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月前同事來電,除了聯絡感情之外,還在言談中傾訴了近日一個個案退案原委,她說案主是個不可理喻、自私、無情、有潔癖、外加非常懂得擷取社會資源的人,身邊的朋友常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同事已無法再對如此個案用心。

同事於「照顧服務員」受訓期間,我是她的術科指導員,加上那個案子亦曾是我接觸過的,所以同事問我對事件的看法與想法。

我始終堅信每一位願意從事「照顧服務員」這份工作者,都是很有愛心與耐心的,否則做不來為病患「把屎把尿」的工作,同事會來電向我傾訴委曲,想必是個案的行為已在她心中造成不少壓力,所以她選擇退出,能明白她所遭遇的困境,因為不久前我還有過如此境遇,只不過,那位老人家我是見過面的,雖然當時僅止於「代班」任務,但她卻給了我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聽完同事的評論之後,我的腦海出現一個很奇怪的想法。

經過半個多月的思考,我決定將想法付諸行動,於是撥了通電話給社工員:
「突然想起『徐奶奶』,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社工員回答,由於案主非常不尊重居服員,而且經常提出超越合約內容的要求,所以目前處於停案中。
這樣的答案正合我意:
「我願意去服務她。」我順口提要求。
社工員並未馬上答應,我能明白她有她的考量。

一個多月之後,社工員來電:
「當初想去服務『徐奶奶』的心意有沒有改變?」
「沒有。」我堅定的回答。
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促使我想去接觸這老人家,也總是在紛爭中舉抬自己的步伐,漸漸,我成了基金會裏最令人頭痛的人物,卻也是基金會用來解決問題個案的人物,因為對方從停案到復案,中間出現如此巨大變化,是源自於老人家不斷找來立委向基金會施壓,迫使基金會尋找人手繼續為其服務,事件已變得不再如當初想像的單純。

有人存在看好戲的心境,也有人直接就問:
「像這樣的個案根本不值得同情,妳為什麼還自願去服務?」
因為我此趟前往,個案在兩年之間更換了七位「居服員」,我會是她第八個「居家服務員」。
我有發自內心的答案:
「她始終都是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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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入案家已事隔兩個多月,在這無人服務的日子裏,案主家中仍保持得整潔乾淨,我問案主,正如同事所言,奶奶真的很懂得運用社會資源,她竟然有能力說服某民代,再由民代派任助理每日至其家中清潔打掃,所以,我這次的居服任務將是延續民代助理的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深入案家腹地,到步入廚房,整齊潔淨的擺設映入眼簾,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妨如走入時光隧道,進入奶奶過世前的那一年……。

 ※      ※      ※

我始終相信緣份,再如何難相處的人終會遇見和他投緣的人,投緣者可以改變對方想法,就像我遇見「南先生」,「南先生」遇見我一樣。

記得懷兒子那年夏天,決定回屏東鄉下「待產」,閒來無事時就會往奶奶住所跑,奶奶的家是個聚地約三分的三合院厝,庭院中間有個佔地不小的曬穀場,院後種有一棵芒果樹、兩棵楊桃樹,每棵樹樹齡起碼皆有四十年以上,記得父親說過那些樹是他自小種下的,樹底下還圈有豬圈、雞圈和鴨圈,我在那裡住了十七年,之後北上求學。

奶奶育有四男三女,個個事業有成且皆置產於三合院附近,子女事業有成奶奶晚年的生活該不寂寞才是,難的是奶奶在子女分完家產後,堅決留守三合院內,並和老伴自行搭伙、相依生活,奶奶說自己和爺爺說什麼都不想成為子孫們的負擔。

在當時,奶奶的想法真的很另類,有哪一個長輩不希望老來是五代同堂的生活呢?但是奶奶說,要活就要自己動,她還未到需要「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步。

