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7月 06, 2006 7:27 pm
長信之三
讀著詠墨新寫的散文，她是那麼地精確，而我是那麼地模糊。有太多太多是說不得的未知，燈下我仰臉注視著那張山徑，偷偷地無聲地哭了起來。
給詠墨寫了封短信，附上兩張CD和幾張相片，終於在昨天寄出了。
舅媽的意外是那麼令人措手不及，在我終於完成要寄的前一天，卻收到了她車禍去世的消息。第二天，我們一家人都趕了過去。當然說實在的，我並沒有如其他人一般難過。對於她的離去，除了感慨生命脆弱無常，我真正悲傷的其實是中年喪妻的舅舅，以及他未嫁未娶的兒女。還有舅舅提到他夢見舅媽出事同時也夢見你出事，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焦慮的。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州」，「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第十回模考試卷上的這兩首再平常不過的唐詩，卻喚回了童年與你相偕的小徑。小時候我因為怕毛蟲所以怕草，更不用說蘆葦了。碎碎唸歸碎碎念，多少個山頭你都是攬我於懷中，穿越這些有形與無形的阻隔。即使在你走後，仍然是以那雙無形的手支撐著我走到現在。無論是飽受疾病折磨的那幾年，或者是易飄忽的心。我軟弱而易受傷，且容易心軟。而你卻令我堅強，面對那些幾乎要使人崩潰的人事物都能安然度過。但是沒有你真正陪在身邊，我還是因而逐漸變成一個冷冷的女子，一個對一些不特定範圍的事冷漠無情的人。因為沒有你在身邊，我變得必需自行面對那些蓄意卻隱型的預謀。不敢輕易再相信人了。因為每一個涉水的人最後都選擇離去。甚至是冷冷地看著我──愚蠢且泥濘不堪、遍體鱗傷。
童年裡背唐詩宋詞的印象中，除了母親就是你了。虎頭山上時陡時緩的階梯，山頂的日出，夏日自葉隙透出的光線。每當播放著Ancient Stand這首曲子，或者甚至是整張Forest Piano，這些景象都會自動展開。
舅媽的意外間接啟動的一些多年不曾回想的景色，好遙遠，遠到我一度以為早已忘了，卻因著喪禮的儀式與外公時的那麼相仿，喚回了很多很多許久不曾去碰觸的那些片段。
如同我初見那張山徑。這些年來，無不是夢想著與你相偕步於其中。無論是國中時南投的綠色隧道，或是高中時花東的牧場。那些五顏六色都提醒著我大量的過去，都是那麼片段零星，卻深刻得不經意碰觸到類似情境就不可收拾。
「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讀著你捎來的這兩句，昨晚，夜半兩點在三樓寂靜的日光燈下寫完上一篇，到最後，幾乎是語無倫次了。繁雜的思緒縈繞著我，筆尖溢滿透明的矛盾與哀傷。只因為等待是那麼像粗糙的水泥牆，輕輕一碰會滲出血絲。
它們都是帶淚的部份，一直以來我戰戰兢兢地跳過再跳過，卻有不免只因著一首曲子或相片就一併飛出。
媽媽說外公是因你的遠走而病了的。他擔憂你的安危，甚至在病危的情況下仍記掛著你。你能懂他的心嗎？說時在的我聽了之後真的好傷心。但是又無法怪你。你的經歷與遭遇都是那麼離奇，離奇地在聽母親轉述後一度以為是聽錯了。是不是，這些都僅只一場夢？
當然明瞭你不能回來的原因，但仍是不禁怨了起來：到底要在多少人都走了之後你才會回來呢？我一點兒都不希望見到你也這般遭遇啊，〈十五從軍行〉，那是多悲涼的景象哪。
即使說兄弟姊妹之間是多麼不堪且互相使心眼兒，為了你我還是願意不要捨棄的。假使連外婆和你以及我的雙親都不在了，彼時我想我會是個六親不認的人。因為他們都是那麼自私那麼無情，好似母親與他們兄弟姊妹一場都是空。我恨他們對母親的傷害，甚至鄙夷。
真的，對於舅媽的去世有幾個人是真正哀傷的呢？對於已年邁的長輩，有幾個人是真正能夠體恤，真正盡孝的呢？除了你，以前的你，大概沒有其他人了。你這樣的走法使得這個家失去了唯一的孝子，也讓外公擔心和傷心。
