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妳在餐廳偶遇的老人。

那天妳和單身母親的女友 T 去熟悉的日式鐵板燒館子。幾杯紅酒之後﹐生命的目的不再有任何疑議--我並不是說妳從來有過任何這樣的疑議﹐只是單純敘述妳和女友同一的意緒。我相信她並不是全無疑懼的﹐因此她或會喝得更快更不思索些。
總之﹐那天﹐妳們後來發現同檯的老先生﹐和他身邊坐在輪椅上、中風的老婦人。

妳現在跟身旁的男子解釋今晚約會吃飯的緣由﹐他一面聽著左邊的老人沒停過的叨敘﹐一面跟妳點頭。

「我真是忘了﹐這老先生話比一般的老人還多。」妳說著有點捉挾﹐該有的一點歉意﹐全化成嘴角上的一串笑聲﹕「那天﹐我是跟T說著話﹐所以還不覺得煩。」

妳這樣把事情交代過了﹐便開始跟風趣搞笑的鐵板廚師談笑起來。

妳真是很喜歡他們的。但有些事﹐聽過一次﹐就此嫌多了。

老先生是個很成功的保險業者﹐得意地回述﹐年青時擠身百萬優秀員工的殊榮。他生長在麻州東南沿海地區的小城鎮﹐從貧困的農家大家庭奮鬥成功﹐並且還一輩子參與社會公益和教堂等的服務﹐該算造福鄉梓那類的模範公民了。

妳雖然跟別人談笑著﹐耳際不免仍聽得到這些話語﹐也不是心生厭惡﹐但就不怎麼打得起勁、或客氣地表現一點尊敬的專心。

老先生摯愛的四十年髮妻﹐在五年前病逝了。
他痛不欲生﹐幾度有尋短的念頭。後來一位住在南方海邊的朋友邀他去渡假﹐他就在那兒偶遇現在的妻子。她也是由麻州南下渡假的單身老人。

老太太現在舉杯向妳敬酒﹐妳點頭致意﹐喝了一大口。
她是個酒興很高的女人﹐有點像 T ﹐喝得比妳快些﹐醉意上來得也快些。她現在雙頰酡紅﹐老先生注意到了﹐說著她一向愛出外吃飯的事。在中風前﹐他們都是交際舞高手﹐到舞場展現身手﹐是他們生活裡的最大快事。

老先生大概是在半年後﹐在子姪親友的祝福下跟老太太結婚了。

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一位遠房叔叔。
他的原配在他五十歲那年急病過世了。她一向就受同輩姐妹們羨慕的--這位叔叔一向以新好男人在親戚間有很好的人緣。
幾個月之後﹐這位叔叔就跟多年的女秘書再婚了。

妳再次舉杯﹐跟老太太碰杯出聲、一起放聲大笑。她今夜分外地放情歡樂。至少﹐看來是那樣的。

再婚半年後﹐老太太中風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

我們怎麼看愛情呢﹖
死亡﹐是不是就是愛情斷然的結束﹖

好﹐妳現在冷笑地睼著我、問我﹕你若是唱高調﹐那麼﹐愛情不因死亡而斷然結束﹐你又如何﹖

但妳會錯我的意思了。
愛情是不因死亡而斷然結束斷然結束的。
我的意思是說﹐愛情是一種更加短暫的情緒。

我想說﹐每個日夜﹐愛情就生滅一度--妳今夜睡去﹐妳怎麼就能肯定﹐明晨醒來﹐一定還愛著同一個人﹖

妳怎能確定﹐一夜之間﹐妳的世界不曾改變﹐從仲春退轉到暮冬。
許多許多的愛情﹐不都是若此地經不了一夕風霜﹖

我們的信誓旦旦﹐認真可鑑的﹐無非當時當下的片刻。
生命的脆弱如許﹐像過日的沙暴那種的飄忽﹐愛情來了﹐愛情去了﹐愛情來過了﹐愛情的塵埃留一層薄薄的砂紙似的膜在妳的日子表面。

會不會﹖有一兩粒細沙﹖會不會有一兩粒細沙﹐不期然由縫隙跌落﹐如分神的戀人望著遠去的身影﹐行走間錯步踩入街路瘡疤不平的顏面﹐在一聲始料未及的秒鐘間聽到自己跌倒時的驚呼﹖

