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3月 19, 2006 3:46 pm
聯合航班881在我手錶六時許飛越阿拉斯加山脈﹐濃雲下應該是冰川間列雪峰的荒涼景觀。在三萬八千呎高空上大半昏睡的越洋旅者間﹐那只是既看不到便不相關、類若此刻人世間其他千百件大小情事一樣不真實的。因我我沒有調換﹐手錶上的東岸時間﹐與現地的阿拉斯加時間、或是台北的中原標準時間﹐是怎麼樣交錯的﹐我並沒有清晰的概念﹐
大約在這個時刻﹐我心裡有一個肯定的想法﹕病危的父親﹐已經過去了。我趕不回去見他最後一面的必然性﹐在二十年前赴美的那一日就大抵確定。去年年底回台﹐道別時父親有格外的傷感。這時回頭想來﹐自己那時也跟此刻一樣清明。
昨晚打包簡單的行囊後﹐順手洗著水槽裡的幾隻碗。一面打著洗碗精的肥皂泡沫﹐沒有預警地就兩眼濕潤、眼眶模糊了。這樣的情況﹐對一向自持的我﹐是很少見的。
我那種對情緒抑制收斂的習性﹐仍是源自幼時跟父親拗脾氣的那些事。我一直不是太需要親長耽心的孩子﹐但有些事﹐自己選定方向﹐卻也絕不為長輩的勸告而改變。這樣過來的大半生﹐好像總有些事不能得到理解。這時的親情關係﹐便尤其是在隱約的緊張中更形純粹。
機服員送來一杯涼水。我一路昏沉﹐像是自動換過了台北的坐息時間﹐一連錯過了兩餐實在不好吃的機上餐點。此刻沒來由地想起﹐父親在病態還緩時﹐每當我回臺﹐總是當件要事似地﹐跟我一塊兒到建中側門外﹐去吃家鄉口味的乾拌麵和福州魚丸湯。這件事﹐這一年多﹐他行動不便利了﹐我自己仍是像儀式似地每回必去。
父親退休後兩、三年罷﹐沒開放前﹐經由香港去了大陸旅遊﹐煞尾特地脫團走一趟福州老家。
小時候記得他常說起家世傳承﹐像時前清出了多少舉人進士那樣的事﹐好像海軍大臣薩鎮冰還是一位先人的門生。他常跟年幼的弟弟說﹐福州城外的家山﹐騎馬能騎多久多久﹐還走不完。他那次再回老家﹐城內的大宅子﹐早讓外姓人佔了。但還是聯繫到一位遠親的堂姐﹐透過關係﹐在福州的西湖賓館住了數日﹐暢游少時撒潑調皮的鼓山涌泉寺(他們曾經搗壞過狐仙窩﹐說來很神奇的)﹐下走閩江口馬尾的祖居。
那是我來美後第二次回台吧。他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起﹐在福州小街攤市上用鄉音跟販子殺價﹐全沒被當作外地人或臺胞來欺哄。我深知﹐這跟我現在回臺﹐總要抽閑到夜市漫遊﹐其實並不真要買什麼東西﹐那種心情﹐大抵相似。我們曾談起一起同回福州的事﹐這事在父親不久後發現白血病癥﹐就沒有再提起了。
我相信家鄉是每個人自我下意識認定的一回事。
這跟是否生長與斯或是在某地過了多少年月﹐沒有絕對的關係。
獨子生在德州西北小城﹐但未足六月我們就北遷紐約(其實﹐我在曼哈頓的博儒學院讀博士﹐住在哈德森河南岸的紐澤西小城)﹐而獨子始終自許為德州籍的華裔美人。
我算算﹐父親十多歲離家從軍﹐不久來臺﹐一世居此。平時的心情﹐就是以台北為家的。但還終是免不了時時思念少時故居的福州。算算我在台北生長的年月﹐還長過父親之生長於福州。但反過來說﹐我居美的時間﹐概略算來﹐也近於我在台的時間了。然我絕無能改變心中台北之為故鄉的念頭。那一個定位﹐不知何時成立了﹐就一世人默默認可﹐不再疑問。
所以我現在在回鄉的路途上﹐思索一個同樣半生流離的父親﹐洞然理解他對故鄉的深執情緒。這時我想起奶奶過世時的另一件瑣事。
父親在為奶奶建墓前跟唸國中的我談起爺爺。中日戰爭剛開始的那兩年﹐爺爺當時駐軍閩北山區﹐突發胃疾。父親趕到時﹐爺爺已然亡故﹐就在山城草草斂葬﹐是個等到太平日子、再回去移靈回福州老家祠堂的意思。然而戰後父親再匆匆趕去山城﹐世亂土荒﹐竟就再也找不到爺爺的墳地。
後來就在奶奶的碑上加了爺爺名諱﹐算是個有名無實的衣冠塚。
去年返臺﹐算來是父親跟白血病奮鬥的第六年了﹐他的身體明顯地大不如前﹐行動能力差了許多。這對於一向好強而獨立的他﹐是很不舒坦的事。
在我行前﹐他不聽話﹐一個人自己偷溜出門﹐到小市替我去買我愛吃的剝皮辣椒﹐短短十多分鐘路﹐回到家額上已透著大滴汗珠。
我隔日清早出門﹐他勉強起床﹐就走不動送我下樓了。
那日我跟他道別﹐交代他別再往外跑﹐臨別互望﹐大抵心上都理會﹐就此一別了。
