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滿滿親友溫馨的祝福,和著她依依令人心碎的不捨,我來到了高雄橋頭這個軍營。當秋風幾乎掃落了家鄉路樹的大部分黃葉,仿佛初冬才要在樹梢顯現,然而南部的太陽卻依然高掛,大地仍是一片酷熱。這冬季在南部,反倒像懷春姑娘般害羞,只有在清晨之前或近晚之後,方在人們的活動結束時現身。
我的部隊是後勤單位,專管一些外島補給業務,有點像是貿易公司,官跟兵一樣多,也正常上下班及休例假日。這意味著我將能擁有更多的時間來思念她,及偶爾見面一解相思苦。
我積極努力求表現,無非想獲得更多的假期,每晚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心,她頻繁的書信便是我最大的慰藉,靦腆內向如她,卻擁有一顆超敏銳的心,四季景物變幻組曲,社會人心浮動險阻,全在她優美文筆下向我呈現,有時在不著痕跡處,她欲露不露地悄悄釋放出內心溫柔,一絲絲,淡淡地甜蜜,更教我感受到這綿密不絕的情懷。
不久之後,全連都知道我和她的戀愛故事,起因是輔導長希望我在晚自習時間朗誦她寄來的書信(註:當時的輔導長有一項審閱書信的職務,以先期防範外界環境對官兵所產生的可能變動。)原來威猛如鋼的心,也會被她真情流露給感動,這真是我始料未及的。記得有次她來看我,卻造成整個軍營轟動,官兵爭相來一睹芳顏,她被這個陣仗嚇著了,畏縮地躲在我後面,我雖然極度不捨,但內心卻一直驕傲起來。
放假日我更是義無反顧的直奔回鄉,早上六點出營門,晚上九點收假,扣除車程來回六小時,我只剩九小時可以跟她依偎,但這份得來不易的相處,更使我們珍惜,一直到半年後我升士官,才稍稍獲得改善,可以提前半天回去。
這段日子雖苦,但卻是我人生記憶中最難忘懷的甜蜜,我成了詩人,對她吟詠著春花、夏溪、秋楓、冬雪,那公園湖濱的依偎、那蓮花池畔的倘佯、那暗巷的隅隅私語、那大街悠閒的漫步,所有浪漫的情懷都化作實際的內心停留,有限的相望凝視都轉眸成永恆的記憶。
然而也因為彼此不知約束的痴狂,過熱的戀情造成街坊鄰里的難堪指責,輕狂的年紀竟不知該博取她雙親的信任,還在就學的她及正在服役的我,其實在大人眼中是不被看好的組合,尤其我獨子的身份,更是她經營果園的雙親,保守認定會帶來他們女兒的不幸婚姻主因,而這些她都默默承擔,沒給遠在高雄軍營中的我知道。
她也嘗試讓我融入她的家庭,試圖讓她家人改觀,但有限的相聚時間讓我捨不得分出部分來安撫他們,大人的想法又豈是沒出過社會的我所能了解,她是雙親眼中的乖乖女,負責任的長女,而我仍然還未擺脫那股叛逆,以為只要相愛那有什麼不可以,彼此思想於是開始有了歧異,爭吵、負氣然後再涕泣和好成了那些假日的活動,最後事情終於演變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天輔導長親自把信件送到我的房間,那是一封沒署名的分手信,短短數語卻判了我死刑,我茫然不可置信,慌張地狂打電話找她,但一通通都是她父親冷漠的回應,我不甘心我想馬上請假回家,然而在連長眼中我的焦慮無緒卻成了崩潰危險的意象,他甚至解除了我的職務把我軟禁在房中,我開始想辦法逃跑,但幾次被抓回來,防守便更加嚴密,最後我終於死了心,於是開始狂喝酒來麻痺痛苦的心。
一個月後,我仍然像隻形容枯槁的游魂,看不過我日益孱弱的身子,輔導長偷偷放我假回去解決。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我到學校找她,學校說她特考過了直接分發,不須要來上課,她被送到哪兒卻沒人要跟我說,我到她家狂按門鈴,最後是被警察帶回警局,警察同情我的遭遇,但也跟我講述騷擾的嚴重性,終於我徹徹底底的放棄了,回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忽然間我卻想寫詩,很奇怪,就是想寫,或許我想藉著詩意發洩,於是我便開始想,想了好一會兒,很認真也很專注,好像我這輩子從沒如此專心過。
殘馬秋風嘶夕陽 枯枝雨夜斷愁腸
豪語早笑情多處 可憐今傷路茫茫。
我一邊寫著,一邊感傷,鼻頭那股酸意卻竄到眼眶,化成了水,泊泊的流了下來,我取了面紙想擦,可是它愈流愈多,我開始窸窸窣窣的哭了起來,我恨自己不爭氣,我是男人,我不該哭,然而我卻愈哭愈大聲,最後索性放聲大哭,哭到歇斯底里的抽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