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7月 07, 2006 8:33 pm
鵲橋仙 宋 秦觀
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推開閘門，迎面皆是相同色調的裝置和燈光，人潮熙攘，像在廣袤夜幕上穿行游移的一盞盞星子，迅速地擦過肩，而後投入各自的航道裡去。月台上風勢烈烈，是那種比較強的風，撲得衣袂翻飛，彷彿身上穿著的不是衣料，是一萬隻隨時要自身上裂開，往前方漆黑軌道縱身投去的蝴蝶。
從公館回台北車站路上，大部分時間我們沒有開口說話，靜悄悄地，任流動的憂傷與歧異一吋吋於冰冷的空氣中凍得發硬，接著裂解出更多螫手的碎片枝節來。等車時，你看了看被勁風吹得髮絲凌亂的我，柔聲對我說，這趟旅行完結後，我應當有很多材料可以書寫才是，我輕輕地應了一聲，沒有答話，站在風口任風掃得頸頰肌膚隱隱生疼。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你的情景，之後的你我，就像捷運站裡分屬左右兩軌車道的電車，各自滑向各自的黑暗。可是，儘管是這麼說，在這之前，其實也未能了解彼此多少。我對你的童年鮮有認識，你亦不甚了然為何我會長成一位只懂得憂傷的少女，對彼此過去的無知，是因消化相處當下所觸見的美好形貌已耗費太大的空間，過去都是從前的事，以後多的是時間一同攜手回顧，我們從來都，如斯不切實際地樂觀以為。
投入了這麼多心力，能夠真正記錄下來的卻不成比例地少，我想不只是因為體驗美好過程的艱辛，生活忙碌也是原因。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總是忙，毫無止盡地周旋於不同的事物之間，沒法幫上忙，我只能溫馴地沖茶等待你把手邊的雜亂理出順序，儘管通常你忙完了，也累倦得只想休息了，但知道自己陪伴你依然讓我很是安心。那是愛情最美好的時刻，即使期待一再落空，也能毫無怨懟地體解你生活上的困頓煩亂，往後的生活中，儘管在其他事物上發現再多美好，相較起這最難以取代的一瞬，也說什麼都不願意以彼交換此之萬一。
如果總隔著巨大的距離，一旦倏然拉近了，會否因為和習慣的視角有所不同而感到驚惶？我無從得知你是否曾因我們的距離而憂傷疑惑，又或者，你和我一樣，在思念洪瀾最無可排遣的極致裡，以秦觀這闕＜鵲橋仙＞稍稍聊以慰己也未可知。
牛郎織女儘管難得相逢，但雋永的情感堅韌得足以拒絕外界任何誘惑，抵抗了時間與距離，歷經千百年，也還能保有最初的色澤。我曾以為無論是多驚怵的分裂，你我也還能相互體解，因為我想陪伴你很久很久，可是，離開的前夕，你陪我回台北車站站，擠在一群群準備返鄉的旅客中，感染他們身上傳來的喜悅聲浪，竟然感覺不像要回家，反倒像啟程到另一地遙遠去。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可是，我一直沒有回頭看你，在等車到上車這段時間，我一直沒回頭。
當然沒有哪種情感的方式不會有距離，再靠緊，尚且還覺得不夠貼近。何況，又有什麼能讓人得以確定這距離終有消弭之時？我所抱持的盼望與毫無遲疑的信賴，真真是一派天真了。
你時常撫慰我：「以後我們就有無限的時間可以相聚了啊！」情感最困厄時，仍一派樂觀：「以後我就會好好待妳了......妳放心。」可是，我們真的有所謂的『以後』，有無窮的時間可供虛擲嗎？陪伴你一年多來，總是藉此說服自己，告訴自己只要堅持下去，熬過所有謠言和疏離，所有想念必然有落實的一天，只是，會否你反覆提及的『以後』，其實根本不曾存在？這最後的幾個月，每到禮拜日早上，總要猶豫再猶豫，才能說服自己拿穩筆在月曆上果斷劃掉一排日子。你所謂的以後，正是這樣一塊塊的時間方格嗎？一一計數剩下的日子，往往又是甜蜜，又是悽涼。你我相距了整整一個島嶼，時常想，會否這麼繼續下去，你的『以後』，就能很快到來？幾次詢問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呢？你總不願多談，要我放心讀書，等到大考完，所有想告訴我的你都會慢慢說。然而，前些天你告訴我，大考完得忙許多家教、旅行與書寫，恐怕半點空也沒有，問我有何打算？聽見你回到擱置已久的文學，理當很欣喜才是，可是不知怎麼地，低著頭，難過得半句話也說不上來。
