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9月 13, 2006 11:57 am
雜物一一歸置完畢之後，整個宿舍比起早先空蕩蕩的模樣，立時顯得擁擠了起來，角落磊著一疊拆開的紙箱，裡面的衣物書籍早已取出、按順序與空間大小排列好，唯一未拆封的，是桌上那個深色的紙袋。
那是爸一路上默默抱在胸前，離開時才迂迴地繞過我隨便堆在地上床畔一箱箱乾糧棉被，靜靜擺在桌旁不顯眼角落的紙袋。隨手打開，看見裡面盛著一個白色硬紙盒，顏色簇新亮麗，煥發著像被漂白過似地潔白，新得有些不真實，連邊緣也仔細地漿得筆直硬挺，銳利如刀。
會是什麼呢？再次確認記憶中行李清單並沒有這一項，的確是爸留下來的沒有錯，但，他留給我的這盒子又裝了什麼？捧著它感覺疑惑，都十八歲的人了，還彷彿個走不出迷宮遊戲的小女孩般偏著頭思索著，紙盒沉甸甸的，壓力直壓下來光用手掌支撐顯得有些不穩，甚至帶著一點點痠疼。
痠疼的不只有手掌，還是爸。我跟他的其他女兒並不相似，沒有遺傳到媽迷人的外表或出眾的才華，我遺傳到的是和他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如出一轍的固執和堅持，容易傷人的本質。連傷害，都是完全相同的，同樣一面咬著唇猶豫一面決絕地舉起固執和堅持的刀刃砍向彼此，和父親的關係是無限期的抵禦角力戰，比零度C互相對峙的冰塊和水更凍上幾度，尤其，在他所關注的我的課業上。
美工刀輕輕地沿著被膠帶封死的邊緣割開，另一手撕下黏得死緊的膠帶，我一面拆盒子，一面想起填志願時我們的嚴重衝突。他不能理解為何我捨棄成績較優秀的中文，反倒選擇醫學院就讀，他不理解，那氣憤急促的聲音就更猛烈地刺入耳膜：「幹麻去讀什麼醫學院？我們家從沒有人去讀那種科系的！妳知不知道女生念醫學院有多吃虧。。。」從家族親友沒人讀過醫學院到我的個性不合適，搬出一句比一句更有力的反對如暴浪襲擊向我、淹沒向我，我只能委屈地逃避這身上流有與我同一脈直系血緣的中年男人的不諒解，轉過身，緊緊關上房門，把他的怒意與保守隔絕在門外。然後，秉持著同樣的固執，堅持在志願卡上填上一大落的醫學院科系。
打開紙盒，裡面是一塊足足有五公分厚的十二吋大餅，是舊式的漢餅，烙上府城漢餅老店舊振南的店章與古典龍鳳花紋的外皮烤得金黃酥亮，在檯燈下特別泛著一股深金色的流光，濃郁的甜香浮動室內，在府城養了十八年味蕾尖酸極了的我，撲鼻就知道內餡紮實地咬著白河蓮子混甜豆沙拌成的蓮蓉。
府城人最疼女兒，我在書上如是讀到過。雖然與我受時代潮流影響口味西化的同學們一樣，我也並不特別喜歡吃漢餅，可是身為府城人，當然明白府城辦女兒婚事時大手筆買下一車車喜餅，秤斤論兩地讓親友們咬在嘴裡，那帶有決斷意味的甜蜜。
然而決斷並非割棄，粵人喊漢餅為嫁餅，代表的是獨立尊重與往下沉潛的承諾允准，嫁就是家，離開自己的家，前往另一處分明不熟悉可還是必須喊作家的地方。然而，按照傳統婚俗禮儀，嫁餅通常只有婚宴才買來請親朋好友吃，平常不會有誰特地買來吃的，何況這也不是我特別愛吃的食物，爸什麼話也不說地給我留下這塊餅，為什麼？
我在寂靜無聲的寢室裡切下一小塊嚐嚐，不出所料，酥黃外皮下果然裹著厚厚一層蓮蓉內餡，味道當然是甜的，甜豆沙與蓮泥和著一股特有的清爽甜美，醞釀著、糾纏著舌尖，而後迸發出一株株長在家鄉溼熱蒸騰的水池裡，亭亭玉立的蓮梗花一輩子所折射出的鮮綠與陽光。
放榜的那個午後，爸喊我下樓接班導打來的電話，他低著頭坐在藤編的搖椅上輕輕搖著、背對著我，日光一吋吋地在地上緩緩移動著，與陰影交界出一種不全然白晝或黑夜的模糊，除了我講電話低低的簡短的回答以外，寬闊的客廳裡，還是一派巨大嚴肅的沉默。
直到我掛上電話準備上樓之前，爸突然抬起頭來看向我，那是個蒼老深沉的凝視，蘊含太多我高中讀了兩年三類組的科學思維所能夠意會及不能清楚解釋的內容，我停住腳步，知道他並沒有真正生我的氣，知道眼前這個鬍渣滿頰的中年男人與我並非真正分裂的兩塊板塊。或許我很早就明白了，明白這世上怕再沒有第二人，能這般容許我無理取鬧、野蠻任性，所以才那麼堅持地，選擇了他不喜歡的醫學院。我的固執與堅持，其實一再地於他無聲的讓步中得到了成全。然而，在那個光影紛雜交錯的午後裡，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說，深長地嘆了口氣，而後又低下頭去。