奶奶的堅持任誰都無法說服,從此,父親和叔叔們會輪流前往老家探視她,母親和嬸嬸們也會定時送飯菜和蔬果,並協助奶奶做些老人家做不來的粗活。我回鄉待產那一段日子,也幾乎是天天協助奶奶到野地裏撿材火,她清洗爐灶、汲水,我點材火起爐灶燒俩老欲清洗身體用的洗澡水。老鄰居們見我回鄉,也會高興的過門話家常,說些我小時候如何調皮的事蹟,鄰居們和奶奶也會相互調侃彼此年輕時候的糗事,陳述那些一直在鄉間裏流傳且無解的故事,我喜歡穿梭在故事與事蹟之間,並在現實與虛幻中流連。

記得奶奶很愛乾淨,凡她經過的地方,壓箱底、牆角、桌椅、灶面,甚至屋簷壁間,印象中的廚方總是一塵不染,我沒見過灰塵和蜘蛛網,到現在我仍好奇和無法置信,以她八十好幾的高齡和瘦小身軀,她是如何做到的?我不愛做家事,卻總愛向奶奶請教,喜歡待在奶奶一塵不染的世界裏,一整個天。

奶奶很善良也很知足,每回逢人便提,自己這輩子沒啥遺憾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爺爺,她擔心自己身體不好,萬一哪一天比爺爺先走一步了,那麼大她四歳的爺爺該如何自處?爺爺一直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是那一次,她和爺爺起爭執,那一次爭執讓她放棄決心守護爺爺的意志力。因為肺炎,奶奶已連續發燒三天,但她仍支撐著身軀不被任何人發現,直到第三天父親見自己母親臉色不對勁,立刻驅車送她進醫院,父親陳述,奶奶當時人雖站立著,卻逐漸出現囈語和精神渙散現象,奶奶是在父親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想不到她連棄守爺爺的決心也是如此堅定。每回聽父親提奶奶,內心便會引發許多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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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份一塵不染和瘦弱的身軀使我想起奶奶,讓我真心提起水桶拿著抺布,來來回回在廚房與客廳之間擦拭,並沈浸在協助奶奶的過往裏,這種表現和以往從事居服工作的我,非常不同,一直到出現不受歡迎的客人。
「哇!蜈蚣?!」我驚聲。
真的是蜈蚣,還好大一隻,從徐奶奶家廚房的下水道裏竄出。
「怎麼……怎麼會……有蜈蚣?!」徐奶奶比我還要害怕,且不斷發出顫抖的聲音無法置信:「我最怕那些蜈蚣啊八腳大蜘蛛的,我這房子是古厝、舊屋了,又有些潮溼,所以那些喜歡潮溼的蟲啊什麼的最愛來我這屋了。」她畏縮著瘦弱的身軀,喃喃解釋。
因為如此,所以她有潔癖,屋內大大小小東西,她都擦拭的好乾淨,哪怕是一個小小角落。

結束服務的時間到了,工作也告一段落,我收拾好手邊的清潔工具準備向徐奶奶道別離。
奶奶連忙問:
「妳下次還會再來吧?」
我終於明白了她怕我不來,她怕基金會再停她的服務,因為服務一旦停止,以她瘦弱帶病的身軀是無法維護舊屋清潔的,一旦有一個小小角落沒清理到,那些喜愛潮溼的蟲子便會再來。
「會的,徐奶奶,妳放心吧!我還會再來的。」我信誓旦旦的說。

我不想再理會案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想再去管她如何博取別人同情,擷取不該是她得的社會資源,我只知道,失去丈夫、失去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和喜歡潮溼的蟲子不斷來騷擾她,讓她終日生活在恐懼之中,或許這樣的懲罰已經足夠。

       --夏雪記於2005年九月

後記:我是徐奶奶第八任「居家服務員」,也是她的最後一任服務員,徐奶奶因為兒子在生前已將她的房屋抵押給債權人,房屋即將被法院拍賣,經里長和某立法委員之協助,已將她安排進住「仁愛之家」,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為徐奶奶服務了九個多月。
        --夏雪於2006年九月補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