其實你我不斷地錯過彼此，一次又一次。交會而過，真正留下的卻只有淚跡與傷痕。情感的巔峰按照完全不同的頻率起伏，在你最驚鴻於我的美好的寥寥幾個瞬間，我尚且不懂得領略其中萬一，而當我最直率而婉曲地只能看見你時，你卻早已背轉過身軀，投往更湍急的流域裡去。我所愛的永遠不是現在的你，甦醒得太遲，你偏又動身得太早。
情感時間上的巔峰之差，許是連再經常的朝朝暮暮，也難以彌補這上頭無數瑣碎的裂痕。愛得太多，必然的落空卻又太沒有理由，於是分明寫成恨了。很久以來，我已不再去翻閱我們曾有過的情感的紀錄，但我還能記得你說過的，情感投入較多的一方，總是傷得比較重些。難道在你我之間，認真付出、甚至專一等待的不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嗎？橫亙無數星辰，牛郎織女一年也還有一夕可會，然而我的等待，卻是毫無目標的，只能在你一再的失約裡，眼睜睜看盡頭拉得離我更遠，直到遠得再也看不見。我永遠視你為最靠近心臟的，那粒幽密而不為人道的鈕釦，行走坐臥，都橫梗著心臟躍伏的節律點，然而之於我，你永遠把太多必須的缺席和不得不的忙碌，輕易地置放在我之前，反覆說服爭辯，所突顯的，不過是虛幻的核心。
金風玉露，只是你我真的有哪個能被履踐的約定麼？唯有憑藉記憶和情感，才能確信整個宇宙確實曾經縮小成一個只包含你我兩人的點，但記憶會隨一再側身的回顧而解構，情感從來只是幻象的構築，沒有承諾。何況，再怎麼精確的記憶描摹，相較起不容預測分毫的現實，其實也包含了太多誤差。
又或者，你曾經說過不想懂得我，怕看出我一旦想離開你，你必然不肯答應，會難過得要瘋掉......但其實離開的人是你，你離開離開得，那麼久。替你做了那個痛苦的決定，因為我不想、也不能夠只是活在篩選過的現實裡，如果淨是耽溺在過去的輝煌，不願正視眼前的現實，記憶將永遠也無法延續下去，只會在今昔之間造出更大的落差。我不知究竟在哪個環節上踏錯了一步，但其實你已不是你，我所深深捨不下的，是必須透過追溯式的書寫才得以一再還魂的幻象。創傷不會停止，只會在以後的人生中慢慢浮顯出來，但這繼續運轉如常的星球不容許我們站在原處，再怎麼柔腸寸斷，還是得咬牙繼續追求往後可能的瘉合，是嗎？如果你是我，我想你也不會給自己否定的答案，那麼現今，對我，或者你能懂得了些許嗎？
再多愛與企盼，也是沒有用的，就像你再多下定決心對我的好，終究只能在一再的遲到和空談中散成一地。即使只有零星幾分，我想你終究還是會捨不得我，捨不得我這近乎悲劇的死守與堅持，捨不得我在你一再的遲到裡，還遲遲不願決然離去的眷戀難捨。
你總是說以後、以後，只是在聽你談及這些的同時，其實我也難以抑止害怕這未知的以後是好是壞，甚至，是否真能如願地降臨在我們身上呢？我認為在情感的次序裡，現在式是更確切的，可是你搖頭，依舊把我放在過多毫無意義的忙碌和等待之後。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任性，難道是這樣才促成你一再的遲到？我多想問你，但我同時也知道，即使是這樣的一個問題，你也必然會選擇空白回答我。當然，現在我已能夠開始明白，那些約定你從沒有履踐過，也未曾想過要實行，這樣說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然而，古有尾生抱柱而死，那我又要以怎樣的方式退下呢？
從前我不懂得任性而洶湧地展示愛情是怎樣的，到了現在，這不懂更迷惘地成為不允許。你還記得與我約定過一同往金山去的事嗎？你一直告訴我不確定，不過應該能成行，等到你終於能夠敲定行程時，已然去不得了。我記得那個晚上自己激動傷懷得難以把持，哭著問你：「為什麼你的承諾都是沒辦法履踐的呢？」淚流滿面，然一切都已成為既定事實，而這或者即是你我不斷的錯過，動如參商，連置身最後關鍵的情感中，也必然的遲到。
