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3月 20, 2006 5:27 pm
護士高舉小藥水罐像宣示，快速搖晃是發出信號，她的口中吐出半強迫的命令，說要「散瞳」。我仰起頭睜大眼睛，藥水兩滴一左一右俐落點上，太空船中初見第一道陽光射過水藍地球的影像才剛浮現腦中，我的雙眼就疼痛起來，砂子吹進眼睛的習慣動作那般，我閉緊雙眼用力搓揉，但眼皮都快擠進眼眶去了，疼痛反而加劇。
直到藥力消退，痛楚不再，我軟癱在椅子上，放鬆全身肌肉，也開始放鬆瞳孔。方才點上的是散瞳劑，昨晚高級診所的那個護士也做同樣的動作，並告訴我，點上這藥水，瞳孔會慢慢張放，請我閉上眼睛絕對不要張開，三十分鐘，等瞳孔充分展開，醫生就可以好好檢查了。
如同攝影機定點拍攝花朵的一天，快轉，我的瞳孔將如繁複的花瓣，一層層綻放。
在吵雜的大廳，我把孤寂收在一隅，坐在許多列、無數排藍色塑膠椅的其中一格，等待花兒的開放。除此之外，我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在黑暗中呆想。想最近過於操勞的工作，整天死盯著書以及螢幕，下班後不知休息，看電視球賽轉播、拿起搖桿專注打電動，掛網晃蕩，睡前還保持床上看書的習慣，醒著的時間就是看，就是勞動眼睛，一刻都不休息。於是靈魂之窗開始乾澀、模糊，無法集中焦距；接下來畏光、容易疲勞；到昨晚看醫生時，已痛到張不開。
為了光明的未來，我求救一家高級的診所，繳納比一般診所貴許多的掛號費，護士帶我測度數、量眼壓，然後開始散瞳。
猶記得昨晚那個高級診所，皮椅柔軟光滑，我的雙腳踩在潔淨的大理石地板，仰著頭、整個身體呈四十五度斜靠，不知該說是坐著還是躺著，總之就是很舒服。淡淡的清香傳來，絕非庸劣的芳香劑隨意擺放，診所真是用心，連空氣都精心調配過，高雅不刺鼻。古典音樂有一種超升淨化的質地，讓我忘記病痛的黑暗恐懼，我再仔細聆聽，除了音樂、空調與護士的腳步聲，之外，什麼聲音都沒。
竟只有我一個病人。
我受寵若驚，排除生意清淡的想法，高級診所應該不缺病人，只缺慧眼獨具的內行人。我自寬敞的大廳往更深處想像，這間診所的醫生該是如何優雅啊！住豪宅、開名車、藝術品味不凡，最重要的，他們的腦中儲存了關於眼睛的一切學問和拉丁文；他們的雙眼，看過無數的眼球，健康的、更多是敗壞的。
昨晚的散瞳僅是微痛，三十分鐘晃眼即過，果然高級診所效率極佳，痛楚較小。今天這個診所又擠又吵，讓人煩躁不堪，我微微張開眼皮，想窺知還剩多少時間，近看手錶，分針時針糊成一團；遠看時鐘，一樣不清不楚。
突然有什麼東西飄過眼前，我緊張地閉上雙眼。
想起近來眼睛病徵不只疼痛，一些莫名其妙的物體，還時不時飄過眼前。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可是每每仰望晴朗的藍天，那些透明的物體，或呈條狀或呈點狀，像顯微鏡下的小蟲，悠悠出現。每當我如飢似渴翻開書本，在潔白書頁這個控制良好的獵場，瞄準一個個黑色文字獵物時，那些可恨的物體就會中途插入，我狂烈的閱讀衝動瞬間被打斷。氣憤地用雙手想要將他們打死，沒用，手掌腫脹，頑固的漂浮物依然存在。
聽別人說，有一種眼疾，患者會常常看到蚊子在眼前亂飛，名叫「飛蚊症」，我眼前的物體，長得像蟲，不像蚊子，推測是眼睛疲累的短暫現象。於是我開始做護眼操，闔上眼睛，併攏中指與無名指，輕抵眼球，順時鐘逆時鐘各轉動十次；之後移到眼尾，同樣的動作再重複一次；最後，整個頭顱三百六十度正轉逆轉各十次。我感覺眼睛舒服多了，那些討厭的物體，只是暫時現象，我一定不是得了飛蚊症、一定不是飛蚊症，我要我自己相信。
