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3月 12, 2006 9:14 pm
『嘟－嘟－嘟──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
此刻我正於金庸著手改訂的新版武俠小說問世之際，向人借了舊版，逐頁逐行地，與腦海裡仍記得的故事片段互相印校。從沒打算一翻新版，偏在深夜捧著十年前便已讀過的小說埋首重閱，儘管有幾分懷舊，亦是頗不合時宜的傷感吧？
＜笑傲江湖＞第十三回＜學琴＞一節，描述令狐沖在洛陽東城綠竹叢中初聞竹林中人的琴簫絕技，而後結識這始終隱身竹林紗簾後的『婆婆』，進而向婆婆習樂。琴音和雅簫聲清婉，是將聲情摹寫得極富動感的一節，因為看不見、摸不著，聽覺於是取代了視覺，成為更主要的存在與觸摸。情感的推進大概也和小說沒兩樣吧？身陷情感，於是再有力的阻擋也能忽略，再清楚的差異也只能激起淺淺的漣漪，回音似地。一如小說中令狐沖提起琴簫合奏，綠竹叢中隱隱約約地，傳來極模糊的輕輕嘆息：「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不免也使人掩卷惆悵。
聲音是唯一不被時間空間剝奪掉的證據，遙遠的戀人，足以負荷情感重量成為兩相傳遞之憑的除了文字，就是相較之下顯得庸俗卻直接的聲音。它靠我們靠得那麼近，隨著呼吸頻率快慢，不疾不徐地吐發字句，儘管依舊是抽象的，但比起含蓄的托詞傳意，聲音確實更有力量迅速瓦解刻意築起的抗拒掙扎。
每到中午，總要爬上多達四層樓的長樓梯，穿越迴廊，抵達那座落在投幣式飲料販賣機旁的公用電話，拿起話筒，俐落熟習地給你按電話。四周人潮紛擾，抬便當的、投飲料的、剛從體育課下課滿身汗臭的......無數聲音氣息洶湧而來，夾雜著從音質低落的廣播系統跳躍出的曲節，在我身旁交織成另一個喧鬧的區塊。我並不害怕這股騷熱的氣流，半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相信只要握著話筒，便能夠如百慕達三角洲般在身畔結下了隱密的結界，從周遭陷落般地消失。
『嘟－嘟－嘟－』側耳傾聽串聯起你我的電話響聲，我低下頭，不願引來旁人的好奇，心中暗自祈禱你能迅速接起電話來。
我不能確定是否人際關係的遠近，會隨著科技文明演進而厚薄，比起公用電話大大的話筒，室內電話就顯得簡便些，手機為了便於攜帶就更輕薄了。我喜歡捉抱著厚實的話筒給你打電話，手機固然輕巧，但我卻以為只有如此厚實的媒介，才能讓我這沿聲線起飛降落的走索者捉摸得更穩當些，我不願意，不願意從空中摔落下來。
厚實的話筒那端，清晰傳來的是你兼有陽光明朗和緩慰低醇兩種特質的獨特嗓音，聲線沿著電纜傳入耳朵，多麼立體，彷彿你其實就在我身後貼著我耳語。時常只要純粹聽你講話，胸口便湧動著莫名的喜悅。你一定不知道，儘管我每天都注意你城市的晴雨、看氣象報導也獨獨投注你所在位置的天氣陰晴，但更能使我確切感知天氣的，其實是你的語氣。不住變化流動的抑揚頓挫鄰靠著我的唇瓣，緊緊捱擦，簡直能擦出血來似地。但我並不在意，滿心歡喜地聽你說著家常瑣事，一面聽一面在心中預測著氣象──倘若你語調明朗輕快，我便忍不住推想『啊今天你那兒必定是萬里無雲吧！』嘴角微揚，聽你談論課堂上、球場上等諸多瑣事；倘若你態度冷淡不耐，甚或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這端的我不免就要猜疑你是否對我有所抱怨，抑或身體不適呢？如果病了在家休息，可有就醫服藥、有人替你打理午餐？
每聲『嘟』聲都像敲醒一個從未被發見的房間之前，必有的屏息與期待。
