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花雨.十度杭州行前文∮

  給我想念最久的小茉莉,雖然近日總是午後雷雨交加的天氣,但總比不過小農夫此際杭州行前,心底深處驚濤裂岸的的百感交集。原本預訂在六月二日當天清晨,啟程赴杭州西湖,大概是妳體恤我經年累月徹夜工作,唯恐我體力不繼,將我赴杭州的行程一再地提前,讓小農夫我先在杭州飽飽地睡上幾天好覺,好為妳有筆有劍有肝膽,亦狂亦俠亦溫文地為妳馳騁一隻雁行千里的寫筆。

  自從我在九九年初次杭州之旅中,巧遇姥姥之後,獨坐在西湖畔白色長椅上的我,隱隱地直覺到,彷彿又回到往日時光,可以往日的靈犀與默契,在杯酒的想念中譜下一首首欲言又止的情詩!那次與姥姥的巧遇裡,也許姥姥心底也意識到這大概是我與她老人家,最後一次巧遇的見面了,所以她對我吐露了多年以來藏在心底的話。那時,她老人家已白髮蒼蒼,口中唸唸有詞地說著,她很多很多的事大概已都忘的差不多了,以前讀過的書,認識過的人,有很多都已拋諸腦後了,唯一始終念念不忘的,僅有有關妳的一切事情。而在那世紀末的那一年,姥姥自離家求學顛沛在世界各地,在世紀末那一年,她初次回到她嫁過來的杭州,為妳了卻最後一個心願,緊接地就要馬停啼地趕回海寧,我在她年邁且興奮的神情裡,深深地見識到,什麼叫作歸鄉心切的「浮雲遊子」?

  其實,在妳離開人間那一年中秋過後,姥姥找我在忘憂谷裡晤談裡,她曾問過我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她問我:小農夫,你說說,你心底認為的「幸福」應該是怎樣的?我告訴姥姥說:我一直認為「幸福」二字,不是遙不可及的描寫,而應該隨時可以就地取材的,那樣幸福非但不會是天邊的雲彩,而應該是早已住在心窩裡的!姥姥好奇地問我:那你舉例看看!我說:幸福對我來說,不是件很抽象的事情,一個甜蜜的家庭已經為幸福上了所有圓滿的底色了!姥姥聽了心裡很歡喜地說:說得很好,不過那是一個人感情世界裡最初面對的親情,是幸福的基礎,但姥姥還想知道其他的,有美麗的親情之後,愛情呢?我無法想像幸福是怎樣的一回事,僅能我見我聞,我向姥姥說:愛情的幸福,除了「倆情相悅」,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姥姥聽了我這樣直接的表述後,時而皺眉時而展眉地說:我也很嚮往田園生活,畢竟那是我在書本裡無法親身經歷的另一種心靈的繁華,小農夫呀,你得天獨厚呀,小小年紀就知道最基本的幸福了,這一點姥姥是很佩服你的爺爺與你的母親,他們在你小小心靈裡,影響你那麼深,然而影響姥姥最深的是流浪,而影響小茉莉最深的是,孤芳自賞的寂寞。

  我對小茉莉從一開始認識就很有好感,況且她是在我童年的尾聲裡,突然跑進來的協奏。她離開我的那一年初秋,也正是家鄉最後一次的收割,之後就再也聽不見稻田裡,打穀機甜甜的機器聲,在童年的記憶裡歡呼收割了!小茉莉呀,我之所以如此珍惜妳,時常隱隱地想念著妳,是獨奏時落寞的緣由,使我感覺洋溢在形單影隻的寒冷裡,那在傾訴裡聽不見心上人的傾聽,是世間最深的寂寞。我想起我第一次學會吹口琴時,想給妳一個驚喜,吹了一首媽媽很喜歡的歌:望春風。在當時,還向妳解釋農村社會裡的含蓄有情的愛情,媽媽十六歲時生下哥哥,直至二十五歲生下我這個人稱天之驕子的「萬囝」!妳當時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對媽媽而言,那是屬於她人生裡的踏實,從此她人生裡就全付給兩個字叫作:拉拔!像種菜一樣,泥土味和著汗味之後,就百味雜陳了!我吹了「望春風」給妳聽之後,妳對我說,妳回家以後用鋼琴練了那首曲子,想在那首歌曲裡瞭解我母親的心境,我聽了多麼地感動,妳還取笑我說:小農夫今天眼珠子怎麼老張這麼大,沙子老愛跑進你的眼裡!我睜著眼睛讓妳吹吹,那時我感覺非常幸福,我心疼母親的心情,被妳這樣細心又無心地接收著,在親情的表達上,小農夫是十分直接且絲毫不含蓄的,但在其他情感的表達上,卻時常被妳取笑著說:你這個小農夫,一看到花就變笨了,怎麼農夫都沒看過花,眼裡只有稻穀嗎?

