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3月 21, 2006 11:29 pm
有時候會突然強烈地懷念起一個多月前，同你攜手在捷運站裡隨意晃蕩遊走的我。你居住的城市聲光斑駁人影交錯，遼闊得彷若置身全然疏離的荒野，儘管能將自己埋入熙來攘往的人流，卻也還會不自覺地為這冷漠而顫抖。我從來就害怕陌生，但每每夜半驚醒，面對鏡子裡闇夜獨坐的自己，記憶裡反覆播放的，卻始終是那個緊握著你手的自己。
流淚的表情，往往是最先從夢境甦醒的臉孔。在沒有邊際和明確規範的夢境中毫無預警地撞上現實，是否像一道隱忍多時的傷口突然被揭開了，抽搐得爆裂出疼痛？我不知道。半年多的記憶印拓在膠捲上很快就播罄了，很難真正留下什麼，可以確定的是，一格格風景之間因為不時曝了過量的強光而泛白。其中模糊的可能不是底片，是我的眼眶。和你站在迅速駛往下一站的車廂裡，手握同一杆直立式手扶鋼管平衡身軀，抬頭朝你笑了笑，隔著明晃晃的玻璃，捷運站外邊孤伶伶的行道樹禿著樹枝，在稀疏的毛毛雨裡淋成灰色天空的部份。
究竟是什麼撩動了我們，居然讓我們俱感不安疑惑？相較於位置上的遠遠相隔，情感會否是更具主導地位的因素？這是個美麗的答案，但在我心中某個部份卻又暗暗希望並非如此，不該這麼輕易就被解析透徹。情感當然是夢般的無奈、飄渺，如浪花般一瞬疾湧而來，下一秒又徹底地退到最底的邊際，快得使人心驚，但為了某些晦澀的理由，儘管即將抵達夢的盡頭，我依舊要哀哀挽留這說消逝就消逝的世界。
身在夢中的，豈止你我兩人而已？想起你曾和我爭辯過不下數十次＜紅樓夢＞，我們都是愛紅樓的，談到小說中情感的主軸卻有截然不同的理解。縱貫紅樓的是人事變遷的無常，繁華落盡，留下的全是夢的遺跡，但難道大觀園裡的小姐丫鬟，連同隔了一個滿清的讀者們不也都在夢中嗎？有時我也難免要這般不平，難免要覺得連自己的行止也無法掌握完全，我們又該如何測定究竟何者是夢何者為非？
對我來說，所謂了無範圍的夢，不也就只是你而已。我曾以為你本身的存在就是種溫柔，只要握住你的手，再荒謬詭譎的遭遇也可以安然穿越。可真正使人迷失的那些，其實都是由你一手安置的障礙與幻影，你怎能怪罪我這麼容易不安、容易走入思慮的歧路呢？這夢夢得太徹底，又太輕易地驚醒。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裡，寶玉托晴雯給黛玉送兩條半新半舊的絹子去，好不容易體貼出意思來的黛玉不由得神痴心醉，雙頰熱辣得壓倒桃花，提筆便往帕上寫詩。從前我始終不懂黛玉為何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不過是兩條家常舊帕罷了，即使私相傳遞令人可懼，但餘意纏綿得心魂劇震未免有誇大之嫌。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自你身上領略出黛玉為何會如此激動，寶玉這看似平常的兩條舊帕，表示他知道她的眼淚都是為他流的。從前你擬我以黛玉，說我的哀愁與病弱均有她的影子，面對情感與你始終不得寬懷。然而黛玉以淚水償情、斷情，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而我整整一個月以來，沒有哪天晚上不是哭著、哆嗦著翻攪出每一根痛楚的脈絡才得以入睡，總要緊摀著嘴嗚咽地啜泣，咬牙割斷不該留存的依戀──流了這麼多淚水，是否我也真能有完全放下的一天？