我們也曾講過許多深夜電話，極喜歡以晚安劃上一天的休止符，常常睡前你就打來與我互道晚安，夜闌人靜，你我隔著整個島嶼在同個時間節點上同樣地窩在溫暖的毛毯裡喁喁私語，細語夾雜糾纏著間歇響起的低笑，暖和得讓我忍不住要融化。而你總是要提防，不願有誰涉入我們之間的隱密連結，用氣音說話，話筒這端的我就得在你呵出的溫熱氣息中，一面傾聽、一面費力地辨識內容，試圖截清音節，分清氣流和咬字位置......你暖暖熨貼著胸腔的氣音，多麼真實地在耳邊噴吹著，彷彿一口氣呵在頸窩裡我就又要癢又要笑。
深夜這意象容易使人心旌動搖，鈴聲響起時聲音和回音重疊，來回響盪在我和另個我無從預想的空間之間，在夜裡越發顯得空蕩蕩地，越發顯得嘹喨，不真實。然而再怎麼不真實，因為自恃著有情感做為後盾，所以可以勇敢地握住，你曾經在睜眼如同閉目般深幽的子夜底，不意地打了電話，話筒那端的嗓音聽起來格外溫緩、低柔，像隻剛剛被梳櫛愛撫過的小貓，你低低地告訴我，多麼使我羞澀迷亂的：「我好愛妳，不要離開我好不好？」黑暗無邊無際，唯一閃爍的是握在手心的你的深情。
當然我們自己，就是彼此的回音了，莫非為了一個人而魂靈俱顫不也是十分不可置信、如回音般虛幻的嗎？回音比聲音具備更多空靈飄渺的因子，但我們卻能簡單地以為這也是真人實物的部份呈現。吐氣如蘭，憑此你能輕易辨別出我的呼吸律動，對我而言，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主動聯絡你，卻沉入語音信箱的通話不也是一種回音？熟悉的語音答錄響起我便撳掉了通話，這意象時常讓我聯想到石沉大海，但難道語音答錄不是你體解我的回音嗎？
平時只要鈴聲響起，我就要緊張兮兮地抓起手機察看來電者，何況熬夜讀書的清寥時分，忽忽響起的鈴聲，更使人無從分辨到底是真是幻。一次比一次更加期盼你捎來音訊和關懷，總要再三檢查是否設定好鈴聲、是否你會將我擱在心上......這無比的小心到了後來，很容易就成為一種不確定。聲音擁有如此鮮明的力量支配我的行動精神，那麼你想必也能明白，為何到了某些關鍵時刻明知你急著尋我，但我在一聲比一聲更緊促的鈴聲中坐著，狠狠咬著脣撕扯著心志，就是不願接起電話......因為我仍未蓄滿，面對你的勇氣。
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持有情感的符咒時，我們自以為可以，能夠輕易地視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物為常，甚至連生活也過得莫名奇妙，不懂時間怎能飛速至此。直要等到情感遠離了，才終於發現沒有什麼是可供尋覓的，多麼努力也都不夠用。我們又要如何面對這處處與我們針鋒相對的世界呢？情感並未給我們答案。
不知所愛的人的遭遇是件令人哀傷的事。避開你的這幾天我自書本上讀到這一句，還有誰能比你我更能體現這句話呢？可隔閡是如此明顯地存在，這是你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越想忽略它，就發現它越堅屹地聳立，這是連聲音也難以彌補的落差。時間空間的複雜交錯使我迷亂，越來越分不清楚真偽，聲音和回音沒有絕對的分野，兩者之間，我就緊抓著僅有的依戀眷慕，於音波高低起落中迷失。我不確定事實是否如我所想，但我感覺對你那連自己也感到滿意的認真看待，儘管幾乎是種消耗了，投入你深不可測的湖泊，再有重量的情感和決心，也只是回音般地，稍稍在湖面上漾起輕微的水泡聲。
正像我們曾經天真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回音和聲音，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等到我們真正明白了兩者有何差異，回過頭來尋找時，卻連聲音本身，也杳杳地散去了。
