犒賞一下身心,可是會被慾望之神所懲戒的。

  「我要單點海鮮義大利麵。」考慮到食量,她選擇了單點而非套餐。

  「那麼我要一份焗烤咖哩牛肉飯。」才剛點完我就後悔了,不僅僅是索價昂貴,前菜會附上紅酒,那是最叫人難以忍受的。

  那時可說是左右為難,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只好以婉言辭拒送來的紅酒,改由面前的少女替我飲用。

  「你為什麼不喝紅酒呢?那酒精的成分很少,幾乎算是飲料了。」她懷著不解的語氣詢問並說明之前用餐的經驗:「還有,我來了這裡三次,每一次都有喝紅酒喔,這次是考慮到怕太飽的關係,所以不點套餐。」

  「我一聞到酒味就受不了,況且我也誓言滴酒不沾,所以送紅酒真是錯誤的一手。還好有妳替我解決。」鬆了一口氣的語氣,卻讓她有所不滿,噘著櫻桃小嘴似乎在生氣。

  或許在旁人眼中,有說有笑的我們,就真的像是一對感情深厚的情侶吧?不過我們目前的進展也只限於「有說有笑」罷了。而這份可笑的揣測也只隸屬於我個人,我還不知道她的想法為何呢!但這份晚餐仍然有其不可抹滅的意義,就宛如諧和的音符不斷圓潤著輕快的曲調,讓人浸淫在高低起伏的美好音階中,不想抽身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奇幻,甘願被柔雅的音律束綁,沉湎在縹緲美橫溢的境地。

  「我跟你說過的《月光的房子》,不知道是怎樣的書耶。聽名字就覺得不錯。」最近剛迷上洛夫的她,很喜歡那本絕版書的書名。

  「妳蓋的房子啊,由妳貧乏的想像力來說,應該是家徒四壁,從外觀看來會蠻破爛的。」不帶情感的嘲諷,若是平常人都會受不了吧?我實在是討厭自己語氣冷峻的態度。

  「你怎麼這樣說話啊。好過份喔。」頗有微詞的她,嬌嗔似地提出了抗議。

  「這是事實。還有說話時要優雅一點,現在還在用餐呢。」我實在是很厭惡自己的態度,明明是可以再溫柔一些的,偏偏就喜歡使用貶損的詞彙,裝作不可一世的模樣,擺明就是隻渾身尖刺的刺蝟嘛!

  晚餐時間就在相互的嘲謔、惡戲下匆匆流逝。在那過程中我不僅仔細打量她的吃相(其實這是很不禮貌的),還注意到她右耳,懸掛著一個半透明的粉紅色天平耳飾,看起來挺樸素典雅的,很適合她淳樸天真的風格。

  在那個當下,我下意識摸了格子襯衫左側的口袋,那裡面裝著極為重要的禮物:我刻意為她挑選的兩個髮夾。一是五片花瓣,其上各有五種亮麗顏色的款式;另一款的花式則是三個藍色圓圈緊密嵌合。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這樣的禮物,為此,我還準備了破爛的說詞,希望能在最完美的情境下讓她心花怒放。

  我彆腳的計畫是這樣的:在月色朦朧的校園,我將會帶她到空無一人的場所,告訴她,「請把眼睛閉起來」,要她相信我的為人,然後我將髮夾別在她的頭髮上。看似天衣無縫的計畫,實際上是愚不可及,沒考量到她另有行程,就是一大錯誤。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是──我能說出那樣忝不知恥的肉麻話嗎?

  「我告訴你喔。待會我要搭捷運到阿姨家看奶奶。所以得先回寢室放書。」一邊吃著焦糖布丁,一邊發出滿足的咀嚼聲並發牢騷為何我不單點卻把甜點和紅酒丟給她,情感複雜地說著。

  事情生變,看來也只能默默接受,並隨著她去夜市買晚餐給室友。當然在路上意外頻仍,最嚴重的一次就是撞到賣豬血糕的年輕人,害得熱湯濺灑他一身,幸虧對方態度親切,否則要如何了事還是未定之數。

  待一切閒事解決之後,我陪著她去搭捷運古亭站。她說要到北投去找親戚,離我要下站的台北車站有一段距離呢。不過為了爭取更多與她相處的時間,我不惜昧著良心說謊,只為保全那稍縱即逝的契機。

  「你迷迷糊糊的,我怕妳會下錯車,況且我又很閑,陪你搭一程應該無所謂。」其實我們搭的車種是直接到北投的,所以這句話實在破綻百出。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真的嗎?那你可要在前一站提醒我喔。對了,我們之前買的麻糬,若是三天內沒吃完要放冷凍庫對吧?」她滿溢著笑容說道,提及方前在小店面匆匆忙忙為了親戚而應急買的麻糬。

