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8月 17, 2005 11:37 pm
記憶過境：飛翔的鄉愁
當然，若不是曾經經歷這些閱讀、這些旅程、這些執手翻閱燕翅般的日記扉頁的親身體驗，一張泛灰的脆弱書籤，如一只枯葉蝶翼莫名的殞落與飄墬，或許我就不會這麼著迷「輕盈」、「飄浮」、「飛翔」的字眼。乃至於童蒙時期，對於竹蜻蜓、飛毯、掃帚披風之類特別眷戀。幼時不知從何得來一本中英對照的《魔法事典》，裡面記載各式各樣的巫術、密教、道具，以及天使魔鬼精靈各種造型的插圖。相信這是我對中文字最早的啟蒙記憶，我的體內在幼年時期便植入了關於飛翔的鄉愁。
嫦娥
除了聊齋和西遊記所記載踏著雲朵飛行的神話角色，嫦娥是我所知道最早會飛的女人，中秋夜裡，一家人到公園烤肉吃月餅。一只涼席鋪在地上，再鋪上一些報紙。中秋，仍感覺到些許悶熱，於是人人手上拿著竹扇、紙扇、葵蒲扇（或是小學生習字本專用的墊板），模仿「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手腕輕晃，撩動一部分的空氣，透體生風。當然還有重要功能是搧烤肉碳助長火勢，小孩子不得靠近火源和菜刀，通常負責洗菜提水倒茶和玩遊戲。記得那時隔壁巷有個婆婆會講書、唱梆子戲、耍小生的橋段。至今我依舊深深記得她那深廣寬闊，發音絕對字正腔圓的唱腔。我還記得她的家裡擺了一只梨花腰鼓和501型的揚琴，逢年過節，她會作幾鍋紅燒豬蹄分送鄰居，當她穿上好布料的旗袍，或是受邀表演，穿上清影靈水袖，也許，我見到的是嫦娥的媽媽吧。
唐代李商隱的「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星曉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我第一首會背的七言絕句。穿好布料的婆婆在滿月的公園裡唱這首詩給大家助興的那個模樣，成了我對嫦娥最初的認識與印象。我沒有婆婆的唱功，但大學年代曾參加國樂社習了一陣子的揚琴。相信以琴竹擊奏揚琴：竹面擊弦、竹背敲弦、竹末挑弦及指腹揉弦是最為接近蝴蝶飛翔的姿態。吳明益的《迷蝶誌》和《蝶道》寫滿了對蝶類飛翔姿態的極度眷戀。牠們振翅，撲出一段香氣四溢，迷人的小小的一段東風。「飛瓨一葉，聲過迴廊，竹顫滑弦振翅忙」說的便是演奏揚琴的神貌吧。
在揚琴曲《神女賦》裡，神是女媧，女會是嫦娥嗎？曹植筆下的嫦娥是唯一能比美洛神的女子。甄宓在明華園裡，看見滿月，不禁神往嫦娥的靈藥。當嫦娥如蘇東坡詞「起舞弄清影，何時在人間」耽戀著地上繁華時，亦有美若天仙的甄宓，遙想著某種飛翔的情節。可惜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化蝶、比翼雙飛的愛情範本是幾百年後文獻上才有的未來事件。不曉得，若玉兔有靈，在得悉一切之後，會否重新調製牠的藥方？或許，牠應該參考牛郎織女的意見，延請鵲鳥撘造鵲橋，重新連結天上人間。或是傳訊給有千年歷史哈利波特所就讀的霍格華茲學院，請他們派人到東洋開設掃帚飛空訓練課程，藉以實現嫦娥和洛神的願望。
關於中秋節日，我還知道又名月亮節、踏月節。月亮節是裝可愛的說法，踏月節一詞源自於《詩經》。這天，年輕的男女以瓜果糕餅相贈，互傳情意，等到月亮打呼聲灑滿了一地，情侶雙雙漫步過去，會得到月老的祝福。他們也會用草編織兔子相贈，或是在額頭上畫一隻兔。相傳兔子耳朵長，聽力特佳，有了玉兔的加持，那些吞吞吐吐的情話都會飛到戀人的耳朵。也許你曾經讀過許榮哲的小說《寓言》，他說花是情人的夢境，蝴蝶是會飛的耳朵。在他筆下的童年時光，初戀發芽，以記憶之筆娓娓寫來，都成了狀若音符的溫甜歌謠。而我則是特別鍾愛蓮蓉月餅。一直很喜歡它的暱稱：圓圓餅。一口咬下，芡實飽滿、齒頰留香。溫潤的甜、清爽的蓮蓉、香酥的月餅皮，適宜搭配嫦娥奔月、南瓜馬車、小飛俠小飛象、龍貓之類的故事。