你會一如寶玉那般明白我的憂傷嗎？無數次硬撐著疲倦的身子給你熬夜寫短箋、去信，隨便就耗費了幾百幾千個字，為的也無非是期盼你能更了解我一些。靜默無聲的情感中，臨案寫詩的我們其實比什麼都要聒噪，但我們又不得不如此，聒噪是詩人避無可避的宿命──因為我們都深深渴求經由各種管道，甚至詩來使彼此更深入我們──各自隱於人群中的你我，其實懷有相似的孤獨。這說給外人聽，一定是難以索解的，但身在局中的我們居然視之為當然了。但你是否真能穿越將我阻隔於人群外的哀愁，抵達柔軟而多刺的我呢？夜闌人靜，窗外一列列街燈亮著銀白的光，盞盞相接，真像毫無盡頭似地。我同它們美麗而孤寂地守護這個入眠的空城，隔窗聽夜半兩點的風冷冷的模樣，不得不陷入鬱鬱的泥沼中，舊愁未褪，新愁又生。
曾經有幾次給你寄了包裹到你的學校去，我尚未有機會去你的學校觀覽，但你度過高中三年的彼處不也有一棟紅樓嗎？那是你同你的友伴們一起架構你們獨有的青春之處，你於其中起坐讀書，說不定偶爾也會想起我。那些存在我們來往之間的，對你無有根據的推想與猜疑，或者亦該歸納入夢的範圍內？例如我時常想著要給你說晚安，而後在你床畔輕讀羅智成那些給Dear R或給寶寶的詩，披衣讀詩，直到你漸漸沉入夢鄉為止。靜謐地看你睡著的樣子，守護你的倦意等天色慢慢地稀薄、慢慢地從遠方的窗上亮起來了也不閤眼......這是天真浪漫的情懷，然而時至今日，我未曾看你睡去，你也未曾看著我醒來。
再多的夢，層層堆磊起來未必會就此成為真實。
從台北車站轉綠線，我向你提起在南部看過的街頭藝術，我說：「可惜你下次來的時候恐怕就被拆除了。」你皺了皺眉頗覺扼腕的樣子，接著，笑了起來對我說：古亭站也有的。」迅速地計算了停靠站站數，拉我半途就下了車。那是以聚丙烯、聚苯乙烯為材質拼組裝併起來的藝術品，一個個從天花板懸掛垂下，一邊觀賞，一邊沿著扶手彎腰找黏在玻璃上的介紹文，欄杆上積著許多塵沙，一不小心手就髒了，你很自然地給我遞來濕紙巾，彷彿這麼待我再平常也不過。裝置藝術在我們背後高高地吊了一排，懸著一個個夢那樣地，漂浮在空中。
若只是活在虛無的夢裡頭，終究是不成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願意只是這樣，更不能夠只活在被一再掩飾的欺瞞裡，這不是真實。紅樓中的太虛幻境不過也只一瞬，夢裡沒有人能保證什麼，即使是曾經對坐、深深愛過的容顏也很難保存，只能懵懵地飄浮著，所有全心盼望延續的思念和記掛都沒辦法真正落實到生活中......何況我所被安放的，是個被謊言層層包裹住的夢，虛幻之外，更還要添上幾分錯亂。但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踏實。
擁著你是夢，沒擁著你也仍然是夢。夢的內外本沒多大分別，即使有過以為非常確切的什麼，屢屢回顧，也會不禁懷疑這一切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吧？恐怕什麼是夢，這樣的憂懼大概在情感中是常見的，可不是呢？何況若非是最後才能恍然領悟的那些，又豈能被稱之為夢？
夢中可能也確有真實相互摻雜。一如你我深深眷戀的那個黃昏，走廊上我們相互依偎著，讀詩，幾乎沒怎麼交談，只捱緊了你坐在石椅上，你不時溫柔的將我的頭顱壓向你寬厚堅實的胸膛，要我更貼密你一些，聆聽你規律有力的心跳。體溫交融，半年多來所有的夢再也不能比此刻更真實，同時又再也不能比此刻更虛幻。斜陽迤在地上的光束一吋吋地拉長、拉窄，接著極緩、極緩地轉黯，深成傍晚的陰影。
現實與夢境，究竟哪個比起來更接近我們些？即使只是做夢，也怕夢又夢得太分明了，何況在我們嚴苛的戀人命運裡，連一場夢，恐怕都是大逆不道的。
