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28, 2006 3:44 am
閱讀：追風箏的孩子
合上看了第二遍翻到一半的書，我向後仰頭，靠在電腦桌前那張在轉動時會發出嘎嘎響的椅子上。「為你，千千萬萬遍。」我想起一直出現在書裡，出現在我腦中的句子。它就像風箏的那條線，既脆弱也堅強。
看完第一遍時，我覺得阿米爾實在太懦弱了。我也為他感到悲傷，為這個悲傷的故事感到悲傷。但我實在無法在心中責備他。那些似乎淌著血的往事。那些一直在他腦海裏深根且纏繞的故事，如同他說的：
大家對於往事、對於一切皆可埋葬的說法，都是錯的。
實在難以想像，一個人能夠那麼無怨無悔地付出。為什麼哈山總是默默地接受這些呢？為什麼他不反抗，不生氣，不與阿米爾決裂且奪門而出呢？又為什麼，在那麼多年後，哈山心裡一直惦念著阿米爾，那個他以為是他主人的兒時玩伴。
看到那條巷子裡的事，看到拉辛汗在二十多年後和阿米爾的談話。念故事的玩笑就是阿米爾內心因不平衡的卑鄙，然而在那麼多年後，在阿米爾決定要去找索拉博──他誤以為是僕人卻是他親兄弟的兒子，他面對了自己，面對了他與他父親的罪行。那個陰暗的小巷子，以及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心充斥著緩慢而深沉的悲傷，我懷疑自己目前的腸胃和肝臟是不是都絞在一起了。
卡美爾的笑聲刺耳而緊張。
「但在你替他犧牲你自己之前，先想想吧。他會對你做同樣的事嗎？你難道從來不覺得奇怪，他有客人的時候不找你一起玩？為什麼他只有在旁邊沒人的時候才和你一起玩？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哈札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隻醜不啦嘰的小寵物。是他無聊的時候可以一起玩，生氣的時候可以一腳踢開的東西。……」
「阿米爾大人和我是朋友。」哈山說。他看起來有點臉紅。
…… ……
巷子裡堆滿破銅爛鐵。破掉的腳踏車輪胎、撕掉標籤的瓶子、破爛的雜誌、……但在這一堆垃圾裡，有兩樣東西讓我無法移開視線：一個是停放在牆上的藍風箏，就在鐵火爐旁；另一樣是哈山咖啡色的燈芯絨長褲，丟在那堆破碎的磚塊上。
…… ……
阿塞夫自己在哈山背後跪下，把手放上哈山的屁股，抬起他赤裸的臀部。…… ……哈山沒有掙扎。甚至沒哼一聲。他只稍微轉了一下頭，我瞥見他的臉。看起來逆來順受的神情。我曾看過這樣的神色。那是小羊的神色。
…… ……
我看不下去，轉身離開巷子。某種溫熱的東西淌下我的手腕。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仍然咬著拳頭，如此用力，指節間淌出鮮血。我意識到還有其他的。我在哭。轉過街角，我還是聽得見阿塞夫急促、帶節奏的吼叫聲。
看到這裡，我恍神而專注於情結裡，我移不開我的雙眼。我以為有人正拿著一把不夠鋒利的刀，在刮我的背脊。緩慢，冰涼而疼痛。
我躺在地上大笑，阿塞夫跨坐在我胸前，他的臉，像帶著瘋狂面具……他的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手，帶著指結套的那隻手，舉起過肩。他將拳頭舉得更高，準備再出手。
此時，一個微弱的嗓音說：「住手。」
我們都看著。
「拜託，別打了。」
我記起孤兒院的院長幫我和法里開門時說過的話。他叫什麼名字來著？薩曼？他那東西片刻不離身，他說。他走到哪裡都塞在褲腰間。
「別再打了。」
黑色的睫毛膏拖著兩道長痕，混著淚，滑下他的臉頰，暈糊了胭脂。他的下唇顫抖。鼻涕流出來。「住手。」他淒聲說。
他的手高舉過肩，抓著彈弓的橡皮圈，緊緊拉個滿弓。弓裡有個東西，某個閃亮黃色的東西。我眨掉眼睛上的血，看見那是桌子底座的銅球。索拉博把彈弓瞄準阿塞夫的臉。
…… ……
…… ……
…… ……
…… ……
一個微笑。
斜斜的。
幾乎不存在。
但確實存在。
在我們背後，孩子們追來跑去，一群追風箏的人尖叫著追逐高高略過樹梢墜落的風箏。我眨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確實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要我追風箏給你嗎？」