「沒錯，是有飛蚊症」，昨晚那個年輕女醫生對我宣告死刑，我的心頭怔忡了一下。
「超過四十歲或像你這樣近視的人，因為玻璃體水化，纖維在玻璃體內游離像清水中的漂浮雜物，就會造成『飛蚊症』。這病不會好，也不會惡化，要看纖維漂到何處，漂到眼睛的正中央就會很明顯，若漂到四周就看不太到了。」對於飛蚊症，女醫生似乎見怪不怪，沒有很特別的反應。
「可是，如果突然有飛蚊大量出現，表示視網膜發生病變，那情況就嚴重了，所以我要再仔細檢查一下。」女醫師靠近我，扒大我的眼睛，湊近一枚放大鏡，用手電筒照射我的眼球內部。透過放大鏡的反射，我第一次看到眼球中的血管，竟然像樹枝狀的河川，以瞳孔為中央山脈，向四周流布。血管以那樣綿密的網絡，讓我得以看到世界，人體真是奧祕。然而更奧祕的，是我躺在診療椅上的身軀，此時竟感覺衣不蔽體，因為一個年輕的女醫師正看著活生生的我，以她的專業，觀察我向來用以觀察女性的一對眼球。在這殺菌消毒的環境，一律純白的醫療空間，男與女傳統的角色被逆反，置放在診療者與被診療者的相對姿態，女性主義、社會權力、傅科與診所的誕生等等思潮就快要開始詮釋論述。此時，女醫師踮起腳、俯著身，她的小腿貼著我的小腿，體溫柔化了所有可能的嚴肅思考。
兩眼都檢查完，女醫師坐回她的椅子，在病歷表上書寫，她的小腿伸出白袍外，碎花的褲管下，是紫色的高跟鞋。
不久，她轉過頭來，用冷酷的表情說出她的診察結果：「左眼近視四百度，右眼一百多度，我想是長期在床上讀書所造成，以後千萬不可。」我驚訝地點了點頭。
「經我的檢查，你的眼睛除了近視與飛蚊症，一切正常，眼睛痛，應該是過度疲勞所致，以後多多休息，多看遠方與綠色的景物就行。」
「難道就只有這樣？」我用質疑的態度反問。女醫生有點不耐煩，以近乎發狠的口氣說：「再檢查一次！」
這次的檢查，時間相當冗長，女醫生要我左眼依序往下看、右下看、右看……當我往左下看時，女醫師停住，嘆了一口氣。
最後她說出如此殘酷的話語：「左眼左下角與右眼右上角各破了一個洞，也就是視網膜有輕微的撕裂，已主動幫你轉診，明天一大早看視網膜的權威，可能要打雷射，也可能有更嚴重的眼疾。」
帶著一雙滿是病痛的眼，我走出豪華的診所。門口一張紅紙恭賀新醫生加入，我勉強睜大眼睛看，那新醫生不就是剛剛為我看診的女醫生嗎？她的簡歷用毛筆寫著：眼部美容權威，專割雙眼皮、漂白黑眼圈。我內雙，眼袋因看書而裝滿濃重的黑夜，常被笑稱熊貓眼，但更嚴重的疾病可能蟄伏眼球深處，無心注意整形的事。我頓悟到女醫生謙稱並非權威、開出轉診單的原因了。
「先生，眼睛張開我看看」，回到吵雜的現實，護士看一下我的雙眼，說我的瞳孔散得很慢，展開還不完全，又點了散瞳劑，叮囑千萬不可偷偷張開眼睛，再等一下。感覺從昨晚等到現在那般漫長，我沮喪萬分，眼睛這麼沒用，這麼虛弱，已敗壞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嗎？連散瞳的速度都慢了。
電視新聞突然大聲刺耳起來，我猜是藍色塑膠椅最前方，那台超大螢幕的平面電視傳來的，聽不清楚正在播報哪個國家的災難，我只注意我自身的災難，我生活悄然而至的災難：無所不在的螢幕，在家裡、公司和連通這兩者的交通工具上：公車、客運、捷運，都有螢幕，以影像致命的吸引力讓我的眼光須臾不離。透過螢幕，我可以了解這世界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各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的最新趨向、名人的八卦緋聞，藉由螢幕我宏觀太陽系九大行星的運轉，微觀細菌的增生與消失，螢幕滿足我的好奇、給我樂趣，讓我成天盯著它，彷彿透過它，就可將這個世界看得透徹。
