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黨兩字,就我詭異的看法而言,是指有趣得讓人不想多活,卻也不甘求死,只願停留在永遠的一秒,那樣無可替代的至交。他們雖非佼佼出眾,堪稱一流的才雋。至少也是一時之選,胸懷囂狂,能動盪雲波,掀起一番新氣象。雲從龍,風從虎,英雄絕不孤獨,而義士總是成雙。千金美裘這些凡物易得,但一名知己卻是無價可索。單論彼此間往來的情真意摯,已無所求,或是豈敢多求?

  自己深知,執拗的性格帶來了許多困擾。朋友也因此不多,不過既敢涉入詭譎人海,以心論交,至少都是不離不棄,映心換命,一逞男兒瀟灑的蒼莽,無關是非對錯,只是憑著眼神銳利的鋒芒。在大學遇上的知己,不是血氣方剛、心地純淨的漢子,就是冷靜寡言、總在思索的離群之狼。他們都有自己可愛愚魯的地方,令我心境坦然,即使叫我賭上性命相陪,亦在所不惜,因為那是我選擇的,人屬。

  進入大學之後,明白又是墮入另一個泥沼,在言鋒語箭下浴血闖關。早已飽嘗炎涼世態的我,並不抱持遇上朋友的希望,只希望默默窩在角落,撿著牆角黯淡的星星碎片,遺忘周圍的笑鬧聲,因為我明白再怎樣歡笑,最後依然要落幕,而無人願意回頭,收拾碎落一地的情感。當我即將面臨灰色的十八歲時,很幸運的,就算是擅於藏心的我,居然也能得到好友。不經過任何矯揉,也拋卻一切做作。

  他住在隔壁寢室,初見面便讓人印象深刻。黝黑的皮膚,矮小健壯的身材,風趣的談吐應答,還有那舉手投足的自由。他拿著籃球的樣子,像是涼風流過的晚夏,而戴著沉重鏡片的我,便是不落飄楓的秋末。相同的眼神,藏有不同的思緒與落寞。於是我們從客套的寒暄開始,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直到對彼此毫無隱瞞,全心傾吐一切,酬答偶然相逢的知音。

  很奇怪的,為了突顯大學是個「快樂」的學習園地,有著不成文的規定:大家呼喚彼此,很少連名帶姓,而是親暱的呼喊名字,或是不得不接受的綽號,是個蠻無聊,自以為可增加同學情感,卻是貼上異樣標籤的愚蠢方法。我有一個,他也有,都十分可笑令人捧腹。由於他以前是籃球校隊的,自然球藝過人,轉身上籃、傳球運球都是一流。而短小精悍的形象,加上出手奇準的命中率,還有最為人嘲諷的膚色,綜合以上,大家給了他一個綽號:小鋼炮。不是柏青哥的小鋼珠,那個層級不能比,是那種裝在大砲裡,一旦填充砲管點火,就可以像天空敬禮的兵器。的確是威力兇猛,當然個性也是剛烈如火,雖然平日和藹,微笑迎人,若招惹到他,觸碰不該碰觸的傷疤。一旦發作,當年在街頭,為了抵抗小混混挑釁籃球隊的野蠻,甘願以一抗十的勇猛,還能搶下對方小刀而不受傷的氣魄,就教你吃不完兜著走。

  他平時也很少說話,與女生也有不錯的交情,與我相同的是,我們絕不是美好的情人,因為我們只懂得說出事實,從不虛偽說好話,也不會任何甜言蜜語。該批判時管它皇親國老,絕無留情。他自己也是一身飄萍,家庭簡樸,至今仍後悔填了特教系。我不清楚讓他繼續待下,並承擔助學貸款的理由,我只知道他是個很開朗的人。最喜歡的娛樂是打籃球,與我屬性相反,卻有無限的話可以交談。不是我往他寢室跑,就是他來我寢室聊天,所以最後乾脆我們住一寢,方便培養情感。而我們因為心懷不滿,討論的議題往往離不開班上同學的醜聞:「妻奴又怎麼啦、備胎是不是又被甩了、賊仔有沒有偷走社團的錢……」。說老實話,他是蠻八卦的,卻常告誡我不要說出去(大部分是他自己宣揚出去)。因為與很多人關係不錯,有女生常跟他說心底話,而這些心底話就間接被我分享,我會一邊聽,一邊心裡想著:「原來這個人是這樣糟糕啊。」然後繼續我們的憤慨與遺憾。太多人的虛偽假裝,成為我們嘴上的笑柄,不留餘地把他們批鬥得體無完膚,是我們比較惡劣的消遣。

  我們之間,不只是談話那樣的表面。不管是分組報告,還是出遊,我們這幾個幾乎都是形影不離的小團體。你幫我,我助你,有時到影印店去製作投影片;有時半夜跑去便利商店,他買籃球雜誌,我買全民大飯糰;當「無間道」電影正走紅熱門時,我們還在寢室裡演天台那驚悚的場景,他當劉建民,我是陳永仁。還拍到我倒在電梯裡的狀況.......當我買了一把刀柄在第一天就斷掉的武士刀,他也是第一個要直接承受我「劍氣」的犧牲者(我常常在寢室裡練習拔刀收刀)。偶爾我們會在楚河漢界中較勁,最喜歡「馬後炮」攻勢的我,看著他連敗的懊惱,考慮是不是要放水;要不然就是盥洗時,比賽誰先出來......雖然大部分的消遣無聊得很,但經由日常生活的細節,培養出的深厚情誼,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訴說完的。

