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5月 06, 2004 7:30 pm
這是一篇舊作，但是這是我第一次投稿到這裏，所以請大家多多給予意見了^^
《遠離城市》
來到一個真正的城市。這是我不曾想過的。初初，稻禾方才金黃，陣陣撲來的米香，先打在我的頭顱，後在我奔出家門的身體內，流出一股米酒的醇厚的陽光。年邁已高的祖母在我手背上輕拍，也傾訴，你該出去走走，這對你是好的。我明白那時的傻愣，只會點頭，搗蒜般的點頭。我看見祖母平日嚴肅的嘴角微扯，眼彎成躺下的上弦月。
巴士中央，充實一股股幾乎膨脹至爆裂的臭氣。站於其中，我舉直的手臂在冷冽的銀色鐵杆上流著熱汗，聞到的汗腥味使我屏住吸氣。我再次意識到：身體的靠近，不過又一次極限的考試。心，與心卻相距我無法計算，換算，甚至無法想像的距離。像當時小學白衣藍褲的自己，在稻田裏，為一張血淋淋的考卷，與祖母的藤鞭玩追追的遊戲。始終，那條藤鞭依然在我黑黝黝的手臂上，留下條條紅紅的分身。大哭一場後，溧涼月色裏，我笑笑在門外那張藤椅上，數著分身的數目，就比得到滿分的考卷一樣高興。坐在身邊的祖母，像狂追我的祖母那時的心一樣，如此貼近。輕輕的憨笑，我覺得車尾肥胖的婦人射來不悅的眼神。我依然死死地看著灰色的地面，不帶任何表情。
這個真正的城市，不帶任何豐富的表情。這是來到這個所謂“真正城市”後，我夜夜用淚水計算及領悟出來的結果。在一房一廳，300零吉租來的房子裏，月光照得進來的啻有房間裏那扇一長方形的百葉窗。每逢十五，月亮圓得像一顆湯圓，軟軟暖暖的。離開那日，是祖母翻閱通書問過神選出來的日子，正是八月十五。車票已在前日，父親親駕那輛老舊，車包都露出棉花的摩哆車，撲撲撲到遠在十公里的車站買了。還帶回一些衣物，牙刷，牙膏等等，全都是新的，弄得行李鼓鼓脹脹挺住大肚子。正午，廚房間，我搓著麵粉團，聽見石杵撞擊石臼的跫語，裏面的花生粒躍躍蹦跳，那種跫語是近似泥土與鞋一樣隱形，親密，卻深沉的語言。發覺手將淚混面團搓下，祖母已站裏身後，輕拍背脊，傻孩子，要走了還像個小孩子。揩過眼角，我放聲：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每每巴士經過那片綠油油的草地，左右邊都種植上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這當是鳳凰木紅花盛綻的時節，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都不如我家東邊那棵樹身四人環抱粗大，高削雲際的鳳凰老樹。每近盛綻時節，枝椏上下，裏外邊邊是青苞的花蕾。粒粒米小，扁平的嫩葉在風裏悉悉簌簌，不慎落下的葉雨，達到我的周身，皮膚，是雨滴般的清涼。記憶的泥沼中，那一澤清水洼依然映出一閃一閃，劃過水洼的影子。秋千的影子。是母親過世前，父親為五歲的我架上去的。母親在後面一回一回推著我，好像為我裝上一對小鳥的翅膀，飛在雲霄，越飛越高。我只知道在我飛高前，母親的笑顏唯出現在酣睡的夢中。又每在我夢初醒，滿臉都是清風吹來溧涼的淚痕，悶聲痛哭。
巴士裏，又有人從燠熱的位子中，站起離開，像時間從手表中流走是這般容易而且更簡單。我坐下去，投來的眼光卻長久來一直冷冷的直線。摸了摸那污黑，嚴重磨損的手表，我發現它又慢了五分鐘。猶如那夜晚，差點趕不上夜班巴士。吃完湯圓，弟妹也都累得睡了。祖母抵抗睡蟲在她眼袋肥大，魚尾紋佈滿的眼裏分泌出的睡意，堅持在我踏出家門後，直至融在黑暗裏，她都要親眼目送我這重要的一程，並且說聲，好好照顧自個的話。