一味耽溺在謊言中，會否我也有溺斃的一天？這畢竟是空泛軟弱的消耗，不會有結局的，或者可以延遲決定性的絕望降臨在身上，但也僅僅是延遲，不是化解。情感與夢竟然都未曾給我留下一個著力點，這不是熟記紅樓便能克服的哪！所以就只能於深夜中哽咽，苦澀地吞嚥他人尋求歡愉下留予我的果實。
你問過我，那個堅持你們名字筆劃數相同的女子，你們之間這巧合是否便是所謂的姻緣？這莫非是對我的預示麼？面對金玉良緣緊扣的聯繫，這是小說中黛玉始終沒能打破的宿命，你如何會以為我能憑著心靈的些許相通就徹底扭轉？私自杜撰出的愛，恐怕比真正持有的都多上更多了。但你告訴我只是說笑罷了，你們從沒有過什麼，任你寬解內心越發沉重的不安，島嶼這端我讓自己蜷縮成一團，手臂圈緊了膝蓋出神，淚水撲簌簌地滑過臉龐，落在衣襟上。
紅樓夢這樣的大夢，終究也有醒來的時候。儘管你寬慰我說金玉良緣從不是小說裡的主線，在命運與精神上，木石姻緣是無以取代的。可是實踐到現實裡，我忘不了的小說結局，那一展卷即不忍啜泣的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終究由金玉之說作結。小說中尚且有作者明白地揭示了答案，但我這場大夢，又該留待什麼來催我警醒？如果有的話，無非也就是始終未能痊癒的瘀傷和淚滴了吧？
從我的紅樓到你的紅樓，相較你我各自的矛盾，文本經驗與建築的落差漸漸可以彌補過來，但靈犀暗通的顫慄是否很快就重又去而復返？凌晨四點半，桌前擱著一疊尚未拆封的溼紙巾，是前幾天擠著人，從商店走道底端翻出來的，你沒能恆常陪在身畔的時候，這就是我懷想你的方式了。你也會有深刻想念渴盼我的時候嗎？我多麼想知道。隔著簾櫳，夜色不知不覺就悄悄鬆動了開，可虛幻短暫的時間與愛情，卻過份地相似我們一起在古亭站看過的裝置藝術，懸了太久，便統統墜入萬丈深的懸崖。
毫無疑問的這夢已經抵達終點站了，沒有什麼是真正沒有句點、不能捨棄的，這是生命中最簡單的解脫，卻也是最艱難的悲哀。但我仍舊不捨眷戀，遲遲未肯醒來，相對飄渺無定的夢與謊言，這豈不也是種可笑的無奈傷懷？你的紅樓，我夢的前半生。曲終人散，懷舊如我居然還要細心收存滿身難當的痛楚，一再回首夢沿途留下的創傷。
流淚的表情，往往是最先從夢境甦醒的臉孔。在沒有邊際和明確規範的夢境中毫無預警地撞上現實，是否像一道隱忍多時的傷口突然被揭開了，抽搐得爆裂出疼痛？我不知道。半年多的記憶印拓在膠捲上很快就播罄了，很難真正留下什麼，可以確定的是，一格格風景之間因為不時曝了過量的強光而泛白。其中模糊的可能不是底片，是我的眼眶。和你站在迅速駛往下一站的車廂裡，手握同一杆直立式手扶鋼管平衡身軀，抬頭朝你笑了笑，隔著明晃晃的玻璃，捷運站外邊孤伶伶的行道樹禿著樹枝，在稀疏的毛毛雨裡淋成灰色天空的部份。
究竟是什麼撩動了我們，居然讓我們俱感不安疑惑？相較於位置上的遠遠相隔，情感會否是更具主導地位的因素？這是個美麗的答案，但在我心中某個部份卻又暗暗希望並非如此，不該這麼輕易就被解析透徹。情感當然是夢般的無奈、飄渺，如浪花般一瞬疾湧而來，下一秒又徹底地退到最底的邊際，快得使人心驚，但為了某些晦澀的理由，儘管即將抵達夢的盡頭，我依舊要哀哀挽留這說消逝就消逝的世界。
身在夢中的，豈止你我兩人而已？想起你曾和我爭辯過不下數十次＜紅樓夢＞，我們都是愛紅樓的，談到小說中情感的主軸卻有截然不同的理解。縱貫紅樓的是人事變遷的無常，繁華落盡，留下的全是夢的遺跡，但難道大觀園裡的小姐丫鬟，連同隔了一個滿清的讀者們不也都在夢中嗎？有時我也難免要這般不平，難免要覺得連自己的行止也無法掌握完全，我們又該如何測定究竟何者是夢何者為非？