那時候多麼喜歡龍貓公車啊。下雨天，撐著姑婆芋造型的傘，每個同齡孩子人手自己縫的龍貓娃娃。葉裡有開的舊舊的售票亭看起來很像童話的起站，司機先生剪下一格，即可周遊城市一圈。從車窗望出去，街燈和車燈連成一片，像漂浮在一片漆黑的洋面上，從上面開過去，很有飛翔的感覺。
書裡的風景
過了中秋，便是老薑的季節了。中秋以前，特別喜歡嫩薑，用鹽把它揉軟後，丟進熬好的米粥裡，滋味格外可口。嫩薑切絲（或切片）浸泡在白醋中，靜置一兩天，及成一道清脆可口的涼扮菜。中秋以後，薑中的薑辣素大量分泌，市場買來老薑，加紅棗枸杞煮成薑茶，或是丟一些白蘿蔔、冬瓜、地瓜，煮成老薑湯。一口電鍋、一些薑、一些青菜食材、一些調味料，足以溫暖整個冬天。簡媜的《紅嬰仔》是這麼寫的：「獻給丫嬤、丫母，她們教我在湯裡放鹽，在愛裡放責任。……因為愛的緣故，愛，就註定了天荒地老，我成了飛向你的流星。」因為看到流星，於是愛與祈求就有了飛翔的可能。
那年到外文系修西洋史，讀到世界第一位駕駛飛機橫越大西洋的飛行員林白。在高空寒冷的氣候，他以摻了紅糖和老薑的咖啡抵抗低溫。當下讀畢不禁莞爾，想不到薑和飛翔紀錄史，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
清代一本《本草綱目拾遺補述》提及宋代范仲淹的用薑法，他指示將士們把老薑和辣椒熬膏攜帶著，下雪的日子塗抹在身上，可以禦寒。即使在冬天作戰身手依舊矯健，身輕如燕。他又將黃薑研粉，混入炮筒中，彈藥打出去，名副其實的「會飛的薑」。這可能是煙幕催淚彈的起源吧。當然，我無從得知這文獻的正確和可靠程度，但每每讀到關於飛翔的字裡行間，我總是能驚喜的發現一個可讀性很高的故事。
例如西西的《飛氈》很有阿拉伯情調。遠從波斯來的地毯，有霹靂車的靈性。傷人駕著飛毯飛到天空城堡，營救被壞人劫走的公主。《俏鹿》則和簡媜一文《鹿回頭》「只有鹿回頭，我的鴿子樹才會飛」不謀而合。會飛的神鹿和原住民追逐、衝突、和解。鴿子從樹上懶懶飛起，當第一道柔和的曙光升起，晨光熹微，人們終於懂的要和自然和諧相處。
跟飛翔有關的「文獻」當然還有很多，像是著名的童話人物小飛俠、小飛象、老鞋匠故事裡的天使、天鵝湖裡會飛的天鵝公主，……或是永遠四年級的多拉ａ夢漫畫。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輕」曾提及「卡法澄第的輕盈的意象」，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字眼不很明白那在講什麼，直到一次讀了卡法澄第的詩作，才明白那事故事場景的瞬間跳接，或是輕盈的氛圍。讀卡法澄第的詩，腦海植入風聲、海、明亮而纖細的光線，時間從中間穿越、懸浮或轉彎，你進入了一個不確定的夢境裡。當意識穿越風景，視線飛過字與字之間，想像力有了飛翔的構圖。
飛翔
當我再飛機上書寫這些段落時，飛翔中的文字，會照我預設的軌道運行嗎？或者，它們會意外岔出一些橫生的枝節，天外飛來這些與那些。James的《飛機再見》封底是這樣寫的：突然，在河堤草原的一個角落，我看見了一個令我激動不已的景象，有幾個小孩在草地上跑著，他們正在仰望我所坐的這架飛機，一至揮動著小手；雖然快要看不清楚，可是我完全確定他們這時候一定大聲喊著，飛機再見、飛機再見。
是的。飛機再見。起飛之後，終需找到一個地方安全的降落，然後熱切準備一個心情，準備下一次的起飛。飛機再見，飛機再見。然後你知道了關於我的記憶過境，關於我的那些飛翔的鄉愁。