  或許輕狂,要不然就是生死看淡。他總掛著一臉笑意,最喜歡談論政治,和另一個好友「海灘」常意見相左,理智地判斷民進黨的腐敗從何而來。我們私下會這樣開玩笑,要「海灘」去上汪笨湖的節目,宣傳一下自己的理想。他的父親知識淵博,上知天文,下達地理,也很會看人面相。他大略也懂一些,端倪我的長相之後,卻只能說出我是好人,其他不願多說,叫我好氣又好笑。有時我們會比賽無意義的東西,像是騎腳踏車去教育實習,輸了要切命根子......當然我從未輸過。因為我很奸巧,他也清楚不過,我只玩必勝的賭注。所以還是無疾而終。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中,直到有一天,趁著他躺在地板看電視時,因為疲倦慢慢進入夢鄉時,拿起一顆鮮紅的大蘋果往他兩股間砸去......

  要不然就是去學校附近的牛肉麵店,點份我們喜歡吃的滑蛋牛肉飯,一邊批判當天的政治,不然就是哪個夭壽老師,再不然就是談論籃球......雖然我不喜歡,但我希望我能喜歡上。偶爾他會說我花太多錢在抓娃娃上,要我省下這筆錢;有時勸我漫畫、畫冊少買些,浪費太多錢了,隨後又表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眉宇的深鎖似乎表明,「這是你的選擇,我無權干涉」,我知道我的固執常常讓他為難。

  他蠻喜歡看畫及聽英文歌,有時會教我唱那節奏輕快的情歌,有時告訴我那個畫家的風格如何等等,是個從不藏私的傢伙。之前還與我一起走路到科博館,除了享受裡面的自然科學,還買了相同的紀念品:木頭材質,刻有青龍圖像的圓形鑰匙圈。他說是要送給弟弟的,至今記憶猶深。有時候我們會一起選通識課,互相討論課業,買空中英語培養實力;有時懶惰就一起翹課去打球,管他世途崎嶇佈滿荊棘。我勸他不要沉溺在荒淫的系學會,與可笑的幹部周旋,惹來一身污塵;他也叫我趕快退出慈青,回歸囂狂的我。兩人都是同樣自由,卻背負不同的重責,只能苦哈哈以冷笑話互娛,或是私下怒罵關係淫亂的女生,還是哪個連朋友的錢都可以偷的偽君子?我們就是這樣膚淺,只會放馬後炮,動動唇舌,稍為安撫彼此莫名的失落。

  他的過去浪漫得令我羨慕,如果當時掌握住,說不定就能圓滿一段異國情緣呢。在他家附近住著一位德國女孩,與他關係很好,幾乎每天都有話聊,而女生也對他有好感。在她離開台灣的前一天,還抱著他痛哭,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呢?上大學後,在睡夢中不小心蹦出學姊的名字,害得他四年來沾染一身傳言,可算是冤枉度日。大二時對班上一個情感紊亂的女生放入感情,而那女生搖擺不定,就我判斷只是在玩弄他而已。他卻沒有勇氣毅然斬絕曖昧,依然保持老好人的模樣,讓我為他難過。雖然如今早已看淡,但是他真正的情感,似乎蒙上一層白霧,我依然不知,他對愛情抱持什麼看法,儘管他揚言那一點也不重要。

  曾經說好情義無雙,做朋友就是要無怨無悔,生死與共。難得至交,就要互相拖累,絕對不要獨自承擔悲哀,一個人面對重大困難。我們曾經兩人吃一桶肯德基全家餐,坦白吃到膩差點吐出的可愛;可以徹夜不眠準備亂七八糟的報告......再多可以,可能比不上愛情的離間吧。我相信友誼就要經過真正的風雨,才能證明它並非虛假。還好我們度過此劫,沒有因為愛情的衝突,分道揚鑣。

  三年級下學期,他喜歡上一個初教系的女孩,有些難以自拔,雖然表面如常,但我知道他深受影響。甚至是失去敏銳的判斷力,而不巧的是,我一眼就看出那女孩有著決定性的異樣,與我同學絕對無法契合,只會替他帶來無謂的悲傷。所以我得事先防範,策劃一切讓她遠離。我知道身陷愛情的人聽不進任何人的說詞,我費盡心機不為什麼,儘管背上罵名,也要趕走那個女孩,或許這是我的自私,不過我不願看到他為了女生喪了心神。於是我用盡手段,先是在BBS上用髒話罵那女生,讓她害怕,再來就是有心無心的開玩笑,直到他與我翻臉為止。