可悲的是，我只換來疲憊受傷的雙眼，以及無數人工的假象。
我曾深入鄉野，在斑駁古廟的牆壁，發現一方漫渙的古碑；也曾遠至歐洲，在古堡華麗的壁爐旁，觀賞一幅雲雀的油畫。我探索、我觀看，我用一雙眼睛無所不用其極的去認識世界，習慣在這光明的世界，透過光原色的組合及折射原理，去認識這個世界。然而，我從未反過來思索這雙眼睛，若不是醫生的明察秋毫，我不會知道，長久以來，我一直用一雙生病的眼睛，去觀看、去探索，去建立一個自認為清晰明白的世界。或許不久，雙眼失去功能，我將面對黑暗，以「防盲復明」當成我生命最重要的課題。又或許，在肉眼失去功能後，我對這世界的認識，反倒更加透徹清晰。
護士又走過來，完成最後的認可，瞳孔已充分散開，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張開眼睛。往四周看，隱隱約約可見匆忙走動的護士、座椅上斜歪的病人，一塊塊零碎的顏色，如沾水的顏料，暈開。我的瞳孔已張放到最大，敞開一切來接受這世界，沒想到這世界，竟以迷離錯亂來待我。「先生，來這邊看醫生」，跟著護士白色的幻影，手扶椅背、再一個踉蹌貼在牆壁上，跌跌撞撞往看診室走去。一張診療椅正等待我體溫的偎暖，旁邊是醫生，還在跟上一個病人討論下次的回診。
站在門口，想像待會兒，我將如一具木乃伊擺放診療椅上，醫生會一手拿放大鏡，一手打開特製的手電筒，往我一絲不掛的瞳孔探照，我的害羞再也無法躲藏，只能聽從命令，往前方呆視。醫生的雙眼將徹徹底底搜查我眼內的不清不楚、不乾不淨，我是乖病人，會自首坦承：在這一左一右、近視一深一淺眼球中，各破了一個洞，左下與右上；惱人的飛蚊徘徊不去；曾偷窺過女人的私密，但那已經是青春期了；醫生您看得到我殘留在眼簾上的童年嗎？
我只怕醫生的瞳孔猛然張開，恐怖電影瀕死前的臉部特寫那般，淒厲尖叫聲傳來，在我渾濁的眼珠中，一樁駭人聽聞的祕密，即將公開。
直到藥力消退，痛楚不再，我軟癱在椅子上，放鬆全身肌肉，也開始放鬆瞳孔。方才點上的是散瞳劑，昨晚高級診所的那個護士也做同樣的動作，並告訴我，點上這藥水，瞳孔會慢慢張放，請我閉上眼睛絕對不要張開，三十分鐘，等瞳孔充分展開，醫生就可以好好檢查了。
如同攝影機定點拍攝花朵的一天，快轉，我的瞳孔將如繁複的花瓣，一層層綻放。
在吵雜的大廳，我把孤寂收在一隅，坐在許多列、無數排藍色塑膠椅的其中一格，等待花兒的開放。除此之外，我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在黑暗中呆想。想最近過於操勞的工作，整天死盯著書以及螢幕，下班後不知休息，看電視球賽轉播、拿起搖桿專注打電動，掛網晃蕩，睡前還保持床上看書的習慣，醒著的時間就是看，就是勞動眼睛，一刻都不休息。於是靈魂之窗開始乾澀、模糊，無法集中焦距；接下來畏光、容易疲勞；到昨晚看醫生時，已痛到張不開。
為了光明的未來，我求救一家高級的診所，繳納比一般診所貴許多的掛號費，護士帶我測度數、量眼壓，然後開始散瞳。
猶記得昨晚那個高級診所，皮椅柔軟光滑，我的雙腳踩在潔淨的大理石地板，仰著頭、整個身體呈四十五度斜靠，不知該說是坐著還是躺著，總之就是很舒服。淡淡的清香傳來，絕非庸劣的芳香劑隨意擺放，診所真是用心，連空氣都精心調配過，高雅不刺鼻。古典音樂有一種超升淨化的質地，讓我忘記病痛的黑暗恐懼，我再仔細聆聽，除了音樂、空調與護士的腳步聲，之外，什麼聲音都沒。
竟只有我一個病人。