囿於視野和情感的狹窄格局，往往認定自己的存在是絕對，因此乍遇上另一完全不同的時空，神似本身的回覆往往會嚇了好大一跳，不知所措。一如一切都已漸次退遠我的現今，回想起等你接聽起電話的那些個午後，最清晰明白的，或者是身畔的投幣式飲料機『吭哴』一聲掉落一罐罐裝飲料時，總會一再驚醒，疑心這究竟是哪個摔落的自己所發出的回音。
此刻我正於金庸著手改訂的新版武俠小說問世之際，向人借了舊版，逐頁逐行地，與腦海裡仍記得的故事片段互相印校。從沒打算一翻新版，偏在深夜捧著十年前便已讀過的小說埋首重閱，儘管有幾分懷舊，亦是頗不合時宜的傷感吧？
＜笑傲江湖＞第十三回＜學琴＞一節，描述令狐沖在洛陽東城綠竹叢中初聞竹林中人的琴簫絕技，而後結識這始終隱身竹林紗簾後的『婆婆』，進而向婆婆習樂。琴音和雅簫聲清婉，是將聲情摹寫得極富動感的一節，因為看不見、摸不著，聽覺於是取代了視覺，成為更主要的存在與觸摸。情感的推進大概也和小說沒兩樣吧？身陷情感，於是再有力的阻擋也能忽略，再清楚的差異也只能激起淺淺的漣漪，回音似地。一如小說中令狐沖提起琴簫合奏，綠竹叢中隱隱約約地，傳來極模糊的輕輕嘆息：「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不免也使人掩卷惆悵。
聲音是唯一不被時間空間剝奪掉的證據，遙遠的戀人，足以負荷情感重量成為兩相傳遞之憑的除了文字，就是相較之下顯得庸俗卻直接的聲音。它靠我們靠得那麼近，隨著呼吸頻率快慢，不疾不徐地吐發字句，儘管依舊是抽象的，但比起含蓄的托詞傳意，聲音確實更有力量迅速瓦解刻意築起的抗拒掙扎。
每到中午，總要爬上多達四層樓的長樓梯，穿越迴廊，抵達那座落在投幣式飲料販賣機旁的公用電話，拿起話筒，俐落熟習地給你按電話。四周人潮紛擾，抬便當的、投飲料的、剛從體育課下課滿身汗臭的......無數聲音氣息洶湧而來，夾雜著從音質低落的廣播系統跳躍出的曲節，在我身旁交織成另一個喧鬧的區塊。我並不害怕這股騷熱的氣流，半點也不害怕，因為我相信只要握著話筒，便能夠如百慕達三角洲般在身畔結下了隱密的結界，從周遭陷落般地消失。
『嘟－嘟－嘟－』側耳傾聽串聯起你我的電話響聲，我低下頭，不願引來旁人的好奇，心中暗自祈禱你能迅速接起電話來。
我不能確定是否人際關係的遠近，會隨著科技文明演進而厚薄，比起公用電話大大的話筒，室內電話就顯得簡便些，手機為了便於攜帶就更輕薄了。我喜歡捉抱著厚實的話筒給你打電話，手機固然輕巧，但我卻以為只有如此厚實的媒介，才能讓我這沿聲線起飛降落的走索者捉摸得更穩當些，我不願意，不願意從空中摔落下來。
厚實的話筒那端，清晰傳來的是你兼有陽光明朗和緩慰低醇兩種特質的獨特嗓音，聲線沿著電纜傳入耳朵，多麼立體，彷彿你其實就在我身後貼著我耳語。時常只要純粹聽你講話，胸口便湧動著莫名的喜悅。你一定不知道，儘管我每天都注意你城市的晴雨、看氣象報導也獨獨投注你所在位置的天氣陰晴，但更能使我確切感知天氣的，其實是你的語氣。不住變化流動的抑揚頓挫鄰靠著我的唇瓣，緊緊捱擦，簡直能擦出血來似地。但我並不在意，滿心歡喜地聽你說著家常瑣事，一面聽一面在心中預測著氣象──倘若你語調明朗輕快，我便忍不住推想『啊今天你那兒必定是萬里無雲吧！』嘴角微揚，聽你談論課堂上、球場上等諸多瑣事；倘若你態度冷淡不耐，甚或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這端的我不免就要猜疑你是否對我有所抱怨，抑或身體不適呢？如果病了在家休息，可有就醫服藥、有人替你打理午餐？
每聲『嘟』聲都像敲醒一個從未被發見的房間之前，必有的屏息與期待。
我們也曾講過許多深夜電話，極喜歡以晚安劃上一天的休止符，常常睡前你就打來與我互道晚安，夜闌人靜，你我隔著整個島嶼在同個時間節點上同樣地窩在溫暖的毛毯裡喁喁私語，細語夾雜糾纏著間歇響起的低笑，暖和得讓我忍不住要融化。而你總是要提防，不願有誰涉入我們之間的隱密連結，用氣音說話，話筒這端的我就得在你呵出的溫熱氣息中，一面傾聽、一面費力地辨識內容，試圖截清音節，分清氣流和咬字位置......你暖暖熨貼著胸腔的氣音，多麼真實地在耳邊噴吹著，彷彿一口氣呵在頸窩裡我就又要癢又要笑。