  那一次決裂是在上課時,我開玩笑的寫了那女生的名字,以一客貴族世家為賭注,看他敢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在上面。最後當然是沒有結果。而那張紙被我隨地丟棄,後來我愚蠢的要他自己撿起來時,他就爆發了。質問我為什麼要把有她名字的紙張丟在地上,害她可能因此受到牽連?我啞口無言,沒得解釋。緊接著是激烈的口角,讓在座的同學吃驚萬分,我一時憤怒便摔書離去,還用力摔了玻璃門,讓玻璃差點碎裂,他追出來問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只是說我不爽沒什麼,然後兩人以惡鬼的眼神互視,她還嗆下狠話要我小心。我們在這一刻關係歸零,就這樣離去,很簡單。

  其實當下我受傷很深,相信他也是。心中湧上被背叛的感覺,連眼淚都不需要了。我回到寢室寫了道歉信,背起行李回家,是因為我不敢面對,也難以承受訣別之後,我的手中還剩下什麼?只是那時候我十分幼稚,完全沒在乎他的感受,一味活在我自以為是的關懷裡,故意不聽他的解釋,也不願握手合好,選擇無意義的冷戰,刻意以言語刺激他的純真,只是因為被冷落而採取報復。這樣悲哀的我,直到暑假才有勇氣主動道歉,還好他不以為意,在笑聲中泯盡衝突與不安。會不會是傷痕存在心中,不打算爆發而刻意採取距離呢?我不會這樣想,因為這樣設想,搞不好連朋友的價值,也將灰飛煙滅。

  當然事後我們有詳細檢討,關於彼此的粗暴與無理。而後來不出我所料,他喜歡的女生雖然一度與他單獨到鶯歌出遊,關係還蠻融洽的。但在上了大四不久後,態度驟然轉變,可能是受了其他人的蠱惑,四處散佈謠言,說他是個很奇怪的人,因此漸行漸遠。他開始思索我說的話,苟同我的想法。我們同時喟嘆一聲,感到無限無奈,因為難以預料的愛情,使我們吵了兩次架,關係瀕臨破裂,但也慶幸經由吵架,才有機會發現彼此的缺點,在未來的日子裡避免傷害彼此。所以還是得益不少。

  後來我知道他要放棄實習,感到有些吃驚。不過在大四早已有了徵兆:他與另一位朋友,積極參加大東海的補習課程。面臨他要考高普考的決定,我選擇尊重而非干涉,畢竟已有前車之鑑。七月中他就要面臨考試,除了不時的電話打氣,就是以我能有的真誠,寫下我所認識的他,而千言萬語,也抵不過英雄惺惺相惜,就算咫尺天涯,情堅亦可斷石,遙念能達地平的盡頭,無所疑慮。

  可能在論交過程裡,我表現的關懷有些偏差,似乎有霸佔的意味。但我依然很在乎他,就像他也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在我生病時關懷我的病痛,帶我去買解暑物;我面臨情關時,要我別再苦苦折磨自己;希望我替他看看文章,教他一些寫作的技巧......等等貼心的情懷。儘管姓氏不同,天生性格迥異,但該互相憑恃護持的情誼,永不褪色。英雄憾在於知音難尋,而今知音在旁,心無怨尤。不知道他怎樣想我這個人,而我兀自期盼,我在他心中的重量,也是不輕的甜蜜負擔。

  偶爾會打電話跟他開玩笑,我來一句「酋長,今天獵了幾個人頭。」,他回一句「胖子,今天的油是不是回鍋了?」讓人啼笑皆非的對話,其實最深的情誼,早已不用贅述。過往雲煙,如夢似幻。但是在夢中的真實,比手上暢流的碧血更加澄澈,也更加叫人珍惜。

  士為知己則死,事隔多年,我依然服膺這句。雖然我平日冷淡無情,表面看來無法親近。其實對好友卻是不吝付出,因為有他們的扶持,我才有能坦露笑顏的今天,我感謝每一位的情感支持,我的命已經為他們預約了,隨時等候取用,不必客氣。是至交,相助不必言謝;願為知己,拔刀染血不惜。若不是朋友,請把多餘的人情與客套話,自己廢置在資源回收桶,或是省下用來做手工也好。

  我不需要那種,虛偽到極點的陌生。輕薄與算計,留給愛玩的人去暢快吧,我不想介入。情義總是無價,懷著瀟灑,不羈地流過漫漫雲海,即使蕩然飄萍一身孑然,也不改執迷的深刻眼神。只是有朋友在遠方佇劍等待,倚著欄杆。儘管追往不及,也得提頭以魂相會,莫負了對方深情。就是這樣的交情,我們慶幸相遇在這個時空,感激能夠擁有彼此的記憶,介入對方奇妙的人生而感到莫名光榮。或許一生別無所求,可能在最後因逝去而摔琴斷絃,是我們不能不做的嘆息。儘管分別,也讓我們懷著最青澀的笑意,不要流一滴眼淚,颯然凋零,不餘殘痕,這才是男人真正的猖狂,而緊緊將我們聯繫的,是一直在我們身邊守護我們的,無瑕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