當然，若不是曾經經歷這些閱讀、這些旅程、這些執手翻閱燕翅般的日記扉頁的親身體驗，一張泛灰的脆弱書籤，如一只枯葉蝶翼莫名的殞落與飄墬，或許我就不會這麼著迷「輕盈」、「飄浮」、「飛翔」的字眼。乃至於童蒙時期，對於竹蜻蜓、飛毯、掃帚披風之類特別眷戀。幼時不知從何得來一本中英對照的《魔法事典》，裡面記載各式各樣的巫術、密教、道具，以及天使魔鬼精靈各種造型的插圖。相信這是我對中文字最早的啟蒙記憶，我的體內在幼年時期便植入了關於飛翔的鄉愁。
嫦娥
除了聊齋和西遊記所記載踏著雲朵飛行的神話角色，嫦娥是我所知道最早會飛的女人，中秋夜裡，一家人到公園烤肉吃月餅。一只涼席鋪在地上，再鋪上一些報紙。中秋，仍感覺到些許悶熱，於是人人手上拿著竹扇、紙扇、葵蒲扇（或是小學生習字本專用的墊板），模仿「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手腕輕晃，撩動一部分的空氣，透體生風。當然還有重要功能是搧烤肉碳助長火勢，小孩子不得靠近火源和菜刀，通常負責洗菜提水倒茶和玩遊戲。記得那時隔壁巷有個婆婆會講書、唱梆子戲、耍小生的橋段。至今我依舊深深記得她那深廣寬闊，發音絕對字正腔圓的唱腔。我還記得她的家裡擺了一只梨花腰鼓和501型的揚琴，逢年過節，她會作幾鍋紅燒豬蹄分送鄰居，當她穿上好布料的旗袍，或是受邀表演，穿上清影靈水袖，也許，我見到的是嫦娥的媽媽吧。
唐代李商隱的「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星曉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我第一首會背的七言絕句。穿好布料的婆婆在滿月的公園裡唱這首詩給大家助興的那個模樣，成了我對嫦娥最初的認識與印象。我沒有婆婆的唱功，但大學年代曾參加國樂社習了一陣子的揚琴。相信以琴竹擊奏揚琴：竹面擊弦、竹背敲弦、竹末挑弦及指腹揉弦是最為接近蝴蝶飛翔的姿態。吳明益的《迷蝶誌》和《蝶道》寫滿了對蝶類飛翔姿態的極度眷戀。牠們振翅，撲出一段香氣四溢，迷人的小小的一段東風。「飛瓨一葉，聲過迴廊，竹顫滑弦振翅忙」說的便是演奏揚琴的神貌吧。
在揚琴曲《神女賦》裡，神是女媧，女會是嫦娥嗎？曹植筆下的嫦娥是唯一能比美洛神的女子。甄宓在明華園裡，看見滿月，不禁神往嫦娥的靈藥。當嫦娥如蘇東坡詞「起舞弄清影，何時在人間」耽戀著地上繁華時，亦有美若天仙的甄宓，遙想著某種飛翔的情節。可惜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化蝶、比翼雙飛的愛情範本是幾百年後文獻上才有的未來事件。不曉得，若玉兔有靈，在得悉一切之後，會否重新調製牠的藥方？或許，牠應該參考牛郎織女的意見，延請鵲鳥撘造鵲橋，重新連結天上人間。或是傳訊給有千年歷史哈利波特所就讀的霍格華茲學院，請他們派人到東洋開設掃帚飛空訓練課程，藉以實現嫦娥和洛神的願望。
關於中秋節日，我還知道又名月亮節、踏月節。月亮節是裝可愛的說法，踏月節一詞源自於《詩經》。這天，年輕的男女以瓜果糕餅相贈，互傳情意，等到月亮打呼聲灑滿了一地，情侶雙雙漫步過去，會得到月老的祝福。他們也會用草編織兔子相贈，或是在額頭上畫一隻兔。相傳兔子耳朵長，聽力特佳，有了玉兔的加持，那些吞吞吐吐的情話都會飛到戀人的耳朵。也許你曾經讀過許榮哲的小說《寓言》，他說花是情人的夢境，蝴蝶是會飛的耳朵。在他筆下的童年時光，初戀發芽，以記憶之筆娓娓寫來，都成了狀若音符的溫甜歌謠。而我則是特別鍾愛蓮蓉月餅。一直很喜歡它的暱稱：圓圓餅。一口咬下，芡實飽滿、齒頰留香。溫潤的甜、清爽的蓮蓉、香酥的月餅皮，適宜搭配嫦娥奔月、南瓜馬車、小飛俠小飛象、龍貓之類的故事。