圓月星辰在身後尾隨，那輛摩哆車在夜裏顯得更加年老且喧噪。行李夾於我與父親之間，手仍在父親寬大的肩胛骨上緊鎖。深夜裏的風，在摩哆車加速奔馳的身邊，更料寒崤。父親可能感到我身子微微地顫嗦，挾風聲打我耳裏地說話。拜了媽了沒有？我像逆風的箭放聲：拜了。之後只有風聲與類似鳳凰木葉椏悉悉簌簌的葉鳴，間中不時也送來蛙呱呱的飽嗝，夜鳥的嘀啾，貓頭鷹的靈誦，以及許多來不及分析，理解的聲音。當我睜開閉合很久的眼睛，與聆聽樂音的耳朵，車站裏燈火通明，失去了夜的原貌，夜的寧靜。扛著行李，我也下了摩哆車。看著父親，我好像有什麼話要從幹澀的咽喉中吐出。看不見父親的眼，父親的嘴，我咬緊下唇。突兀一只粗粗的大掌，一把抓我左手過去，摩挲一番。伸回來時，一箭銀光射得我兩眼紅彤，作疼。回神時，我已在父親的懷中，像個嬰孩。星辰在圓月身畔斷閃續亮，風撫過我臉頰是微涼的，而且耳畔是吐氣的溫熱，好好照顧自己，要常回來看你媽，你奶奶。父親放開我，往我背脊推搡一把，那雙鳥翼仿佛張壯了，可以展翅，可以飛翔了。啻能直走，我不敢回頭，那張濡濕的臉是不能讓父親見到。在風裏，我摸著那隻手表奔馳，沖進那輛龐大如老牛的巴士裏。
巴士已經駛掠木屋斷續閃現的郊外，再來是橡膠改種成油棕的丘陵園。這幾年來，父親一直堅持稻禾的栽種。小妹也在家近三里的附近，剛建的中學上了課。大弟已和父親談及升學的大事，祖母從這大弟初生，就叫祖父給他取上個好名字。孝勤。就盼他有個什麼作為，如今祖母也欣慰萬分了。祖母去年過世了。我在中秋前一日收到小妹的電話，向蠻橫的老板辭了職，搭上最後一趟的夜車，漏夜趕回。抵達後，父親憔悴看我，你奶奶走的很慈祥，像睡著了一樣。我放心父親沒有像當初母親喪禮時，野獸般的嘶喊，唬得祖母淚水橫飛，喊人來挾住父親。父親輕拍我的肩膀，去看奶奶一面吧。弟妹都在為盆裏的火下冥紙，撫了撫他倆的頭，我走進檀木的棺木。人走時就是睡去了，只是比較時間久。這句話是母親走時，祖母說的。伴著淚水。
車窗外，忽然傾下太陽雨。這裏已離城市很遠了。每在清晨雨下的城市，我還以為浮在上空的霧是老家遠方山腰上的清霧。我時常，甚至天天漫走熱鬧的街市，直至走到那條我租下房子的暗街，站在稀疏的街燈下，我方才察覺自己的實體的存在。我窩在被子裏，清哭是常事，唯一慰藉的是祖母寄來的一封又一封的信。信裏是祖母下筆有力的毛筆字，偶爾父親也代寫一兩封，叫大弟寄來。收緊懷裏的行李，車裏的我，轉頭往濡濕的林間裏凝望，外頭的景觀飛跑了起來。比當時我來到看見的銀行，飛機場，大廈，快餐店，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飛得更高，更遠，更快……
猶記，祖母下葬的清晨，起霧了。涼涼冷冷的，吸進鼻裏是久日未聞的禾香。父親為祖母在稻禾田裏置出了一片土地，修築一座圓形的墳。長遠的稻禾小徑，出奇寧靜，我仿佛遠處聽到石臼輕響的跫語，漸漸趨近。那片土地正正置於稻禾田的中天，圓形。旁邊及胸的稻禾已黃過橙陽，左右拍浪，滿滿一天禾香，帶風穿透靈魂。我清晰得很，在祖母的棺木上，我擱下那石臼與杵，把手心的黃泥扔下，我看見祖母微笑，欣慰的微笑。我放聲大叫，張開雙臂，像飛。小妹在我身邊說：哥，你流淚了。我知道我應該流淚了。
人走時就是睡去了，只是比較時間久……稻禾金黃，圓形的金黃逐大的湖……有風。
雨不下了。陽光降臨後，夢初醒，揉揉睡眼，我又見清那片金黃的稻禾。有人清扯我的行李。我記得那是肥胖婦人的孩子，笑兩笑，哥哥，你回家嗎？憨笑，我點頭。驚見稻禾前，那棵參穹的鳳凰木，紅彤如火。我扛起行李，奔下車，聞見噴香的稻禾香以及重重的跫語，跑在小徑上，我幾乎腳尖離地，飛翔起來……