  我偶然想起與妳的對白時,彷彿世上就只剩下想念妳的我,我那般地在深夜裡傻笑著,而想起那次在海邊時,妳嚷嚷著:你若不唱望春風給小茉莉聽,小茉莉就再也不理你了!我那時最怕兩個人不理我,一個是我小時候最怕她不理我的母親,另一個是長大後怕不理我的妳!妳們同時都擁有我情感世界裡最深的鎖,一個是親情的鎖,啟發我甜蜜家庭是幸福的一個最基本的開始,一個是愛情的鎖,啟示我倆情相悅的一切美好!我想起那次在海邊唱望春風給妳聽時,妳是有點傷感的,聽完之後眼紅紅地,我緊張地問妳怎麼了?妳迴避地說:說妳正想像著妳的母親與父親談戀愛的時候!後來當我孤獨時再獨唱這首歌時,心情狀若一瓶不知酒空的酒瓶,猛力要握瓶斟酒,卻是瓶已空,身已輕,回頭望山水已不知何處尋醉?

  獨奏之聲,在落日裡獨奏的聲音,望春風是首刺骨的曲子,每一個傾聽都容易打動躲藏在眼底溼潤的音符,媽媽無心地開懷唱過,我們曾經一起抒懷地以樂器詮釋過,我也曾打破害羞的矜持為妳唱過,只是當時惹來妳一陣鼻酸,我卻是之後才懂!姥姥在我第一次在杭州著陸的偶遇裡告訴我,說妳在醫院向她說過:這世上若要認真地分辨誰最疼妳,小農夫當屬第一人!姥姥當時問妳:怎麼說?如何證明?姥姥說:妳告訴她,因為在小農夫的心裡,小茉莉比小農夫還要重要!這讓我想起我曾經告訴妳的:一個農夫,只要他心上的花兒開了,就等於豐收了!所以農夫在夕陽下荷鋤而歸,他的知足來自於付出的滿足,越是付出心裡越有準備豐收的滿足,而沒有付出是無法對豐收奢侈期待的。

  當我在寂靜的海邊,多傾聽望春風一回,就越對妳最後聽我唱這首歌的神情,鼻酸地無奈與心領神會。而口琴的琴音多麼淒涼啊,它的琴音像風中的柳絲條似的,對風託囑不了什麼音信!一段最初的感情是最沒有世俗的雜質的,之後小農夫遇到的感情,天生地都很可憐,擺脫不了世俗的糾纏與審視,彷彿一塊感情的豬肉,在菜市場裡吆喝著,人們只重視眼前的斤兩,卻完全視「情真意切」為無物。我總是想著,我若是欠她一塊肉,就從心窩邊割一塊去還,償盡了,我再也不相欠了,畢竟隨著年紀無奈的增加,在新生的白髮裡,倆情相悅幾乎已是稀有或濱臨絕種的名詞。感情的世界裡可追求的幸福,也越來越渺茫了!

  如果一個愛詩的人,沾惹上現實裡的俗不可耐,卻不自知,那麼世間就只剩下她自己的詩可以愛她了,任憑誰的詩愛她都愛不久的!小農夫將在那一天,十九年後的六月二日,在西湖蘇堤春曉邊,第三次唱這首望春風給妳聽,詠唱我們那與世無爭的倆情相悅,那種幸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說到這裡,小農夫很高興也很無奈,高興的是,第十次代表的圓滿,天可憐見,一個小小心願也要經歷那麼久的磨難,無奈的是,第十次代表的圓滿,滿滿的卻是突然不知到底要怎麼以筆墨形容給妳聽,讓妳知道所有的心聲!我甚至不必多想,就可以清楚地明白,當我在夜西湖邊,重啟十九年後更傾訴予妳的歌聲,定然會更蒙上帝垂聽。小農夫既然已感動不了活生生的妳了,所能作的,心底所求的,就只是感動那永遠高高在上,活生生的上天了!

  但我仍然需要一些雨的掌聲,否則,親愛的,妳知道的,我的傾訴比雨聲還要寂寞更多更多!因為雨在六月裡打落了妳與母親這兩朵茉莉,也打亂了我整個人生,我沒有太多憂傷的理由,因為妳們生命的美麗,我至今還詮釋未盡。我負有詮釋妳們生命的責任與權利,春風有什麼可以期許的?如果連一朵花微微綻放也無法詠嘆的話,那麼就不能怪罪雨的無情了!