他嚥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滑動。風拂起他的頭髮。我想我看見他點頭了。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我轉身，開始追。
…… ……
我追。一個大男人和一群尖叫的孩子一起追。但我不再呼。我追，風吹過我的臉龐，一個寬闊如潘吉夏谷的微笑在我唇邊展開。
我追。
哭不出來。讀著別人的一生，讀著別人的悔恨，我霎時覺得自己好無力，覺得自己欠缺大量的苦難，欠缺一顆能夠完全體會的心。我想我哭不來的原因即在此。我的人生太過平穩。我的人生。想起小學一年級時，我謊稱坐我隔壁的男生凹我的手指。而事實上是我自己好玩而弄傷的。但我不敢承認。我害那個男生被他父親用拉鐵門的鐵條打。我一直都好抱歉，好抱歉。但我把他和記憶鎖進箱子。連同那個一直對我很好的女生的記憶，她一直包容著我的任性，相信有一天我會把她當作真心的朋友。但我一直對她做很過分的事。她終究是離開了。在我小學畢業的同時，我也將這些鎖進箱子裡。
每一次，記憶中幼小的時候，我總是躲在父母身後。明明是我錯，我卻誣賴別人。而我現在想起了這些。雖然已沒有多少感覺，且記憶幾乎像殘餘的餅乾屑，可是我很哀傷。
我從書裡看見阿米爾和哈山的悲傷，看見拉辛汗、阿里以及阿米爾的父親佈滿皺紋的臉。隨著字句，我想像中東地區的戰爭有多麼像一撮燃燒著螞蟻窩的火。而那些孩童呢？我心裡想。他們將在死亡邊緣奔跑，而我們會在某個早餐時間，在某份報紙的某一版看見他們又被炸了。然後，更多人會繼續誤認他們的信仰，中東人他們對阿拉的虔誠。我們會以為回教是激進而瘋狂的。然而我們並不知道，穆斯林們有多麼愛好和平。他們想念他們記憶中的田野、晴空，老舊巷子裡的小雜貨舖，以及和左右鄰居互道的早安。我們也許不知道，那些恐怖的事件總是某些瘋狂而變態的激進份子，假借阿拉旨意的胡作非為。那不是宗教的錯，不是民族的問題，而是那些莫名奇妙的軍閥和人化的惡魔造成的。
我心悲傷。我深感自己有多麼幸福，深感自己多麼該感恩。畢竟無論我再怎麼悲傷，遇到的事再不幸，都遠遠不及他們的千萬分之一。那是巨大地，像要炸裂的星球。那是他們，而我是塵埃。
小牧於2006/01/28
參考網址：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 ... 0010306477
合上看了第二遍翻到一半的書，我向後仰頭，靠在電腦桌前那張在轉動時會發出嘎嘎響的椅子上。「為你，千千萬萬遍。」我想起一直出現在書裡，出現在我腦中的句子。它就像風箏的那條線，既脆弱也堅強。
看完第一遍時，我覺得阿米爾實在太懦弱了。我也為他感到悲傷，為這個悲傷的故事感到悲傷。但我實在無法在心中責備他。那些似乎淌著血的往事。那些一直在他腦海裏深根且纏繞的故事，如同他說的：
大家對於往事、對於一切皆可埋葬的說法，都是錯的。
實在難以想像，一個人能夠那麼無怨無悔地付出。為什麼哈山總是默默地接受這些呢？為什麼他不反抗，不生氣，不與阿米爾決裂且奪門而出呢？又為什麼，在那麼多年後，哈山心裡一直惦念著阿米爾，那個他以為是他主人的兒時玩伴。
看到那條巷子裡的事，看到拉辛汗在二十多年後和阿米爾的談話。念故事的玩笑就是阿米爾內心因不平衡的卑鄙，然而在那麼多年後，在阿米爾決定要去找索拉博──他誤以為是僕人卻是他親兄弟的兒子，他面對了自己，面對了他與他父親的罪行。那個陰暗的小巷子，以及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心充斥著緩慢而深沉的悲傷，我懷疑自己目前的腸胃和肝臟是不是都絞在一起了。
卡美爾的笑聲刺耳而緊張。
「但在你替他犧牲你自己之前，先想想吧。他會對你做同樣的事嗎？你難道從來不覺得奇怪，他有客人的時候不找你一起玩？為什麼他只有在旁邊沒人的時候才和你一起玩？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哈札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隻醜不啦嘰的小寵物。是他無聊的時候可以一起玩，生氣的時候可以一腳踢開的東西。……」
「阿米爾大人和我是朋友。」哈山說。他看起來有點臉紅。
…… ……
巷子裡堆滿破銅爛鐵。破掉的腳踏車輪胎、撕掉標籤的瓶子、破爛的雜誌、……但在這一堆垃圾裡，有兩樣東西讓我無法移開視線：一個是停放在牆上的藍風箏，就在鐵火爐旁；另一樣是哈山咖啡色的燈芯絨長褲，丟在那堆破碎的磚塊上。
…… ……