20020405
《遠離城市》
來到一個真正的城市。這是我不曾想過的。初初，稻禾方才金黃，陣陣撲來的米香，先打在我的頭顱，後在我奔出家門的身體內，流出一股米酒的醇厚的陽光。年邁已高的祖母在我手背上輕拍，也傾訴，你該出去走走，這對你是好的。我明白那時的傻愣，只會點頭，搗蒜般的點頭。我看見祖母平日嚴肅的嘴角微扯，眼彎成躺下的上弦月。
巴士中央，充實一股股幾乎膨脹至爆裂的臭氣。站於其中，我舉直的手臂在冷冽的銀色鐵杆上流著熱汗，聞到的汗腥味使我屏住吸氣。我再次意識到：身體的靠近，不過又一次極限的考試。心，與心卻相距我無法計算，換算，甚至無法想像的距離。像當時小學白衣藍褲的自己，在稻田裏，為一張血淋淋的考卷，與祖母的藤鞭玩追追的遊戲。始終，那條藤鞭依然在我黑黝黝的手臂上，留下條條紅紅的分身。大哭一場後，溧涼月色裏，我笑笑在門外那張藤椅上，數著分身的數目，就比得到滿分的考卷一樣高興。坐在身邊的祖母，像狂追我的祖母那時的心一樣，如此貼近。輕輕的憨笑，我覺得車尾肥胖的婦人射來不悅的眼神。我依然死死地看著灰色的地面，不帶任何表情。
這個真正的城市，不帶任何豐富的表情。這是來到這個所謂“真正城市”後，我夜夜用淚水計算及領悟出來的結果。在一房一廳，300零吉租來的房子裏，月光照得進來的啻有房間裏那扇一長方形的百葉窗。每逢十五，月亮圓得像一顆湯圓，軟軟暖暖的。離開那日，是祖母翻閱通書問過神選出來的日子，正是八月十五。車票已在前日，父親親駕那輛老舊，車包都露出棉花的摩哆車，撲撲撲到遠在十公里的車站買了。還帶回一些衣物，牙刷，牙膏等等，全都是新的，弄得行李鼓鼓脹脹挺住大肚子。正午，廚房間，我搓著麵粉團，聽見石杵撞擊石臼的跫語，裏面的花生粒躍躍蹦跳，那種跫語是近似泥土與鞋一樣隱形，親密，卻深沉的語言。發覺手將淚混面團搓下，祖母已站裏身後，輕拍背脊，傻孩子，要走了還像個小孩子。揩過眼角，我放聲：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每每巴士經過那片綠油油的草地，左右邊都種植上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這當是鳳凰木紅花盛綻的時節，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都不如我家東邊那棵樹身四人環抱粗大，高削雲際的鳳凰老樹。每近盛綻時節，枝椏上下，裏外邊邊是青苞的花蕾。粒粒米小，扁平的嫩葉在風裏悉悉簌簌，不慎落下的葉雨，達到我的周身，皮膚，是雨滴般的清涼。記憶的泥沼中，那一澤清水洼依然映出一閃一閃，劃過水洼的影子。秋千的影子。是母親過世前，父親為五歲的我架上去的。母親在後面一回一回推著我，好像為我裝上一對小鳥的翅膀，飛在雲霄，越飛越高。我只知道在我飛高前，母親的笑顏唯出現在酣睡的夢中。又每在我夢初醒，滿臉都是清風吹來溧涼的淚痕，悶聲痛哭。
巴士裏，又有人從燠熱的位子中，站起離開，像時間從手表中流走是這般容易而且更簡單。我坐下去，投來的眼光卻長久來一直冷冷的直線。摸了摸那污黑，嚴重磨損的手表，我發現它又慢了五分鐘。猶如那夜晚，差點趕不上夜班巴士。吃完湯圓，弟妹也都累得睡了。祖母抵抗睡蟲在她眼袋肥大，魚尾紋佈滿的眼裏分泌出的睡意，堅持在我踏出家門後，直至融在黑暗裏，她都要親眼目送我這重要的一程，並且說聲，好好照顧自個的話。
