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5月 09, 2004 1:22 pm
有一段時間，我的心情總在這條路的兩頭擺盪，那是草綠服像長滿綠色黴菌的裹屍衣般纏身的一年又半載。
服過兵役的台灣男人，常用走出軍營大門、脫離憲兵監視的那一刻來形容心情的輕鬆自在；而收假前夕心緒之寥落悲慘，可與飛機空難、不幸又有至親好友罹難相比況。我分派的部隊，恰巧就在這條路上，靠海；而另一頭歸鄉必經的火車站，近山。
相反的方向，同一條柏油路，心情的落差天差地別。如同光譜的兩端，當我休假邁出營門時，打在我身上的光，深綠且灰暗慘澹，如同積聚在樹蔭下沾滿爛泥巴的樹葉；杵在站牌下等待公車時，光轉為亮白，頭腦空蕩蕩；待上車往中壢火車站前進時，紅、黃、藍、橘的彩色小圓點如霓紅燈般，在我的心中旋轉跳動，歌聲不知不覺就從我的口中流洩而出。
常常和我同車的外籍勞工，心情也是一樣的吧！往東，是熱鬧繁華的市區，衣服手機百貨琳瑯滿目，火車站前陌生偉人銅像下，是鄉音妥貼入耳、舌尖活繃亂跳的廣場，一到假日便產生強大的磁力，吸引各方好友在此相聚；這磁力到星期天晚上慢慢反轉為斥力，許多外勞為明日的工作漸次離開，往西，工廠粗嘎的敲打聲在腦中聲量越調越大，嘴唇被迫再焊接起來。但無論往東往西，無論在白天夜晚，只要向北望，就會看到高不可攀的飛機，平衡翅膀準備一次優雅的降落。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條路的名稱，只知道搭乘客運，往新坡或觀音，在一間屋脊的剪黏被藤蔓植物纏繞得快喘不過氣的福德祠前，按鈴下車，收假的漫漫旅程就此結束。直到有一次，朋友開車送我歸營，我天真地告訴他，從中壢火車站順著大條路直走，往西、往大海、就到了。不料，路卻越走越陌生，疑問如夜色般越來越濃重，直到永安漁港的路牌閃過眼前，心頭猛然一驚，知道該迷途知返了。
事後，展閱地圖比對，才知道通往部隊的正確道路，長方形框起數字「102」，縣道「104」是誤入的歧途，兩條主要縣道在中壢市區交叉重合，隨即分道揚鑣，102往台灣海峽的方向串連新坡、觀音，104則途經新屋，以永安為末尾。
若不是一次驚險的錯誤，這道路的名稱編號才會牢牢記住；若不是履行兵役義務，這道路的往返不會如此規律頻繁。這沿路的景致都是零碎灰暗的，我腦中的印象大多殘缺不全，只記得房子大學稻田魚池工廠荒地招牌加油站輪胎店廟燈光檳榔攤防風竹籬。
如果要我再仔細連貫些，我只能回想某個收假的傍晚，我下了電車，跟雜遝擁擠的人群一起，伏流般潛入地下道，再汩汩冒出地面，排隊通過峽灣般狹隘的收票口。通過收票口後，並不會立即順暢易行，計程車司機趨前招攬，粗魯無禮，不耐的我揮手拒絕，快步走下中壢火車站前又多又密又陡的梯階，沿側旁的小路，走向客運站。市中心的客運站是農村悠閒情調的轉運點，排隊的人鬆鬆散散，不怕上車沒有座位。哐啷噹投下硬幣，手中握著長條形的區段證明，在昏黃小燈勉力撐開的光域中，沒有選擇，盡是綠色的皮椅長滿經年積累的黑垢，隨意一處，靠窗，坐下。
司機必開的廣播有閩有客，必定有輕鬆的音樂及百病可除的藥丸。轉動偌大方向盤如扭轉天地乾坤，老舊的大客車穿越偪仄傖俗的小巷，展開每日重複如一的載客旅程，而我的心情也如同拷貝過的一般，陰慘不開。