對我來說，所謂了無範圍的夢，不也就只是你而已。我曾以為你本身的存在就是種溫柔，只要握住你的手，再荒謬詭譎的遭遇也可以安然穿越。可真正使人迷失的那些，其實都是由你一手安置的障礙與幻影，你怎能怪罪我這麼容易不安、容易走入思慮的歧路呢？這夢夢得太徹底，又太輕易地驚醒。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裡，寶玉托晴雯給黛玉送兩條半新半舊的絹子去，好不容易體貼出意思來的黛玉不由得神痴心醉，雙頰熱辣得壓倒桃花，提筆便往帕上寫詩。從前我始終不懂黛玉為何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不過是兩條家常舊帕罷了，即使私相傳遞令人可懼，但餘意纏綿得心魂劇震未免有誇大之嫌。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自你身上領略出黛玉為何會如此激動，寶玉這看似平常的兩條舊帕，表示他知道她的眼淚都是為他流的。從前你擬我以黛玉，說我的哀愁與病弱均有她的影子，面對情感與你始終不得寬懷。然而黛玉以淚水償情、斷情，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而我整整一個月以來，沒有哪天晚上不是哭著、哆嗦著翻攪出每一根痛楚的脈絡才得以入睡，總要緊摀著嘴嗚咽地啜泣，咬牙割斷不該留存的依戀──流了這麼多淚水，是否我也真能有完全放下的一天？
你會一如寶玉那般明白我的憂傷嗎？無數次硬撐著疲倦的身子給你熬夜寫短箋、去信，隨便就耗費了幾百幾千個字，為的也無非是期盼你能更了解我一些。靜默無聲的情感中，臨案寫詩的我們其實比什麼都要聒噪，但我們又不得不如此，聒噪是詩人避無可避的宿命──因為我們都深深渴求經由各種管道，甚至詩來使彼此更深入我們──各自隱於人群中的你我，其實懷有相似的孤獨。這說給外人聽，一定是難以索解的，但身在局中的我們居然視之為當然了。但你是否真能穿越將我阻隔於人群外的哀愁，抵達柔軟而多刺的我呢？夜闌人靜，窗外一列列街燈亮著銀白的光，盞盞相接，真像毫無盡頭似地。我同它們美麗而孤寂地守護這個入眠的空城，隔窗聽夜半兩點的風冷冷的模樣，不得不陷入鬱鬱的泥沼中，舊愁未褪，新愁又生。
曾經有幾次給你寄了包裹到你的學校去，我尚未有機會去你的學校觀覽，但你度過高中三年的彼處不也有一棟紅樓嗎？那是你同你的友伴們一起架構你們獨有的青春之處，你於其中起坐讀書，說不定偶爾也會想起我。那些存在我們來往之間的，對你無有根據的推想與猜疑，或者亦該歸納入夢的範圍內？例如我時常想著要給你說晚安，而後在你床畔輕讀羅智成那些給Dear R或給寶寶的詩，披衣讀詩，直到你漸漸沉入夢鄉為止。靜謐地看你睡著的樣子，守護你的倦意等天色慢慢地稀薄、慢慢地從遠方的窗上亮起來了也不閤眼......這是天真浪漫的情懷，然而時至今日，我未曾看你睡去，你也未曾看著我醒來。
再多的夢，層層堆磊起來未必會就此成為真實。
從台北車站轉綠線，我向你提起在南部看過的街頭藝術，我說：「可惜你下次來的時候恐怕就被拆除了。」你皺了皺眉頗覺扼腕的樣子，接著，笑了起來對我說：古亭站也有的。」迅速地計算了停靠站站數，拉我半途就下了車。那是以聚丙烯、聚苯乙烯為材質拼組裝併起來的藝術品，一個個從天花板懸掛垂下，一邊觀賞，一邊沿著扶手彎腰找黏在玻璃上的介紹文，欄杆上積著許多塵沙，一不小心手就髒了，你很自然地給我遞來濕紙巾，彷彿這麼待我再平常也不過。裝置藝術在我們背後高高地吊了一排，懸著一個個夢那樣地，漂浮在空中。