餅的味道當然是甜的，甜入齒根，爸當初鮮明的反對聲也還那麼激烈地迴盪在耳邊，可是，也許因為這一切，一切遲來的理解與原諒，於此刻過份地寂靜的緣故，突然之間，我卻感覺胸口彷若狠狠地橫梗著噎著什麼，酸楚得眼眶直要發燙泛紅了起來。
那是爸一路上默默抱在胸前，離開時才迂迴地繞過我隨便堆在地上床畔一箱箱乾糧棉被，靜靜擺在桌旁不顯眼角落的紙袋。隨手打開，看見裡面盛著一個白色硬紙盒，顏色簇新亮麗，煥發著像被漂白過似地潔白，新得有些不真實，連邊緣也仔細地漿得筆直硬挺，銳利如刀。
會是什麼呢？再次確認記憶中行李清單並沒有這一項，的確是爸留下來的沒有錯，但，他留給我的這盒子又裝了什麼？捧著它感覺疑惑，都十八歲的人了，還彷彿個走不出迷宮遊戲的小女孩般偏著頭思索著，紙盒沉甸甸的，壓力直壓下來光用手掌支撐顯得有些不穩，甚至帶著一點點痠疼。
痠疼的不只有手掌，還是爸。我跟他的其他女兒並不相似，沒有遺傳到媽迷人的外表或出眾的才華，我遺傳到的是和他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如出一轍的固執和堅持，容易傷人的本質。連傷害，都是完全相同的，同樣一面咬著唇猶豫一面決絕地舉起固執和堅持的刀刃砍向彼此，和父親的關係是無限期的抵禦角力戰，比零度C互相對峙的冰塊和水更凍上幾度，尤其，在他所關注的我的課業上。
美工刀輕輕地沿著被膠帶封死的邊緣割開，另一手撕下黏得死緊的膠帶，我一面拆盒子，一面想起填志願時我們的嚴重衝突。他不能理解為何我捨棄成績較優秀的中文，反倒選擇醫學院就讀，他不理解，那氣憤急促的聲音就更猛烈地刺入耳膜：「幹麻去讀什麼醫學院？我們家從沒有人去讀那種科系的！妳知不知道女生念醫學院有多吃虧。。。」從家族親友沒人讀過醫學院到我的個性不合適，搬出一句比一句更有力的反對如暴浪襲擊向我、淹沒向我，我只能委屈地逃避這身上流有與我同一脈直系血緣的中年男人的不諒解，轉過身，緊緊關上房門，把他的怒意與保守隔絕在門外。然後，秉持著同樣的固執，堅持在志願卡上填上一大落的醫學院科系。
打開紙盒，裡面是一塊足足有五公分厚的十二吋大餅，是舊式的漢餅，烙上府城漢餅老店舊振南的店章與古典龍鳳花紋的外皮烤得金黃酥亮，在檯燈下特別泛著一股深金色的流光，濃郁的甜香浮動室內，在府城養了十八年味蕾尖酸極了的我，撲鼻就知道內餡紮實地咬著白河蓮子混甜豆沙拌成的蓮蓉。
府城人最疼女兒，我在書上如是讀到過。雖然與我受時代潮流影響口味西化的同學們一樣，我也並不特別喜歡吃漢餅，可是身為府城人，當然明白府城辦女兒婚事時大手筆買下一車車喜餅，秤斤論兩地讓親友們咬在嘴裡，那帶有決斷意味的甜蜜。
然而決斷並非割棄，粵人喊漢餅為嫁餅，代表的是獨立尊重與往下沉潛的承諾允准，嫁就是家，離開自己的家，前往另一處分明不熟悉可還是必須喊作家的地方。然而，按照傳統婚俗禮儀，嫁餅通常只有婚宴才買來請親朋好友吃，平常不會有誰特地買來吃的，何況這也不是我特別愛吃的食物，爸什麼話也不說地給我留下這塊餅，為什麼？
我在寂靜無聲的寢室裡切下一小塊嚐嚐，不出所料，酥黃外皮下果然裹著厚厚一層蓮蓉內餡，味道當然是甜的，甜豆沙與蓮泥和著一股特有的清爽甜美，醞釀著、糾纏著舌尖，而後迸發出一株株長在家鄉溼熱蒸騰的水池裡，亭亭玉立的蓮梗花一輩子所折射出的鮮綠與陽光。
放榜的那個午後，爸喊我下樓接班導打來的電話，他低著頭坐在藤編的搖椅上輕輕搖著、背對著我，日光一吋吋地在地上緩緩移動著，與陰影交界出一種不全然白晝或黑夜的模糊，除了我講電話低低的簡短的回答以外，寬闊的客廳裡，還是一派巨大嚴肅的沉默。
直到我掛上電話準備上樓之前，爸突然抬起頭來看向我，那是個蒼老深沉的凝視，蘊含太多我高中讀了兩年三類組的科學思維所能夠意會及不能清楚解釋的內容，我停住腳步，知道他並沒有真正生我的氣，知道眼前這個鬍渣滿頰的中年男人與我並非真正分裂的兩塊板塊。或許我很早就明白了，明白這世上怕再沒有第二人，能這般容許我無理取鬧、野蠻任性，所以才那麼堅持地，選擇了他不喜歡的醫學院。我的固執與堅持，其實一再地於他無聲的讓步中得到了成全。然而，在那個光影紛雜交錯的午後裡，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說，深長地嘆了口氣，而後又低下頭去。
餅的味道當然是甜的，甜入齒根，爸當初鮮明的反對聲也還那麼激烈地迴盪在耳邊，可是，也許因為這一切，一切遲來的理解與原諒，於此刻過份地寂靜的緣故，突然之間，我卻感覺胸口彷若狠狠地橫梗著噎著什麼，酸楚得眼眶直要發燙泛紅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