那時候多麼喜歡龍貓公車啊。下雨天，撐著姑婆芋造型的傘，每個同齡孩子人手自己縫的龍貓娃娃。葉裡有開的舊舊的售票亭看起來很像童話的起站，司機先生剪下一格，即可周遊城市一圈。從車窗望出去，街燈和車燈連成一片，像漂浮在一片漆黑的洋面上，從上面開過去，很有飛翔的感覺。
書裡的風景
過了中秋，便是老薑的季節了。中秋以前，特別喜歡嫩薑，用鹽把它揉軟後，丟進熬好的米粥裡，滋味格外可口。嫩薑切絲（或切片）浸泡在白醋中，靜置一兩天，及成一道清脆可口的涼扮菜。中秋以後，薑中的薑辣素大量分泌，市場買來老薑，加紅棗枸杞煮成薑茶，或是丟一些白蘿蔔、冬瓜、地瓜，煮成老薑湯。一口電鍋、一些薑、一些青菜食材、一些調味料，足以溫暖整個冬天。簡媜的《紅嬰仔》是這麼寫的：「獻給丫嬤、丫母，她們教我在湯裡放鹽，在愛裡放責任。……因為愛的緣故，愛，就註定了天荒地老，我成了飛向你的流星。」因為看到流星，於是愛與祈求就有了飛翔的可能。
那年到外文系修西洋史，讀到世界第一位駕駛飛機橫越大西洋的飛行員林白。在高空寒冷的氣候，他以摻了紅糖和老薑的咖啡抵抗低溫。當下讀畢不禁莞爾，想不到薑和飛翔紀錄史，有著如此密切的關係。
清代一本《本草綱目拾遺補述》提及宋代范仲淹的用薑法，他指示將士們把老薑和辣椒熬膏攜帶著，下雪的日子塗抹在身上，可以禦寒。即使在冬天作戰身手依舊矯健，身輕如燕。他又將黃薑研粉，混入炮筒中，彈藥打出去，名副其實的「會飛的薑」。這可能是煙幕催淚彈的起源吧。當然，我無從得知這文獻的正確和可靠程度，但每每讀到關於飛翔的字裡行間，我總是能驚喜的發現一個可讀性很高的故事。
例如西西的《飛氈》很有阿拉伯情調。遠從波斯來的地毯，有霹靂車的靈性。傷人駕著飛毯飛到天空城堡，營救被壞人劫走的公主。《俏鹿》則和簡媜一文《鹿回頭》「只有鹿回頭，我的鴿子樹才會飛」不謀而合。會飛的神鹿和原住民追逐、衝突、和解。鴿子從樹上懶懶飛起，當第一道柔和的曙光升起，晨光熹微，人們終於懂的要和自然和諧相處。
跟飛翔有關的「文獻」當然還有很多，像是著名的童話人物小飛俠、小飛象、老鞋匠故事裡的天使、天鵝湖裡會飛的天鵝公主，……或是永遠四年級的多拉ａ夢漫畫。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輕」曾提及「卡法澄第的輕盈的意象」，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字眼不很明白那在講什麼，直到一次讀了卡法澄第的詩作，才明白那事故事場景的瞬間跳接，或是輕盈的氛圍。讀卡法澄第的詩，腦海植入風聲、海、明亮而纖細的光線，時間從中間穿越、懸浮或轉彎，你進入了一個不確定的夢境裡。當意識穿越風景，視線飛過字與字之間，想像力有了飛翔的構圖。
飛翔
當我再飛機上書寫這些段落時，飛翔中的文字，會照我預設的軌道運行嗎？或者，它們會意外岔出一些橫生的枝節，天外飛來這些與那些。James的《飛機再見》封底是這樣寫的：突然，在河堤草原的一個角落，我看見了一個令我激動不已的景象，有幾個小孩在草地上跑著，他們正在仰望我所坐的這架飛機，一至揮動著小手；雖然快要看不清楚，可是我完全確定他們這時候一定大聲喊著，飛機再見、飛機再見。
是的。飛機再見。起飛之後，終需找到一個地方安全的降落，然後熱切準備一個心情，準備下一次的起飛。飛機再見，飛機再見。然後你知道了關於我的記憶過境，關於我的那些飛翔的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