你知道他們和母親怎麼說嗎？他們竟說：「妳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應該清楚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吧。」
我想我真的恨，恨他們的矯情。一切他們曾給予的好如今在我眼裡都只是權宜之計，都是有所圖謀。他們，這些自稱親戚的人，一個個都只會落井下石。似乎是連血緣這麼直接且唯一的關係，仍無法改變人性的自私好利。
難怪母親會想念你。你是這麼令人懷念。想當時無論是我因氣喘發作、感冒發燒等等各式各樣的緣故而住院，都是由你急急送去急診，且照料我在雙親無法分身之時。我永遠記得那台小小的摩托車或老式手排車上的繽紛風景，以及火車上的笑鬧和拌嘴，我都還是記得的。而你總說我過於老成，卻也說我任性地令你不知所措。笑我怕毛蟲的是你，幫我把它趕走的也是你。你說我真是矛盾，喜歡爬山卻不喜歡草。你是不知道的，兩個人走在山林裡的那份靜謐，一直都是我所追求卻無法完成的。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只要有你在身旁就好了。只不過到了最後，卻連這個都無法延續，而我也來不及說出口，我們都來不及交換那藏在最深最深的內裡的一個字。我甚至沒回握你的手。其實就算就這麼遠走會步入死亡，有時候我仍不禁懷疑當下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我有太多個了，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分辨得清楚何為真我。
其實原本是會結束的。太累太難熬了，只好選擇放棄。可是卻沒有我想像的那般容易，時間的累積終究無法輕易割捨，更何況那些美好與傷痛都是那麼叫人懷念。只是對於D我只好放棄了。因為太累太悲傷，所以寧可不要，連同曾經的美好也是。畢竟那些美好如今看來，真的全都是夢魘令人害怕去碰觸。就像詠墨說的：「因為最美好的東西，不會永遠停留在，最接近我們的那一刻。這不可能的挽留，於是成了一種巨大的悲傷。」但我又容易心軟，即使曾經傷我再深的人我也無法一直恨，更不用說報復了。
我是一個，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過去的人。
所以你說對了，在那麼年幼時。我真的是矛盾，矛盾到連我自己也無法明白。
西部海岸其實幾乎不曾藍過，可記憶卻鮮明而跳動。一如你總在我夢中出現，夢中的你有各式的樣貌，背景多變得甚至有些是我不熟識的。而你也出現在我醒時，有什麼樣的介質就形成什麼樣的頻度。
所以我才會那麼悵然。無法精確地描寫，甚至是必須稍加修改才不會造成傷害，使得那些我迫切必須記錄下來的美好都微微變樣，書寫這件事也打了好幾個折扣。
真的很害怕且無奈啊其實。深怕自己會忘記一些久沒碰觸的片段所以想藉此盡量精確地過渡，然而無論如何都必須模糊必須修改的結果也讓我不禁懷疑這樣到底有多少價值。十年、二十年後的我，還能正確無誤地判斷出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嗎？
一點一滴。所有的我在這樣的過程中緩慢剝落，令人懷念而驚喜，卻又不禁害怕。對於隱身於層層假象背後的自己，我真的很擔心這些年來一手建構的世界會因而灰飛湮滅。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真正的我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如果說我已非那個你記憶中的孩子，我們是否還能如最初的願望繼續下去？你捎來的每個字都令我悲喜交雜，畢竟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我們的心是那麼難以預測。包括橫亙著的外在和內在，只要有一人先行離去這個局就會碎了。然而無論如何我都是受不住的。不再了或者是理性，都是那麼鋒利且令人畏懼的光。