圓月星辰在身後尾隨，那輛摩哆車在夜裏顯得更加年老且喧噪。行李夾於我與父親之間，手仍在父親寬大的肩胛骨上緊鎖。深夜裏的風，在摩哆車加速奔馳的身邊，更料寒崤。父親可能感到我身子微微地顫嗦，挾風聲打我耳裏地說話。拜了媽了沒有？我像逆風的箭放聲：拜了。之後只有風聲與類似鳳凰木葉椏悉悉簌簌的葉鳴，間中不時也送來蛙呱呱的飽嗝，夜鳥的嘀啾，貓頭鷹的靈誦，以及許多來不及分析，理解的聲音。當我睜開閉合很久的眼睛，與聆聽樂音的耳朵，車站裏燈火通明，失去了夜的原貌，夜的寧靜。扛著行李，我也下了摩哆車。看著父親，我好像有什麼話要從幹澀的咽喉中吐出。看不見父親的眼，父親的嘴，我咬緊下唇。突兀一只粗粗的大掌，一把抓我左手過去，摩挲一番。伸回來時，一箭銀光射得我兩眼紅彤，作疼。回神時，我已在父親的懷中，像個嬰孩。星辰在圓月身畔斷閃續亮，風撫過我臉頰是微涼的，而且耳畔是吐氣的溫熱，好好照顧自己，要常回來看你媽，你奶奶。父親放開我，往我背脊推搡一把，那雙鳥翼仿佛張壯了，可以展翅，可以飛翔了。啻能直走，我不敢回頭，那張濡濕的臉是不能讓父親見到。在風裏，我摸著那隻手表奔馳，沖進那輛龐大如老牛的巴士裏。
巴士已經駛掠木屋斷續閃現的郊外，再來是橡膠改種成油棕的丘陵園。這幾年來，父親一直堅持稻禾的栽種。小妹也在家近三里的附近，剛建的中學上了課。大弟已和父親談及升學的大事，祖母從這大弟初生，就叫祖父給他取上個好名字。孝勤。就盼他有個什麼作為，如今祖母也欣慰萬分了。祖母去年過世了。我在中秋前一日收到小妹的電話，向蠻橫的老板辭了職，搭上最後一趟的夜車，漏夜趕回。抵達後，父親憔悴看我，你奶奶走的很慈祥，像睡著了一樣。我放心父親沒有像當初母親喪禮時，野獸般的嘶喊，唬得祖母淚水橫飛，喊人來挾住父親。父親輕拍我的肩膀，去看奶奶一面吧。弟妹都在為盆裏的火下冥紙，撫了撫他倆的頭，我走進檀木的棺木。人走時就是睡去了，只是比較時間久。這句話是母親走時，祖母說的。伴著淚水。
車窗外，忽然傾下太陽雨。這裏已離城市很遠了。每在清晨雨下的城市，我還以為浮在上空的霧是老家遠方山腰上的清霧。我時常，甚至天天漫走熱鬧的街市，直至走到那條我租下房子的暗街，站在稀疏的街燈下，我方才察覺自己的實體的存在。我窩在被子裏，清哭是常事，唯一慰藉的是祖母寄來的一封又一封的信。信裏是祖母下筆有力的毛筆字，偶爾父親也代寫一兩封，叫大弟寄來。收緊懷裏的行李，車裏的我，轉頭往濡濕的林間裏凝望，外頭的景觀飛跑了起來。比當時我來到看見的銀行，飛機場，大廈，快餐店，四四八棵的鳳凰木飛得更高，更遠，更快……
猶記，祖母下葬的清晨，起霧了。涼涼冷冷的，吸進鼻裏是久日未聞的禾香。父親為祖母在稻禾田裏置出了一片土地，修築一座圓形的墳。長遠的稻禾小徑，出奇寧靜，我仿佛遠處聽到石臼輕響的跫語，漸漸趨近。那片土地正正置於稻禾田的中天，圓形。旁邊及胸的稻禾已黃過橙陽，左右拍浪，滿滿一天禾香，帶風穿透靈魂。我清晰得很，在祖母的棺木上，我擱下那石臼與杵，把手心的黃泥扔下，我看見祖母微笑，欣慰的微笑。我放聲大叫，張開雙臂，像飛。小妹在我身邊說：哥，你流淚了。我知道我應該流淚了。
人走時就是睡去了，只是比較時間久……稻禾金黃，圓形的金黃逐大的湖……有風。
雨不下了。陽光降臨後，夢初醒，揉揉睡眼，我又見清那片金黃的稻禾。有人清扯我的行李。我記得那是肥胖婦人的孩子，笑兩笑，哥哥，你回家嗎？憨笑，我點頭。驚見稻禾前，那棵參穹的鳳凰木，紅彤如火。我扛起行李，奔下車，聞見噴香的稻禾香以及重重的跫語，跑在小徑上，我幾乎腳尖離地，飛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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