  「我會的,妳要不要靠過來一點,剛好我也有位子可坐。」老謀深算的我其實是可以站著的,但我就是要貼近與她的距離,假意摸著她的外套,內心妄想著衣服下白皙的肌膚、純潔的心靈。

  台北車站很快就過了,此時湧上了不少旅客,但無妨於我專注的眼神。

  我真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或是這列車永遠抵達不了終點,持續在直線行進中反覆訴說著童話,讓耽於愛戀的人沉溺在荒蕪的夢境裡,殫盡心思栽種永不盛開的花朵……。

  「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幫我蒐集有關台灣政治的資料並寫出未來如何因應全球化,如果可能的話,請在明天給我好嗎?」她滿心期待的懇求著,此時列車剛好響起「明德站到了」的呼告訊息。

  「實在有點倉促,不過我可以盡力一試。」有點強人所難的要求,讓我猶豫不已,短短不到一天的時間,我能讓她覺得滿意嗎?眉頭緊鎖卻故作輕鬆的我,還是篤定了要幫助她的意念。

  「不可以盡力一試,一定要弄出來才行,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沒問題。」從懇求到命令式的語句,這傢伙還真是不能小覷,看在她連「相信」這種虛浮卻難得真誠的詞彙都搬了出來,形勢就不容我拒絕了嘛!或是說,原本事情就會導向這結果吧?

  「唉。妳除了相信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雖然多了莫名的負擔,但我覺得那是開心的,另外我又多說了一句話,並意有所指指了她纖弱的小手:「那麼我能得到什麼回饋呢?」

  我實在是厭惡自己的輕薄。隨即而來的沉默可能是對我的懲罰吧。

  「你難道不知道為人付出是不求回報的嗎?」毫無所動的她,依然是開玩笑的語氣:「我是開玩笑的啦,謝謝你。但是我渾身疼動,處於快要散掉的狀態,可能沒辦法讓你那樣做喔。」

  她又喃喃自語了一句,聲音細微如同蟬兒振翼,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難道你是要暗示什麼嗎?」

  我終究還是沒有遂願,但能這樣延長相處的時間,對我來說早已足夠。至於她呢?她說過今天是非常愉悅的,希望那不會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誠懇話語。能不能奢望她在內心空個小小的角落給我呢?或許那是遙不可期的夢想,但我希望她能稍微想起我,而不是臨時有危求助的對象。

  到了北投,她駕著輪椅緩緩駛出車廂,面對著我咧嘴一笑,並做出象徵勝利的手勢:「謝謝你送我的髮夾,回去我會試戴看看的。再見囉。」隨後背對著我慢慢地離開,她那越來越小的軀體,在我心中卻留下越來越巨大的存在。

  我想起半小時前在師大女宿的交誼廳內,自己手足無措,失去平常聰慧敏銳,說話結巴並語無倫次的模樣。

  「這個髮夾送妳,看妳應該還蠻適合的。」我低下頭,一反平日滔滔不絕的模樣。

  「為什麼要突然送我這東西。」突來的詰問,更讓我心慌意亂,方寸大亂,差點捅了大錯。

  「純屬實驗罷了。還有我們趕緊到捷運站吧。」以圓滑的言語轉移話題,避免尷尬場面,或許是我僅存的理智吧。

  回想起這有趣的對話,連我本人都感到荒誕可笑,明明是那樣簡單的話,為什麼言語犀利的我卻說不出呢?車站的冷風猛烈襲來,我卻絲毫不感到寒冷,只能說是某股莫名的力量在內心騷動,不讓我輕易輸給了所有困難與阻礙吧。

  不繫之舟,那是多麼遙遠的概念啊!逸失多餘的話語,泛流在濃霧瀰漫的澄湖上,隨著柔風輕輕漾出幽美的漣漪,我正被溫柔地抱擁著,有些憂鬱,也有些憔悴,但我知道絕不是悲傷。

  
  還有六分鐘往新店的列車就要來了。眼神再度銳利的我,摘下厚重的眼鏡,我知道通往前方的道路一直都在,而答案向來在我心中,隨著時間的醞釀更加清晰,昭顯個人無可挑剔的信念與特質。

  走吧。像風一樣無聲無息。戴上眼鏡的同時,我閉起從未混濁的雙瞳,悠閒地聆聽列車進站的喧囂。過了不久門開了,我勢必將黑夜與漫長的路,一起帶進不屬於我的車廂。

恭喜你了,呵呵呵,一定會有好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