時間好像是種腐蝕性極強的催化劑，它可以很無謂地就劃開兩個曾彼此鄭重約定的人。那麼我們又能如呵保存我們當下或者過去的美好與傷痛呢？像小墨這樣一個深情且捨不得過去的女子，對於她的初戀仍是必須昇華才不致支離破碎。那我該如何才是？
你是知道的，我是個捨不得過去的人。無論嘴上是怎麼個說法，這個事實仍不曾改變。就像現在，因著Ｄ這件事我不得不開始分類身邊的人。可是再恨再恨，我還是不可能恨太久。即使因著這件事使得我的胃每況愈下，甚至是連續發燒毫無方法可緩。除了改變心情，除了遠離。
「之於你，其實沒有真正什麼東西能夠因為密封深藏就逐漸消失，相反地封存得愈久就發酵得愈濃烈，濃烈到即使不開封都能夠讓人迷醉，我是知道的。」
原來思念真的是累積而來的。曾以為不再了，然而不經意碰觸到些很類似的情景，那些以為早已忘記了的就會自動浮現。剛離別時是淡淡的，像裝飾音和休止符，或是淺淺的月色或天色。然而過了某個座標之後我才發現，你在我心中的存在並非只能是短促的裝飾音。而是激越、是悄悄迸裂，巨大卻曾一度為我自己所覆蓋。
耳際是Celtic Woman，將亮未亮的天色，於是我拔下耳機，斷斷續續的啁啾聲就這麼響遍。
印象中，大阿姨家的清晨就是這般景象了。碧山上的路是崎嶇或平坦，老實說我已不太記得。但我記得你曾和我的家人一塊兒去過。清晨陽台的氣味和聲音，表姊房中那一整排令我怕得不敢入睡的鬼故事書是綠色和紫色的。這些，好片段零星，卻還是都記得的。
童年裡的記憶，甚至是從有記憶以來，你就存在了。回想那些，反覆咀嚼且難以割捨。這陣子以來我其實是很少像這樣待到黎明。黑夜多長多幽深？外界的清晨喚來的是童年的，而非當下。
「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得相忘。」牽孿乖隔，你欲白首。
想起〈十五從軍行〉，莫不替你擔憂。我多麼不願見到你也步上這般哀悽的道路。舅媽的意外令我深刻明白人有多脆弱，我實在不能保證你回來時我仍能好好的。
在奇摩搜尋引擎上打了你的名字，漫無目的地逛著，想是否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冒著可能的風險，在心理掙扎了很久，還是這麼做了。
多徒勞的做法不是？畢竟相隔多年，與當年我所認識的你怎可能不相去甚遠？甚至是，你早已改姓換名，隱於某一個陌生的人群了。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
這或許就是我常寫國文模擬試卷的緣故吧。題目問的雖是死的、是乏善可陳的，但這些字句莫不觸動幽微處許多舊得泛黃的風景。沒有人能明白你曾是如何筆直地走近，是多麼自然如空氣般的存在。你在我心中的時間和我的記憶同長，而「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是那麼令人戰慄，每每回想起總不免因而傾斜了。
傾斜的哀傷。
其實轉啊轉的，我轉不出的是自己。我害怕面對那個曾經出現，陪伴在你旁的自己。因為那個自己曾經擁有並失去。書寫，一段逐漸剝落的過程，是美好的凌遲。因為記憶中的你太好太完美了，完美地令我無法不去正視自己的破碎。你是絕對沒虧待我的，我都是清楚明白的。然而我深知若不面對一切，時間，這個人類無力扭轉但實際上是可以扭轉的東西，會把我遠拋在那個時間點。我太明白，也太不明白。事實上我從未自那個時間點走出，那個標有你離去的時間和空間的座標。還是會把過去錯認成現在，且以為自己是可以隻身回溯，精確無勿地。
然而，再多的過去與美好終究無厚實的根基，終究是當下的虛幻。因為我們都已不在那個交會點上，我們都已朝某個方向離開。就好比現在，我無以知道你的城，且更令人悵然的是也許我將來會路過它，卻認不出來。
這就是現實。現實不容我用過去生活，過去是曾經的事實，卻不屬於現在。這些年來我一手建立的海市蜃樓繁化且燈火通明，為的是抵禦沒有你的日子。但是若不摧毀它我就無法擁有肩膀，無法真正抵禦現實中可能的晦澀。因為你已不在我身邊，我也將飛離。再也沒有人會替我抵擋什麼，發現什麼。
我要的是金色，是記憶中略帶灰色的藍和鮮豔的紅，以及勇氣。不然，我又如何能跳開，如何能排除悖論的非議，安全地抵達呢？