我受寵若驚，排除生意清淡的想法，高級診所應該不缺病人，只缺慧眼獨具的內行人。我自寬敞的大廳往更深處想像，這間診所的醫生該是如何優雅啊！住豪宅、開名車、藝術品味不凡，最重要的，他們的腦中儲存了關於眼睛的一切學問和拉丁文；他們的雙眼，看過無數的眼球，健康的、更多是敗壞的。
昨晚的散瞳僅是微痛，三十分鐘晃眼即過，果然高級診所效率極佳，痛楚較小。今天這個診所又擠又吵，讓人煩躁不堪，我微微張開眼皮，想窺知還剩多少時間，近看手錶，分針時針糊成一團；遠看時鐘，一樣不清不楚。
突然有什麼東西飄過眼前，我緊張地閉上雙眼。
想起近來眼睛病徵不只疼痛，一些莫名其妙的物體，還時不時飄過眼前。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可是每每仰望晴朗的藍天，那些透明的物體，或呈條狀或呈點狀，像顯微鏡下的小蟲，悠悠出現。每當我如飢似渴翻開書本，在潔白書頁這個控制良好的獵場，瞄準一個個黑色文字獵物時，那些可恨的物體就會中途插入，我狂烈的閱讀衝動瞬間被打斷。氣憤地用雙手想要將他們打死，沒用，手掌腫脹，頑固的漂浮物依然存在。
聽別人說，有一種眼疾，患者會常常看到蚊子在眼前亂飛，名叫「飛蚊症」，我眼前的物體，長得像蟲，不像蚊子，推測是眼睛疲累的短暫現象。於是我開始做護眼操，闔上眼睛，併攏中指與無名指，輕抵眼球，順時鐘逆時鐘各轉動十次；之後移到眼尾，同樣的動作再重複一次；最後，整個頭顱三百六十度正轉逆轉各十次。我感覺眼睛舒服多了，那些討厭的物體，只是暫時現象，我一定不是得了飛蚊症、一定不是飛蚊症，我要我自己相信。
「沒錯，是有飛蚊症」，昨晚那個年輕女醫生對我宣告死刑，我的心頭怔忡了一下。
「超過四十歲或像你這樣近視的人，因為玻璃體水化，纖維在玻璃體內游離像清水中的漂浮雜物，就會造成『飛蚊症』。這病不會好，也不會惡化，要看纖維漂到何處，漂到眼睛的正中央就會很明顯，若漂到四周就看不太到了。」對於飛蚊症，女醫生似乎見怪不怪，沒有很特別的反應。
「可是，如果突然有飛蚊大量出現，表示視網膜發生病變，那情況就嚴重了，所以我要再仔細檢查一下。」女醫師靠近我，扒大我的眼睛，湊近一枚放大鏡，用手電筒照射我的眼球內部。透過放大鏡的反射，我第一次看到眼球中的血管，竟然像樹枝狀的河川，以瞳孔為中央山脈，向四周流布。血管以那樣綿密的網絡，讓我得以看到世界，人體真是奧祕。然而更奧祕的，是我躺在診療椅上的身軀，此時竟感覺衣不蔽體，因為一個年輕的女醫師正看著活生生的我，以她的專業，觀察我向來用以觀察女性的一對眼球。在這殺菌消毒的環境，一律純白的醫療空間，男與女傳統的角色被逆反，置放在診療者與被診療者的相對姿態，女性主義、社會權力、傅科與診所的誕生等等思潮就快要開始詮釋論述。此時，女醫師踮起腳、俯著身，她的小腿貼著我的小腿，體溫柔化了所有可能的嚴肅思考。
兩眼都檢查完，女醫師坐回她的椅子，在病歷表上書寫，她的小腿伸出白袍外，碎花的褲管下，是紫色的高跟鞋。
不久，她轉過頭來，用冷酷的表情說出她的診察結果：「左眼近視四百度，右眼一百多度，我想是長期在床上讀書所造成，以後千萬不可。」我驚訝地點了點頭。
「經我的檢查，你的眼睛除了近視與飛蚊症，一切正常，眼睛痛，應該是過度疲勞所致，以後多多休息，多看遠方與綠色的景物就行。」
「難道就只有這樣？」我用質疑的態度反問。女醫生有點不耐煩，以近乎發狠的口氣說：「再檢查一次！」
這次的檢查，時間相當冗長，女醫生要我左眼依序往下看、右下看、右看……當我往左下看時，女醫師停住，嘆了一口氣。