窗外流逝畫面總是千篇一律，當車擠出小巷，駛入站前大道，街景隨即緊繃地令人喘不過氣來，招牌爭奇鬥豔爭獻殷勤，高樓拔地夾峙冷酷不語，笨重的大客車靈巧地在車陣中鑽行，搶入空隙靠站搭載客人，百貨公司、電腦商場、菜市場一一經過，來到市區的邊緣，街景越來越顯鬆垮，高速公路橫跨相交。
高速公路下的涵洞，小販擺攤鬻貨，克難地在水泥壁體上懸掛衣服，展示今年艱苦人家的蔽體衣著。生意清淡，小販躺坐在鬆垮的塑膠躺椅上，任身旁車水馬龍、塵土飛揚，眼神漠然，心頭的牽掛比待售的衣服還多。
穿越高速公路，正式脫離了市中心，街景開始灰濛濛，一無可取。加油站佔據了顯眼的位置，贈品的廣告塗塗改改；如果說有可觀之處，那便是國立大學的巍巍牌樓，但那距離感如同牌樓到教室那般地遙遠，不如水田那般親切。水田旁多是豪華的農舍，農舍旁是生硬的鐵皮工廠，和壅塞污染的水塘，印象中在此歇息的水鷺飛鳥，好像沒有。當高貴的高鐵橋墩，墊起腳來讓車子順利後，這路的景色就更加荒涼了。在這條路上行駛，人人都想突飛猛進、橫衝直撞，驚險的鏡頭不斷上演。大客車在某個上坡道轉彎，轉過某間格局完整、卻不掩頹壞氣息的燕尾古厝，檳榔攤的西施鶯鶯燕燕豐富的生態便迎向眼前，那驚鴻一瞥如同檳榔攤大塊的玻璃那般虛幻易碎，沒多久，就只剩路燈陪伴著車，穿行入夜的縣道102。
時間一到，無論是發呆或者打盹，我總是能在到站前，及時按下電鈴，在新坡下車，不會坐過頭。服役期間，總在九點收假前，搭著102縣道上的公車，按時歸營。
這條道路猶如溫度計的兩端，熱的是火車站，零度在軍營門口。軍營再過去的路段，我從未去過，聽說那裡有高貴的蓮花開滿埤塘，如果我過軍營門口而不下，直奔蓮花的淨域，那我的心情將會騰高？或是盪低？打在身上的光會是何等顏色？而溫度又幾何？
服過兵役的台灣男人，常用走出軍營大門、脫離憲兵監視的那一刻來形容心情的輕鬆自在；而收假前夕心緒之寥落悲慘，可與飛機空難、不幸又有至親好友罹難相比況。我分派的部隊，恰巧就在這條路上，靠海；而另一頭歸鄉必經的火車站，近山。
相反的方向，同一條柏油路，心情的落差天差地別。如同光譜的兩端，當我休假邁出營門時，打在我身上的光，深綠且灰暗慘澹，如同積聚在樹蔭下沾滿爛泥巴的樹葉；杵在站牌下等待公車時，光轉為亮白，頭腦空蕩蕩；待上車往中壢火車站前進時，紅、黃、藍、橘的彩色小圓點如霓紅燈般，在我的心中旋轉跳動，歌聲不知不覺就從我的口中流洩而出。
常常和我同車的外籍勞工，心情也是一樣的吧！往東，是熱鬧繁華的市區，衣服手機百貨琳瑯滿目，火車站前陌生偉人銅像下，是鄉音妥貼入耳、舌尖活繃亂跳的廣場，一到假日便產生強大的磁力，吸引各方好友在此相聚；這磁力到星期天晚上慢慢反轉為斥力，許多外勞為明日的工作漸次離開，往西，工廠粗嘎的敲打聲在腦中聲量越調越大，嘴唇被迫再焊接起來。但無論往東往西，無論在白天夜晚，只要向北望，就會看到高不可攀的飛機，平衡翅膀準備一次優雅的降落。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這條路的名稱，只知道搭乘客運，往新坡或觀音，在一間屋脊的剪黏被藤蔓植物纏繞得快喘不過氣的福德祠前，按鈴下車，收假的漫漫旅程就此結束。直到有一次，朋友開車送我歸營，我天真地告訴他，從中壢火車站順著大條路直走，往西、往大海、就到了。不料，路卻越走越陌生，疑問如夜色般越來越濃重，直到永安漁港的路牌閃過眼前，心頭猛然一驚，知道該迷途知返了。