若會﹐也是極其偶然的吧﹖

世界有些時候給我們一丁點裂縫﹐去望透保護膜裡頭的真相。這樣像雜草間偶然驚瞥一株四瓣榨漿草的機緣﹐方露即逝﹐是我們不大習於把捉的。
所以妳瞥見生命的洞隙﹐驚懼卻步。
下一頃﹐走過的已然走遠。
愛情走遠了﹐記憶走遠了﹐愛情的記憶走得遠遠的。

妳挑一些美麗的光景﹐貼在記憶的窗間或壁上﹐有一日閑時再坐下來壁觀。看似繁華的一片風情﹐全都是虛偽的假象。

那倒不是說妳心不知肚不明﹐妳自始原便追尋著這樣虛假的美麗與哀愁。妳始以自欺﹐呵明明白白的自欺﹐便不教那些天下男子活該去追尋那種愚昧的真實的平庸情節。

這世上﹐若無虛偽﹐哪來美麗﹖

那是妳讓人心折的誠實的邏輯。

這世上若無甘心做作的性情中人﹐哪來那類作賤世俗倫理綱常的、極絕自我的恩怨情天﹖

於是﹐至極的做作﹐其非始自至極的自我與誠實﹐便不會有驚世駭俗的動人與深刻。

妳可能會嘆息流淚。我這樣總算說得清明了。

那麼﹐一世﹐半生﹐或是一夕﹐都是一回事。
心動情至﹐頃刻亦若生生世世。下一刻﹐阿米巴似的生命﹐怎麼拉著我們在充滿流動性的時空中走那種失控多過迷惑的路子﹐誰能認認真真地說得出什麼﹖

妳那夜跟T辯論著。毋寧說他們辯論著。
T很替那位老先生心疼﹐老來尋伴﹐不到半年好景﹐接下來就是五年辛苦照料新的老伴。
那個聽了一夜老人嘮叨的男子﹐顯然有點沮喪。那當然不是他跟妳約會吃飯的初衷。弄得一夜跟妳沒說幾句話﹐很淒涼的下場的。
他現在仍是鼓足餘勇﹐大表傷感地同情那位老太太。
想必她亦是滿心希望地、曾想著跟老先生攜手共渡後半生。現在不但不能攜子之手與子偕老﹐反而處處需要依賴老先生照料﹐多讓人難過啊﹗

於是﹐T 跟他一齊為天下傷疾的老先生老太太們慨嘆。

妳突然拉開街邊停著的一部計程車﹐跳人就疾疾叫司機開走了。把兩個慨嘆著老人情愛的男女就丟落在夜幕下的鬧市。

妳伸一隻食指﹐憤怒地抹一下眼角。
為什麼都這麼俗氣﹐這個翻不出新意的人世。愛情是那麼樣倏忽的一件事﹐為什麼都沒有人清明理解。

嘿﹗妳和你﹐妳憤恨地想著T和那個突然間顯得極度俗氣平凡的男子。

妳和你﹗難道你們不明白﹖難道你們不明白﹕他們有過。
That's all that you can ask for! That's all!
That! is! all!

我不知道這夜妳會不會想起我﹐那是很無所謂的。
妳或許會想起另外一百個頃刻那樣短暫的愛情片段。
妳會想到有過的那些、就像生生世世的那些頃刻。

妳睡前或會打幾通電話﹐跟幾個不至於世俗得掃興的舊友說說話。就是說說話﹐給自己一種像刷牙那樣的清爽。

明晨妳會撥電話給 T﹐今晚妳仍會跟她嘔氣。但明晨妳會清楚地告訴她﹐她也有過。那麼就不需要假作憐憫地做作同情。這世上﹐對軀體傷疾的作態同情﹐毋寧是最淺薄俗氣的了。替他們的生命喜悅﹐他們有過﹐像夕陽和海潮﹐妳看過美麗﹐就知道哀愁是什麼。把嘆息留給下一個夕陽或下一次海潮﹐即便妳只會把捉到一頃刻﹐妳就有過。

3/2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