深夜這意象容易使人心旌動搖，鈴聲響起時聲音和回音重疊，來回響盪在我和另個我無從預想的空間之間，在夜裡越發顯得空蕩蕩地，越發顯得嘹喨，不真實。然而再怎麼不真實，因為自恃著有情感做為後盾，所以可以勇敢地握住，你曾經在睜眼如同閉目般深幽的子夜底，不意地打了電話，話筒那端的嗓音聽起來格外溫緩、低柔，像隻剛剛被梳櫛愛撫過的小貓，你低低地告訴我，多麼使我羞澀迷亂的：「我好愛妳，不要離開我好不好？」黑暗無邊無際，唯一閃爍的是握在手心的你的深情。
當然我們自己，就是彼此的回音了，莫非為了一個人而魂靈俱顫不也是十分不可置信、如回音般虛幻的嗎？回音比聲音具備更多空靈飄渺的因子，但我們卻能簡單地以為這也是真人實物的部份呈現。吐氣如蘭，憑此你能輕易辨別出我的呼吸律動，對我而言，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主動聯絡你，卻沉入語音信箱的通話不也是一種回音？熟悉的語音答錄響起我便撳掉了通話，這意象時常讓我聯想到石沉大海，但難道語音答錄不是你體解我的回音嗎？
平時只要鈴聲響起，我就要緊張兮兮地抓起手機察看來電者，何況熬夜讀書的清寥時分，忽忽響起的鈴聲，更使人無從分辨到底是真是幻。一次比一次更加期盼你捎來音訊和關懷，總要再三檢查是否設定好鈴聲、是否你會將我擱在心上......這無比的小心到了後來，很容易就成為一種不確定。聲音擁有如此鮮明的力量支配我的行動精神，那麼你想必也能明白，為何到了某些關鍵時刻明知你急著尋我，但我在一聲比一聲更緊促的鈴聲中坐著，狠狠咬著脣撕扯著心志，就是不願接起電話......因為我仍未蓄滿，面對你的勇氣。
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持有情感的符咒時，我們自以為可以，能夠輕易地視各種稀奇古怪的事物為常，甚至連生活也過得莫名奇妙，不懂時間怎能飛速至此。直要等到情感遠離了，才終於發現沒有什麼是可供尋覓的，多麼努力也都不夠用。我們又要如何面對這處處與我們針鋒相對的世界呢？情感並未給我們答案。
不知所愛的人的遭遇是件令人哀傷的事。避開你的這幾天我自書本上讀到這一句，還有誰能比你我更能體現這句話呢？可隔閡是如此明顯地存在，這是你我都無法改變的事實，越想忽略它，就發現它越堅屹地聳立，這是連聲音也難以彌補的落差。時間空間的複雜交錯使我迷亂，越來越分不清楚真偽，聲音和回音沒有絕對的分野，兩者之間，我就緊抓著僅有的依戀眷慕，於音波高低起落中迷失。我不確定事實是否如我所想，但我感覺對你那連自己也感到滿意的認真看待，儘管幾乎是種消耗了，投入你深不可測的湖泊，再有重量的情感和決心，也只是回音般地，稍稍在湖面上漾起輕微的水泡聲。
正像我們曾經天真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回音和聲音，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等到我們真正明白了兩者有何差異，回過頭來尋找時，卻連聲音本身，也杳杳地散去了。
囿於視野和情感的狹窄格局，往往認定自己的存在是絕對，因此乍遇上另一完全不同的時空，神似本身的回覆往往會嚇了好大一跳，不知所措。一如一切都已漸次退遠我的現今，回想起等你接聽起電話的那些個午後，最清晰明白的，或者是身畔的投幣式飲料機『吭哴』一聲掉落一罐罐裝飲料時，總會一再驚醒，疑心這究竟是哪個摔落的自己所發出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