事後，展閱地圖比對，才知道通往部隊的正確道路，長方形框起數字「102」，縣道「104」是誤入的歧途，兩條主要縣道在中壢市區交叉重合，隨即分道揚鑣，102往台灣海峽的方向串連新坡、觀音，104則途經新屋，以永安為末尾。
若不是一次驚險的錯誤，這道路的名稱編號才會牢牢記住；若不是履行兵役義務，這道路的往返不會如此規律頻繁。這沿路的景致都是零碎灰暗的，我腦中的印象大多殘缺不全，只記得房子大學稻田魚池工廠荒地招牌加油站輪胎店廟燈光檳榔攤防風竹籬。
如果要我再仔細連貫些，我只能回想某個收假的傍晚，我下了電車，跟雜遝擁擠的人群一起，伏流般潛入地下道，再汩汩冒出地面，排隊通過峽灣般狹隘的收票口。通過收票口後，並不會立即順暢易行，計程車司機趨前招攬，粗魯無禮，不耐的我揮手拒絕，快步走下中壢火車站前又多又密又陡的梯階，沿側旁的小路，走向客運站。市中心的客運站是農村悠閒情調的轉運點，排隊的人鬆鬆散散，不怕上車沒有座位。哐啷噹投下硬幣，手中握著長條形的區段證明，在昏黃小燈勉力撐開的光域中，沒有選擇，盡是綠色的皮椅長滿經年積累的黑垢，隨意一處，靠窗，坐下。
司機必開的廣播有閩有客，必定有輕鬆的音樂及百病可除的藥丸。轉動偌大方向盤如扭轉天地乾坤，老舊的大客車穿越偪仄傖俗的小巷，展開每日重複如一的載客旅程，而我的心情也如同拷貝過的一般，陰慘不開。
窗外流逝畫面總是千篇一律，當車擠出小巷，駛入站前大道，街景隨即緊繃地令人喘不過氣來，招牌爭奇鬥豔爭獻殷勤，高樓拔地夾峙冷酷不語，笨重的大客車靈巧地在車陣中鑽行，搶入空隙靠站搭載客人，百貨公司、電腦商場、菜市場一一經過，來到市區的邊緣，街景越來越顯鬆垮，高速公路橫跨相交。
高速公路下的涵洞，小販擺攤鬻貨，克難地在水泥壁體上懸掛衣服，展示今年艱苦人家的蔽體衣著。生意清淡，小販躺坐在鬆垮的塑膠躺椅上，任身旁車水馬龍、塵土飛揚，眼神漠然，心頭的牽掛比待售的衣服還多。
穿越高速公路，正式脫離了市中心，街景開始灰濛濛，一無可取。加油站佔據了顯眼的位置，贈品的廣告塗塗改改；如果說有可觀之處，那便是國立大學的巍巍牌樓，但那距離感如同牌樓到教室那般地遙遠，不如水田那般親切。水田旁多是豪華的農舍，農舍旁是生硬的鐵皮工廠，和壅塞污染的水塘，印象中在此歇息的水鷺飛鳥，好像沒有。當高貴的高鐵橋墩，墊起腳來讓車子順利後，這路的景色就更加荒涼了。在這條路上行駛，人人都想突飛猛進、橫衝直撞，驚險的鏡頭不斷上演。大客車在某個上坡道轉彎，轉過某間格局完整、卻不掩頹壞氣息的燕尾古厝，檳榔攤的西施鶯鶯燕燕豐富的生態便迎向眼前，那驚鴻一瞥如同檳榔攤大塊的玻璃那般虛幻易碎，沒多久，就只剩路燈陪伴著車，穿行入夜的縣道102。
時間一到，無論是發呆或者打盹，我總是能在到站前，及時按下電鈴，在新坡下車，不會坐過頭。服役期間，總在九點收假前，搭著102縣道上的公車，按時歸營。
這條道路猶如溫度計的兩端，熱的是火車站，零度在軍營門口。軍營再過去的路段，我從未去過，聽說那裡有高貴的蓮花開滿埤塘，如果我過軍營門口而不下，直奔蓮花的淨域，那我的心情將會騰高？或是盪低？打在身上的光會是何等顏色？而溫度又幾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