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推開閘門，迎面皆是相同色調的裝置和燈光，人潮熙攘，像在廣袤夜幕上穿行游移的一盞盞星子，迅速地擦過肩，而後投入各自的航道裡去。月台上風勢烈烈，是那種比較強的風，撲得衣袂翻飛，彷彿身上穿著的不是衣料，是一萬隻隨時要自身上裂開，往前方漆黑軌道縱身投去的蝴蝶。
從公館回台北車站路上，大部分時間我們沒有開口說話，靜悄悄地，任流動的憂傷與歧異一吋吋於冰冷的空氣中凍得發硬，接著裂解出更多螫手的碎片枝節來。等車時，你看了看被勁風吹得髮絲凌亂的我，柔聲對我說，這趟旅行完結後，我應當有很多材料可以書寫才是，我輕輕地應了一聲，沒有答話，站在風口任風掃得頸頰肌膚隱隱生疼。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你的情景，之後的你我，就像捷運站裡分屬左右兩軌車道的電車，各自滑向各自的黑暗。可是，儘管是這麼說，在這之前，其實也未能了解彼此多少。我對你的童年鮮有認識，你亦不甚了然為何我會長成一位只懂得憂傷的少女，對彼此過去的無知，是因消化相處當下所觸見的美好形貌已耗費太大的空間，過去都是從前的事，以後多的是時間一同攜手回顧，我們從來都，如斯不切實際地樂觀以為。
投入了這麼多心力，能夠真正記錄下來的卻不成比例地少，我想不只是因為體驗美好過程的艱辛，生活忙碌也是原因。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總是忙，毫無止盡地周旋於不同的事物之間，沒法幫上忙，我只能溫馴地沖茶等待你把手邊的雜亂理出順序，儘管通常你忙完了，也累倦得只想休息了，但知道自己陪伴你依然讓我很是安心。那是愛情最美好的時刻，即使期待一再落空，也能毫無怨懟地體解你生活上的困頓煩亂，往後的生活中，儘管在其他事物上發現再多美好，相較起這最難以取代的一瞬，也說什麼都不願意以彼交換此之萬一。
如果總隔著巨大的距離，一旦倏然拉近了，會否因為和習慣的視角有所不同而感到驚惶？我無從得知你是否曾因我們的距離而憂傷疑惑，又或者，你和我一樣，在思念洪瀾最無可排遣的極致裡，以秦觀這闕＜鵲橋仙＞稍稍聊以慰己也未可知。
牛郎織女儘管難得相逢，但雋永的情感堅韌得足以拒絕外界任何誘惑，抵抗了時間與距離，歷經千百年，也還能保有最初的色澤。我曾以為無論是多驚怵的分裂，你我也還能相互體解，因為我想陪伴你很久很久，可是，離開的前夕，你陪我回台北車站站，擠在一群群準備返鄉的旅客中，感染他們身上傳來的喜悅聲浪，竟然感覺不像要回家，反倒像啟程到另一地遙遠去。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可是，我一直沒有回頭看你，在等車到上車這段時間，我一直沒回頭。
當然沒有哪種情感的方式不會有距離，再靠緊，尚且還覺得不夠貼近。何況，又有什麼能讓人得以確定這距離終有消弭之時？我所抱持的盼望與毫無遲疑的信賴，真真是一派天真了。
你時常撫慰我：「以後我們就有無限的時間可以相聚了啊！」情感最困厄時，仍一派樂觀：「以後我就會好好待妳了......妳放心。」可是，我們真的有所謂的『以後』，有無窮的時間可供虛擲嗎？陪伴你一年多來，總是藉此說服自己，告訴自己只要堅持下去，熬過所有謠言和疏離，所有想念必然有落實的一天，只是，會否你反覆提及的『以後』，其實根本不曾存在？這最後的幾個月，每到禮拜日早上，總要猶豫再猶豫，才能說服自己拿穩筆在月曆上果斷劃掉一排日子。你所謂的以後，正是這樣一塊塊的時間方格嗎？一一計數剩下的日子，往往又是甜蜜，又是悽涼。你我相距了整整一個島嶼，時常想，會否這麼繼續下去，你的『以後』，就能很快到來？幾次詢問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呢？你總不願多談，要我放心讀書，等到大考完，所有想告訴我的你都會慢慢說。然而，前些天你告訴我，大考完得忙許多家教、旅行與書寫，恐怕半點空也沒有，問我有何打算？聽見你回到擱置已久的文學，理當很欣喜才是，可是不知怎麼地，低著頭，難過得半句話也說不上來。