若只是活在虛無的夢裡頭，終究是不成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不願意只是這樣，更不能夠只活在被一再掩飾的欺瞞裡，這不是真實。紅樓中的太虛幻境不過也只一瞬，夢裡沒有人能保證什麼，即使是曾經對坐、深深愛過的容顏也很難保存，只能懵懵地飄浮著，所有全心盼望延續的思念和記掛都沒辦法真正落實到生活中......何況我所被安放的，是個被謊言層層包裹住的夢，虛幻之外，更還要添上幾分錯亂。但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踏實。
擁著你是夢，沒擁著你也仍然是夢。夢的內外本沒多大分別，即使有過以為非常確切的什麼，屢屢回顧，也會不禁懷疑這一切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吧？恐怕什麼是夢，這樣的憂懼大概在情感中是常見的，可不是呢？何況若非是最後才能恍然領悟的那些，又豈能被稱之為夢？
夢中可能也確有真實相互摻雜。一如你我深深眷戀的那個黃昏，走廊上我們相互依偎著，讀詩，幾乎沒怎麼交談，只捱緊了你坐在石椅上，你不時溫柔的將我的頭顱壓向你寬厚堅實的胸膛，要我更貼密你一些，聆聽你規律有力的心跳。體溫交融，半年多來所有的夢再也不能比此刻更真實，同時又再也不能比此刻更虛幻。斜陽迤在地上的光束一吋吋地拉長、拉窄，接著極緩、極緩地轉黯，深成傍晚的陰影。
現實與夢境，究竟哪個比起來更接近我們些？即使只是做夢，也怕夢又夢得太分明了，何況在我們嚴苛的戀人命運裡，連一場夢，恐怕都是大逆不道的。
一味耽溺在謊言中，會否我也有溺斃的一天？這畢竟是空泛軟弱的消耗，不會有結局的，或者可以延遲決定性的絕望降臨在身上，但也僅僅是延遲，不是化解。情感與夢竟然都未曾給我留下一個著力點，這不是熟記紅樓便能克服的哪！所以就只能於深夜中哽咽，苦澀地吞嚥他人尋求歡愉下留予我的果實。
你問過我，那個堅持你們名字筆劃數相同的女子，你們之間這巧合是否便是所謂的姻緣？這莫非是對我的預示麼？面對金玉良緣緊扣的聯繫，這是小說中黛玉始終沒能打破的宿命，你如何會以為我能憑著心靈的些許相通就徹底扭轉？私自杜撰出的愛，恐怕比真正持有的都多上更多了。但你告訴我只是說笑罷了，你們從沒有過什麼，任你寬解內心越發沉重的不安，島嶼這端我讓自己蜷縮成一團，手臂圈緊了膝蓋出神，淚水撲簌簌地滑過臉龐，落在衣襟上。
紅樓夢這樣的大夢，終究也有醒來的時候。儘管你寬慰我說金玉良緣從不是小說裡的主線，在命運與精神上，木石姻緣是無以取代的。可是實踐到現實裡，我忘不了的小說結局，那一展卷即不忍啜泣的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終究由金玉之說作結。小說中尚且有作者明白地揭示了答案，但我這場大夢，又該留待什麼來催我警醒？如果有的話，無非也就是始終未能痊癒的瘀傷和淚滴了吧？
從我的紅樓到你的紅樓，相較你我各自的矛盾，文本經驗與建築的落差漸漸可以彌補過來，但靈犀暗通的顫慄是否很快就重又去而復返？凌晨四點半，桌前擱著一疊尚未拆封的溼紙巾，是前幾天擠著人，從商店走道底端翻出來的，你沒能恆常陪在身畔的時候，這就是我懷想你的方式了。你也會有深刻想念渴盼我的時候嗎？我多麼想知道。隔著簾櫳，夜色不知不覺就悄悄鬆動了開，可虛幻短暫的時間與愛情，卻過份地相似我們一起在古亭站看過的裝置藝術，懸了太久，便統統墜入萬丈深的懸崖。
毫無疑問的這夢已經抵達終點站了，沒有什麼是真正沒有句點、不能捨棄的，這是生命中最簡單的解脫，卻也是最艱難的悲哀。但我仍舊不捨眷戀，遲遲未肯醒來，相對飄渺無定的夢與謊言，這豈不也是種可笑的無奈傷懷？你的紅樓，我夢的前半生。曲終人散，懷舊如我居然還要細心收存滿身難當的痛楚，一再回首夢沿途留下的創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