2006/06/02-21
讀著詠墨新寫的散文，她是那麼地精確，而我是那麼地模糊。有太多太多是說不得的未知，燈下我仰臉注視著那張山徑，偷偷地無聲地哭了起來。
給詠墨寫了封短信，附上兩張CD和幾張相片，終於在昨天寄出了。
舅媽的意外是那麼令人措手不及，在我終於完成要寄的前一天，卻收到了她車禍去世的消息。第二天，我們一家人都趕了過去。當然說實在的，我並沒有如其他人一般難過。對於她的離去，除了感慨生命脆弱無常，我真正悲傷的其實是中年喪妻的舅舅，以及他未嫁未娶的兒女。還有舅舅提到他夢見舅媽出事同時也夢見你出事，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焦慮的。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州」，「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第十回模考試卷上的這兩首再平常不過的唐詩，卻喚回了童年與你相偕的小徑。小時候我因為怕毛蟲所以怕草，更不用說蘆葦了。碎碎唸歸碎碎念，多少個山頭你都是攬我於懷中，穿越這些有形與無形的阻隔。即使在你走後，仍然是以那雙無形的手支撐著我走到現在。無論是飽受疾病折磨的那幾年，或者是易飄忽的心。我軟弱而易受傷，且容易心軟。而你卻令我堅強，面對那些幾乎要使人崩潰的人事物都能安然度過。但是沒有你真正陪在身邊，我還是因而逐漸變成一個冷冷的女子，一個對一些不特定範圍的事冷漠無情的人。因為沒有你在身邊，我變得必需自行面對那些蓄意卻隱型的預謀。不敢輕易再相信人了。因為每一個涉水的人最後都選擇離去。甚至是冷冷地看著我──愚蠢且泥濘不堪、遍體鱗傷。
童年裡背唐詩宋詞的印象中，除了母親就是你了。虎頭山上時陡時緩的階梯，山頂的日出，夏日自葉隙透出的光線。每當播放著Ancient Stand這首曲子，或者甚至是整張Forest Piano，這些景象都會自動展開。
舅媽的意外間接啟動的一些多年不曾回想的景色，好遙遠，遠到我一度以為早已忘了，卻因著喪禮的儀式與外公時的那麼相仿，喚回了很多很多許久不曾去碰觸的那些片段。
如同我初見那張山徑。這些年來，無不是夢想著與你相偕步於其中。無論是國中時南投的綠色隧道，或是高中時花東的牧場。那些五顏六色都提醒著我大量的過去，都是那麼片段零星，卻深刻得不經意碰觸到類似情境就不可收拾。
「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讀著你捎來的這兩句，昨晚，夜半兩點在三樓寂靜的日光燈下寫完上一篇，到最後，幾乎是語無倫次了。繁雜的思緒縈繞著我，筆尖溢滿透明的矛盾與哀傷。只因為等待是那麼像粗糙的水泥牆，輕輕一碰會滲出血絲。
它們都是帶淚的部份，一直以來我戰戰兢兢地跳過再跳過，卻有不免只因著一首曲子或相片就一併飛出。
媽媽說外公是因你的遠走而病了的。他擔憂你的安危，甚至在病危的情況下仍記掛著你。你能懂他的心嗎？說時在的我聽了之後真的好傷心。但是又無法怪你。你的經歷與遭遇都是那麼離奇，離奇地在聽母親轉述後一度以為是聽錯了。是不是，這些都僅只一場夢？
當然明瞭你不能回來的原因，但仍是不禁怨了起來：到底要在多少人都走了之後你才會回來呢？我一點兒都不希望見到你也這般遭遇啊，〈十五從軍行〉，那是多悲涼的景象哪。
即使說兄弟姊妹之間是多麼不堪且互相使心眼兒，為了你我還是願意不要捨棄的。假使連外婆和你以及我的雙親都不在了，彼時我想我會是個六親不認的人。因為他們都是那麼自私那麼無情，好似母親與他們兄弟姊妹一場都是空。我恨他們對母親的傷害，甚至鄙夷。
真的，對於舅媽的去世有幾個人是真正哀傷的呢？對於已年邁的長輩，有幾個人是真正能夠體恤，真正盡孝的呢？除了你，以前的你，大概沒有其他人了。你這樣的走法使得這個家失去了唯一的孝子，也讓外公擔心和傷心。
你知道他們和母親怎麼說嗎？他們竟說：「妳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應該清楚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吧。」