其實你我不斷地錯過彼此，一次又一次。交會而過，真正留下的卻只有淚跡與傷痕。情感的巔峰按照完全不同的頻率起伏，在你最驚鴻於我的美好的寥寥幾個瞬間，我尚且不懂得領略其中萬一，而當我最直率而婉曲地只能看見你時，你卻早已背轉過身軀，投往更湍急的流域裡去。我所愛的永遠不是現在的你，甦醒得太遲，你偏又動身得太早。
情感時間上的巔峰之差，許是連再經常的朝朝暮暮，也難以彌補這上頭無數瑣碎的裂痕。愛得太多，必然的落空卻又太沒有理由，於是分明寫成恨了。很久以來，我已不再去翻閱我們曾有過的情感的紀錄，但我還能記得你說過的，情感投入較多的一方，總是傷得比較重些。難道在你我之間，認真付出、甚至專一等待的不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嗎？橫亙無數星辰，牛郎織女一年也還有一夕可會，然而我的等待，卻是毫無目標的，只能在你一再的失約裡，眼睜睜看盡頭拉得離我更遠，直到遠得再也看不見。我永遠視你為最靠近心臟的，那粒幽密而不為人道的鈕釦，行走坐臥，都橫梗著心臟躍伏的節律點，然而之於我，你永遠把太多必須的缺席和不得不的忙碌，輕易地置放在我之前，反覆說服爭辯，所突顯的，不過是虛幻的核心。
金風玉露，只是你我真的有哪個能被履踐的約定麼？唯有憑藉記憶和情感，才能確信整個宇宙確實曾經縮小成一個只包含你我兩人的點，但記憶會隨一再側身的回顧而解構，情感從來只是幻象的構築，沒有承諾。何況，再怎麼精確的記憶描摹，相較起不容預測分毫的現實，其實也包含了太多誤差。
又或者，你曾經說過不想懂得我，怕看出我一旦想離開你，你必然不肯答應，會難過得要瘋掉......但其實離開的人是你，你離開離開得，那麼久。替你做了那個痛苦的決定，因為我不想、也不能夠只是活在篩選過的現實裡，如果淨是耽溺在過去的輝煌，不願正視眼前的現實，記憶將永遠也無法延續下去，只會在今昔之間造出更大的落差。我不知究竟在哪個環節上踏錯了一步，但其實你已不是你，我所深深捨不下的，是必須透過追溯式的書寫才得以一再還魂的幻象。創傷不會停止，只會在以後的人生中慢慢浮顯出來，但這繼續運轉如常的星球不容許我們站在原處，再怎麼柔腸寸斷，還是得咬牙繼續追求往後可能的瘉合，是嗎？如果你是我，我想你也不會給自己否定的答案，那麼現今，對我，或者你能懂得了些許嗎？
再多愛與企盼，也是沒有用的，就像你再多下定決心對我的好，終究只能在一再的遲到和空談中散成一地。即使只有零星幾分，我想你終究還是會捨不得我，捨不得我這近乎悲劇的死守與堅持，捨不得我在你一再的遲到裡，還遲遲不願決然離去的眷戀難捨。
你總是說以後、以後，只是在聽你談及這些的同時，其實我也難以抑止害怕這未知的以後是好是壞，甚至，是否真能如願地降臨在我們身上呢？我認為在情感的次序裡，現在式是更確切的，可是你搖頭，依舊把我放在過多毫無意義的忙碌和等待之後。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任性，難道是這樣才促成你一再的遲到？我多想問你，但我同時也知道，即使是這樣的一個問題，你也必然會選擇空白回答我。當然，現在我已能夠開始明白，那些約定你從沒有履踐過，也未曾想過要實行，這樣說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然而，古有尾生抱柱而死，那我又要以怎樣的方式退下呢？
從前我不懂得任性而洶湧地展示愛情是怎樣的，到了現在，這不懂更迷惘地成為不允許。你還記得與我約定過一同往金山去的事嗎？你一直告訴我不確定，不過應該能成行，等到你終於能夠敲定行程時，已然去不得了。我記得那個晚上自己激動傷懷得難以把持，哭著問你：「為什麼你的承諾都是沒辦法履踐的呢？」淚流滿面，然一切都已成為既定事實，而這或者即是你我不斷的錯過，動如參商，連置身最後關鍵的情感中，也必然的遲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