阿塞夫自己在哈山背後跪下，把手放上哈山的屁股，抬起他赤裸的臀部。…… ……哈山沒有掙扎。甚至沒哼一聲。他只稍微轉了一下頭，我瞥見他的臉。看起來逆來順受的神情。我曾看過這樣的神色。那是小羊的神色。
…… ……
我看不下去，轉身離開巷子。某種溫熱的東西淌下我的手腕。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仍然咬著拳頭，如此用力，指節間淌出鮮血。我意識到還有其他的。我在哭。轉過街角，我還是聽得見阿塞夫急促、帶節奏的吼叫聲。
看到這裡，我恍神而專注於情結裡，我移不開我的雙眼。我以為有人正拿著一把不夠鋒利的刀，在刮我的背脊。緩慢，冰涼而疼痛。
我躺在地上大笑，阿塞夫跨坐在我胸前，他的臉，像帶著瘋狂面具……他的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手，帶著指結套的那隻手，舉起過肩。他將拳頭舉得更高，準備再出手。
此時，一個微弱的嗓音說：「住手。」
我們都看著。
「拜託，別打了。」
我記起孤兒院的院長幫我和法里開門時說過的話。他叫什麼名字來著？薩曼？他那東西片刻不離身，他說。他走到哪裡都塞在褲腰間。
「別再打了。」
黑色的睫毛膏拖著兩道長痕，混著淚，滑下他的臉頰，暈糊了胭脂。他的下唇顫抖。鼻涕流出來。「住手。」他淒聲說。
他的手高舉過肩，抓著彈弓的橡皮圈，緊緊拉個滿弓。弓裡有個東西，某個閃亮黃色的東西。我眨掉眼睛上的血，看見那是桌子底座的銅球。索拉博把彈弓瞄準阿塞夫的臉。
…… ……
…… ……
…… ……
…… ……
一個微笑。
斜斜的。
幾乎不存在。
但確實存在。
在我們背後，孩子們追來跑去，一群追風箏的人尖叫著追逐高高略過樹梢墜落的風箏。我眨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確實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要我追風箏給你嗎？」
他嚥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滑動。風拂起他的頭髮。我想我看見他點頭了。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我轉身，開始追。
…… ……
我追。一個大男人和一群尖叫的孩子一起追。但我不再呼。我追，風吹過我的臉龐，一個寬闊如潘吉夏谷的微笑在我唇邊展開。
我追。
哭不出來。讀著別人的一生，讀著別人的悔恨，我霎時覺得自己好無力，覺得自己欠缺大量的苦難，欠缺一顆能夠完全體會的心。我想我哭不來的原因即在此。我的人生太過平穩。我的人生。想起小學一年級時，我謊稱坐我隔壁的男生凹我的手指。而事實上是我自己好玩而弄傷的。但我不敢承認。我害那個男生被他父親用拉鐵門的鐵條打。我一直都好抱歉，好抱歉。但我把他和記憶鎖進箱子。連同那個一直對我很好的女生的記憶，她一直包容著我的任性，相信有一天我會把她當作真心的朋友。但我一直對她做很過分的事。她終究是離開了。在我小學畢業的同時，我也將這些鎖進箱子裡。
每一次，記憶中幼小的時候，我總是躲在父母身後。明明是我錯，我卻誣賴別人。而我現在想起了這些。雖然已沒有多少感覺，且記憶幾乎像殘餘的餅乾屑，可是我很哀傷。
我從書裡看見阿米爾和哈山的悲傷，看見拉辛汗、阿里以及阿米爾的父親佈滿皺紋的臉。隨著字句，我想像中東地區的戰爭有多麼像一撮燃燒著螞蟻窩的火。而那些孩童呢？我心裡想。他們將在死亡邊緣奔跑，而我們會在某個早餐時間，在某份報紙的某一版看見他們又被炸了。然後，更多人會繼續誤認他們的信仰，中東人他們對阿拉的虔誠。我們會以為回教是激進而瘋狂的。然而我們並不知道，穆斯林們有多麼愛好和平。他們想念他們記憶中的田野、晴空，老舊巷子裡的小雜貨舖，以及和左右鄰居互道的早安。我們也許不知道，那些恐怖的事件總是某些瘋狂而變態的激進份子，假借阿拉旨意的胡作非為。那不是宗教的錯，不是民族的問題，而是那些莫名奇妙的軍閥和人化的惡魔造成的。
我心悲傷。我深感自己有多麼幸福，深感自己多麼該感恩。畢竟無論我再怎麼悲傷，遇到的事再不幸，都遠遠不及他們的千萬分之一。那是巨大地，像要炸裂的星球。那是他們，而我是塵埃。
小牧於2006/01/28
參考網址：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 ... 00103064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