我想我真的恨，恨他們的矯情。一切他們曾給予的好如今在我眼裡都只是權宜之計，都是有所圖謀。他們，這些自稱親戚的人，一個個都只會落井下石。似乎是連血緣這麼直接且唯一的關係，仍無法改變人性的自私好利。
難怪母親會想念你。你是這麼令人懷念。想當時無論是我因氣喘發作、感冒發燒等等各式各樣的緣故而住院，都是由你急急送去急診，且照料我在雙親無法分身之時。我永遠記得那台小小的摩托車或老式手排車上的繽紛風景，以及火車上的笑鬧和拌嘴，我都還是記得的。而你總說我過於老成，卻也說我任性地令你不知所措。笑我怕毛蟲的是你，幫我把它趕走的也是你。你說我真是矛盾，喜歡爬山卻不喜歡草。你是不知道的，兩個人走在山林裡的那份靜謐，一直都是我所追求卻無法完成的。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只要有你在身旁就好了。只不過到了最後，卻連這個都無法延續，而我也來不及說出口，我們都來不及交換那藏在最深最深的內裡的一個字。我甚至沒回握你的手。其實就算就這麼遠走會步入死亡，有時候我仍不禁懷疑當下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我有太多個了，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分辨得清楚何為真我。
其實原本是會結束的。太累太難熬了，只好選擇放棄。可是卻沒有我想像的那般容易，時間的累積終究無法輕易割捨，更何況那些美好與傷痛都是那麼叫人懷念。只是對於D我只好放棄了。因為太累太悲傷，所以寧可不要，連同曾經的美好也是。畢竟那些美好如今看來，真的全都是夢魘令人害怕去碰觸。就像詠墨說的：「因為最美好的東西，不會永遠停留在，最接近我們的那一刻。這不可能的挽留，於是成了一種巨大的悲傷。」但我又容易心軟，即使曾經傷我再深的人我也無法一直恨，更不用說報復了。
我是一個，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過去的人。
所以你說對了，在那麼年幼時。我真的是矛盾，矛盾到連我自己也無法明白。
西部海岸其實幾乎不曾藍過，可記憶卻鮮明而跳動。一如你總在我夢中出現，夢中的你有各式的樣貌，背景多變得甚至有些是我不熟識的。而你也出現在我醒時，有什麼樣的介質就形成什麼樣的頻度。
所以我才會那麼悵然。無法精確地描寫，甚至是必須稍加修改才不會造成傷害，使得那些我迫切必須記錄下來的美好都微微變樣，書寫這件事也打了好幾個折扣。
真的很害怕且無奈啊其實。深怕自己會忘記一些久沒碰觸的片段所以想藉此盡量精確地過渡，然而無論如何都必須模糊必須修改的結果也讓我不禁懷疑這樣到底有多少價值。十年、二十年後的我，還能正確無誤地判斷出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嗎？
一點一滴。所有的我在這樣的過程中緩慢剝落，令人懷念而驚喜，卻又不禁害怕。對於隱身於層層假象背後的自己，我真的很擔心這些年來一手建構的世界會因而灰飛湮滅。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真正的我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如果說我已非那個你記憶中的孩子，我們是否還能如最初的願望繼續下去？你捎來的每個字都令我悲喜交雜，畢竟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我們的心是那麼難以預測。包括橫亙著的外在和內在，只要有一人先行離去這個局就會碎了。然而無論如何我都是受不住的。不再了或者是理性，都是那麼鋒利且令人畏懼的光。
時間好像是種腐蝕性極強的催化劑，它可以很無謂地就劃開兩個曾彼此鄭重約定的人。那麼我們又能如呵保存我們當下或者過去的美好與傷痛呢？像小墨這樣一個深情且捨不得過去的女子，對於她的初戀仍是必須昇華才不致支離破碎。那我該如何才是？