最後她說出如此殘酷的話語：「左眼左下角與右眼右上角各破了一個洞，也就是視網膜有輕微的撕裂，已主動幫你轉診，明天一大早看視網膜的權威，可能要打雷射，也可能有更嚴重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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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眼睛張開我看看」，回到吵雜的現實，護士看一下我的雙眼，說我的瞳孔散得很慢，展開還不完全，又點了散瞳劑，叮囑千萬不可偷偷張開眼睛，再等一下。感覺從昨晚等到現在那般漫長，我沮喪萬分，眼睛這麼沒用，這麼虛弱，已敗壞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嗎？連散瞳的速度都慢了。
電視新聞突然大聲刺耳起來，我猜是藍色塑膠椅最前方，那台超大螢幕的平面電視傳來的，聽不清楚正在播報哪個國家的災難，我只注意我自身的災難，我生活悄然而至的災難：無所不在的螢幕，在家裡、公司和連通這兩者的交通工具上：公車、客運、捷運，都有螢幕，以影像致命的吸引力讓我的眼光須臾不離。透過螢幕，我可以了解這世界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各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的最新趨向、名人的八卦緋聞，藉由螢幕我宏觀太陽系九大行星的運轉，微觀細菌的增生與消失，螢幕滿足我的好奇、給我樂趣，讓我成天盯著它，彷彿透過它，就可將這個世界看得透徹。
可悲的是，我只換來疲憊受傷的雙眼，以及無數人工的假象。
我曾深入鄉野，在斑駁古廟的牆壁，發現一方漫渙的古碑；也曾遠至歐洲，在古堡華麗的壁爐旁，觀賞一幅雲雀的油畫。我探索、我觀看，我用一雙眼睛無所不用其極的去認識世界，習慣在這光明的世界，透過光原色的組合及折射原理，去認識這個世界。然而，我從未反過來思索這雙眼睛，若不是醫生的明察秋毫，我不會知道，長久以來，我一直用一雙生病的眼睛，去觀看、去探索，去建立一個自認為清晰明白的世界。或許不久，雙眼失去功能，我將面對黑暗，以「防盲復明」當成我生命最重要的課題。又或許，在肉眼失去功能後，我對這世界的認識，反倒更加透徹清晰。
護士又走過來，完成最後的認可，瞳孔已充分散開，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張開眼睛。往四周看，隱隱約約可見匆忙走動的護士、座椅上斜歪的病人，一塊塊零碎的顏色，如沾水的顏料，暈開。我的瞳孔已張放到最大，敞開一切來接受這世界，沒想到這世界，竟以迷離錯亂來待我。「先生，來這邊看醫生」，跟著護士白色的幻影，手扶椅背、再一個踉蹌貼在牆壁上，跌跌撞撞往看診室走去。一張診療椅正等待我體溫的偎暖，旁邊是醫生，還在跟上一個病人討論下次的回診。
站在門口，想像待會兒，我將如一具木乃伊擺放診療椅上，醫生會一手拿放大鏡，一手打開特製的手電筒，往我一絲不掛的瞳孔探照，我的害羞再也無法躲藏，只能聽從命令，往前方呆視。醫生的雙眼將徹徹底底搜查我眼內的不清不楚、不乾不淨，我是乖病人，會自首坦承：在這一左一右、近視一深一淺眼球中，各破了一個洞，左下與右上；惱人的飛蚊徘徊不去；曾偷窺過女人的私密，但那已經是青春期了；醫生您看得到我殘留在眼簾上的童年嗎？
我只怕醫生的瞳孔猛然張開，恐怖電影瀕死前的臉部特寫那般，淒厲尖叫聲傳來，在我渾濁的眼珠中，一樁駭人聽聞的祕密，即將公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