  身為一個男兒身,還有什麼比情人與母親皆同時是知己更可以自豪與滿足的呢?更難得的是,這兩個知己在未結識前,就已然暗暗欣賞著對方的生命力!雖然我很無奈,但妳們倆的芬芳依然永遠撲鼻,就像鄧雨賢譜的旋律一樣,那樣的仙樂,使傾聽的人淚中有笑,笑中有淚!就像一隻大悲大喜的寫筆一般,翩翩地須臾南極又北極。

  小農夫就要踏上妳安排的旅程了,請先與我在西湖畔懷念我的母親與妳未識的母親,我自她的包容裡體會到智慧,而妳在失去的母女感情裡,體會到了無法珍惜裡的萬分珍惜,我們共渡同一天的母難日,也深深地懷念倆人未識的母親。再來深深地,傾訴我們生命的交集,還有那些諸多來不及真實實現的心思,那些在夢裡,依然還聽得見的回音。

  SOLO 2004.05.28午草
  五月三十日清晨十度杭州之旅行前酒筆

  ∮望春風∮ 詞:李臨秋 曲:鄧雨賢

  孤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欲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想要郎君做尪婿,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採,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
  月娘笑阮憨大獃,乎風騙毋知。

  ∮雨夜花∮ 詞:周添旺 曲:鄧雨賢

  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 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 花落土 有誰人通看顧
  無情風雨 誤阮前途 花蕊凋落欲如何

  雨無情 雨無情 無想阮的前程
  並無看顧 軟弱心性 乎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 雨水滴 引阮入受難池
  怎樣乎阮 離葉離枝 永遠無人通看見

曲後記:(文摘錄自清華網路文教基金會,浪漫雨聲譜詩情,完美主義的鄧雨賢一文)
網址:http://vm.rdb.nthu.edu.tw/taiwan/35/main4-35-02.html

  一九三三年,二十四歲的李臨秋將【望春風】的歌詞交給二十七歲的鄧雨賢譜曲,兩個二十幾歲的青年,首度合作就造成轟動,並在傳唱一甲子後,儼然成為代表台灣這片土地的民族歌謠。

  作詞者李臨秋,在日據時代雖只有國小的學歷,但對文學卻相當有研究,精通詩詞和古典文學。這首歌的靈感是取自《西廂記》中:鶯鶯月下等候張君瑞,那種「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既期待又不知所措的心情,第一段歌詞用輕鬆、古錐的筆法,將懷春少女期待愛情的苦悶及無意間見到意中人,心裡頭小鹿亂撞,卻又礙於少女的矜持,不敢問他的名和姓,只能獨自懊惱。第二段歌詞猶如腹語般,將少女內心不為人知的心思,藉歌詞表達得絲絲入扣,惹人心生愛憐。

  初開的花朵,最怕風雨摧殘,一九三四年,剛進入古倫美亞唱片會社任職的周添旺,一次偶然的機會,傾聽一位夢碎台北城的癡情女子訴說悽涼身世,有感而發寫出【雨夜花】的歌詞,並交給鄧雨賢譜曲。

  這位身材瘦高、深度近視,雙眼炯炯有神的年輕作曲家,拿到歌詞後,各種音符隨即在他腦海中串成旋律,口中哼哼唱唱,即使進了廁所,也忘情地在廁所門上敲擊出旋律,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據現年七十五歲,鄧雨賢的長子鄧仁輔先生表示:在他幼年的記憶中,父親是個完美主義又帶點神經質的人,父親也是個隨興且音樂細胞活躍的人,身邊每一樣敲得出聲音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他作曲的工具,即連平常走路、散步,常能看到他一路哼哼唱唱在捕捉旋律的忘我舉動。平常,父親喜歡用吉他思索創作靈感,或用鋼琴、小提琴、曼陀林等樂器,作為譜曲的工具。每次父親寫曲時,總是求好心切,一張又一張的譜紙丟得滿地都是,甚至在廁所裡都不忘寫曲。

  躲在廁所裡構思旋律的鄧雨賢,妻子喚他也不應聲,大兒子叫他惹來一頓斥責,最後,四歲的老二大叫:「爸爸,我屎要放出來了啦」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出廁所,出來後,拿起筷子在碗盤上敲敲打打,飯也不吃,就在這種全神投入的情況下,完成【雨夜花】的旋律。

  *後記取文自清華網路文教基金會.郭麗娟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