你是知道的，我是個捨不得過去的人。無論嘴上是怎麼個說法，這個事實仍不曾改變。就像現在，因著Ｄ這件事我不得不開始分類身邊的人。可是再恨再恨，我還是不可能恨太久。即使因著這件事使得我的胃每況愈下，甚至是連續發燒毫無方法可緩。除了改變心情，除了遠離。
「之於你，其實沒有真正什麼東西能夠因為密封深藏就逐漸消失，相反地封存得愈久就發酵得愈濃烈，濃烈到即使不開封都能夠讓人迷醉，我是知道的。」
原來思念真的是累積而來的。曾以為不再了，然而不經意碰觸到些很類似的情景，那些以為早已忘記了的就會自動浮現。剛離別時是淡淡的，像裝飾音和休止符，或是淺淺的月色或天色。然而過了某個座標之後我才發現，你在我心中的存在並非只能是短促的裝飾音。而是激越、是悄悄迸裂，巨大卻曾一度為我自己所覆蓋。
耳際是Celtic Woman，將亮未亮的天色，於是我拔下耳機，斷斷續續的啁啾聲就這麼響遍。
印象中，大阿姨家的清晨就是這般景象了。碧山上的路是崎嶇或平坦，老實說我已不太記得。但我記得你曾和我的家人一塊兒去過。清晨陽台的氣味和聲音，表姊房中那一整排令我怕得不敢入睡的鬼故事書是綠色和紫色的。這些，好片段零星，卻還是都記得的。
童年裡的記憶，甚至是從有記憶以來，你就存在了。回想那些，反覆咀嚼且難以割捨。這陣子以來我其實是很少像這樣待到黎明。黑夜多長多幽深？外界的清晨喚來的是童年的，而非當下。
「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得相忘。」牽孿乖隔，你欲白首。
想起〈十五從軍行〉，莫不替你擔憂。我多麼不願見到你也步上這般哀悽的道路。舅媽的意外令我深刻明白人有多脆弱，我實在不能保證你回來時我仍能好好的。
在奇摩搜尋引擎上打了你的名字，漫無目的地逛著，想是否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冒著可能的風險，在心理掙扎了很久，還是這麼做了。
多徒勞的做法不是？畢竟相隔多年，與當年我所認識的你怎可能不相去甚遠？甚至是，你早已改姓換名，隱於某一個陌生的人群了。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
這或許就是我常寫國文模擬試卷的緣故吧。題目問的雖是死的、是乏善可陳的，但這些字句莫不觸動幽微處許多舊得泛黃的風景。沒有人能明白你曾是如何筆直地走近，是多麼自然如空氣般的存在。你在我心中的時間和我的記憶同長，而「當時只道是尋常」這句是那麼令人戰慄，每每回想起總不免因而傾斜了。
傾斜的哀傷。
其實轉啊轉的，我轉不出的是自己。我害怕面對那個曾經出現，陪伴在你旁的自己。因為那個自己曾經擁有並失去。書寫，一段逐漸剝落的過程，是美好的凌遲。因為記憶中的你太好太完美了，完美地令我無法不去正視自己的破碎。你是絕對沒虧待我的，我都是清楚明白的。然而我深知若不面對一切，時間，這個人類無力扭轉但實際上是可以扭轉的東西，會把我遠拋在那個時間點。我太明白，也太不明白。事實上我從未自那個時間點走出，那個標有你離去的時間和空間的座標。還是會把過去錯認成現在，且以為自己是可以隻身回溯，精確無勿地。
然而，再多的過去與美好終究無厚實的根基，終究是當下的虛幻。因為我們都已不在那個交會點上，我們都已朝某個方向離開。就好比現在，我無以知道你的城，且更令人悵然的是也許我將來會路過它，卻認不出來。
這就是現實。現實不容我用過去生活，過去是曾經的事實，卻不屬於現在。這些年來我一手建立的海市蜃樓繁化且燈火通明，為的是抵禦沒有你的日子。但是若不摧毀它我就無法擁有肩膀，無法真正抵禦現實中可能的晦澀。因為你已不在我身邊，我也將飛離。再也沒有人會替我抵擋什麼，發現什麼。
我要的是金色，是記憶中略帶灰色的藍和鮮豔的紅，以及勇氣。不然，我又如何能跳開，如何能排除悖論的非議，安全地抵達呢？
2006/06/02-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