881班次到東京是傍晚﹐我再等一個多小時才接搭往台北的班次。出台北機場﹐已是黑暗的夜色。我心知﹐父親已昏迷二日﹐我的回來看他送他﹐象徵的意義大過實質。但這也就跟一個半生流離的中年人﹐認定要回少時故鄉一樣﹐盡其在我。這一點﹐我跟父親﹐有深深的相互知解﹐即便我們的父子關係﹐一向是嚴肅的。
3/19/2006
大約在這個時刻﹐我心裡有一個肯定的想法﹕病危的父親﹐已經過去了。我趕不回去見他最後一面的必然性﹐在二十年前赴美的那一日就大抵確定。去年年底回台﹐道別時父親有格外的傷感。這時回頭想來﹐自己那時也跟此刻一樣清明。
昨晚打包簡單的行囊後﹐順手洗著水槽裡的幾隻碗。一面打著洗碗精的肥皂泡沫﹐沒有預警地就兩眼濕潤、眼眶模糊了。這樣的情況﹐對一向自持的我﹐是很少見的。
我那種對情緒抑制收斂的習性﹐仍是源自幼時跟父親拗脾氣的那些事。我一直不是太需要親長耽心的孩子﹐但有些事﹐自己選定方向﹐卻也絕不為長輩的勸告而改變。這樣過來的大半生﹐好像總有些事不能得到理解。這時的親情關係﹐便尤其是在隱約的緊張中更形純粹。
機服員送來一杯涼水。我一路昏沉﹐像是自動換過了台北的坐息時間﹐一連錯過了兩餐實在不好吃的機上餐點。此刻沒來由地想起﹐父親在病態還緩時﹐每當我回臺﹐總是當件要事似地﹐跟我一塊兒到建中側門外﹐去吃家鄉口味的乾拌麵和福州魚丸湯。這件事﹐這一年多﹐他行動不便利了﹐我自己仍是像儀式似地每回必去。
父親退休後兩、三年罷﹐沒開放前﹐經由香港去了大陸旅遊﹐煞尾特地脫團走一趟福州老家。
小時候記得他常說起家世傳承﹐像時前清出了多少舉人進士那樣的事﹐好像海軍大臣薩鎮冰還是一位先人的門生。他常跟年幼的弟弟說﹐福州城外的家山﹐騎馬能騎多久多久﹐還走不完。他那次再回老家﹐城內的大宅子﹐早讓外姓人佔了。但還是聯繫到一位遠親的堂姐﹐透過關係﹐在福州的西湖賓館住了數日﹐暢游少時撒潑調皮的鼓山涌泉寺(他們曾經搗壞過狐仙窩﹐說來很神奇的)﹐下走閩江口馬尾的祖居。
那是我來美後第二次回台吧。他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起﹐在福州小街攤市上用鄉音跟販子殺價﹐全沒被當作外地人或臺胞來欺哄。我深知﹐這跟我現在回臺﹐總要抽閑到夜市漫遊﹐其實並不真要買什麼東西﹐那種心情﹐大抵相似。我們曾談起一起同回福州的事﹐這事在父親不久後發現白血病癥﹐就沒有再提起了。
我相信家鄉是每個人自我下意識認定的一回事。
這跟是否生長與斯或是在某地過了多少年月﹐沒有絕對的關係。
獨子生在德州西北小城﹐但未足六月我們就北遷紐約(其實﹐我在曼哈頓的博儒學院讀博士﹐住在哈德森河南岸的紐澤西小城)﹐而獨子始終自許為德州籍的華裔美人。
我算算﹐父親十多歲離家從軍﹐不久來臺﹐一世居此。平時的心情﹐就是以台北為家的。但還終是免不了時時思念少時故居的福州。算算我在台北生長的年月﹐還長過父親之生長於福州。但反過來說﹐我居美的時間﹐概略算來﹐也近於我在台的時間了。然我絕無能改變心中台北之為故鄉的念頭。那一個定位﹐不知何時成立了﹐就一世人默默認可﹐不再疑問。
所以我現在在回鄉的路途上﹐思索一個同樣半生流離的父親﹐洞然理解他對故鄉的深執情緒。這時我想起奶奶過世時的另一件瑣事。
父親在為奶奶建墓前跟唸國中的我談起爺爺。中日戰爭剛開始的那兩年﹐爺爺當時駐軍閩北山區﹐突發胃疾。父親趕到時﹐爺爺已然亡故﹐就在山城草草斂葬﹐是個等到太平日子、再回去移靈回福州老家祠堂的意思。然而戰後父親再匆匆趕去山城﹐世亂土荒﹐竟就再也找不到爺爺的墳地。
後來就在奶奶的碑上加了爺爺名諱﹐算是個有名無實的衣冠塚。
去年返臺﹐算來是父親跟白血病奮鬥的第六年了﹐他的身體明顯地大不如前﹐行動能力差了許多。這對於一向好強而獨立的他﹐是很不舒坦的事。
在我行前﹐他不聽話﹐一個人自己偷溜出門﹐到小市替我去買我愛吃的剝皮辣椒﹐短短十多分鐘路﹐回到家額上已透著大滴汗珠。
我隔日清早出門﹐他勉強起床﹐就走不動送我下樓了。
那日我跟他道別﹐交代他別再往外跑﹐臨別互望﹐大抵心上都理會﹐就此一別了。
881班次到東京是傍晚﹐我再等一個多小時才接搭往台北的班次。出台北機場﹐已是黑暗的夜色。我心知﹐父親已昏迷二日﹐我的回來看他送他﹐象徵的意義大過實質。但這也就跟一個半生流離的中年人﹐認定要回少時故鄉一樣﹐盡其在我。這一點﹐我跟父親﹐有深深的相互知解﹐即便我們的父子關係﹐一向是嚴肅的。
3/19/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