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衣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舊時天氣舊時衣,祇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宋李清照<南歌子>


一、

  年關將近,這幾日趁著典型的台南天氣──些許帶點沁膚的涼意卻又掛著太陽的朗朗晴天──一身輕便的母親屋內外穿梭著趕忙製備張羅年節用的臘肉。相對於她的忙碌,我只是慵懶地坐在台階上剝橘子,一面看母親把肉條從盛滿醃汁的盆子中掛上竹竿,另一面眼睛也沒閒著,老是瞥向屋內那已經在客廳繞來繞去走了半小時的祖母。

  祖母向來是安靜的、卑微的,幾乎不讓人感覺到她的存在般,鬼魅似地生活著。不同於一般阿茲海默症患者,她總是獨自坐在角落那張大搖椅上,緩慢地讓老舊的竹搖椅發出『咿啞』的聲音。不過除了這單調乏味的音色外,祖母似乎也從未發出過什麼鮮明的音調來──她總是如此木然地讓偏頭痛、關節炎、腎結石甚至阿茲海默症吞噬她逐漸殘破老朽的軀體──尤其自罹病起她就更彷彿完全與世隔絕了似的,成天窩在搖椅裡只是呆滯地搖晃著、怔忡著什麼。

  可近幾日許是隨著時序推移,常整天窩入搖椅什麼也不做的祖母竟一反以往的焦躁地在屋內打轉,盡是繞著客廳轉來轉去,一張花白的老臉上滿溢尋覓什麼東西卻找不著的慌張心急。

  我淡淡地觀望著祖母傴僂著身子勉力蹣跚步行著,隨口問了一句:「她怎麼了?」打從祖父死後,年老無依的祖母也搬來家中將近一年了,這還是頭一遭見她這副模樣。

  母親沒有回過頭來,依舊重複地把一串串浸泡在盆子裡的豬肉從醃汁中拉出來然後掛上竿子,嘴裡淡淡地說道:「只是傻,為了件東西罷了──明天妳有空就回老家拿來吧!省得她記掛!」

  究竟有什麼東西能讓年邁的祖母即使喪失了記憶,幾乎無法和自己的親生女兒和孫女溝通,卻還深深魂牽夢縈地掛念著?那,想必是比記憶本身更深層的信念吧?我的視線越過紗門投射在那滄桑的背影上,下意識地在祖母身上感覺到某種屬於時間和愛恨的年輪,不得不輕輕惘然。

  「那是怎樣的故事?」擱下半顆咬在嘴裡微微發酸的橘子,我凝視她費力找尋的這幕低聲問道。

二、

  拉開最底層的那櫃木質抽屜,這是最後一個五斗櫃了──祖父母原本居住的老家自從沒人住又賣不出去之後就一直任其荒蕪著,到處都是灰塵不說,鄉下地方建材差,一年沒修建整間屋子就老朽了十幾年似的。

  「如果找不到那就只好回去了。」我無奈地想著,一邊撥開覆蓋了層層灰塵的油紙和防塵用的塑膠套。而在那些蒼老的斑駁印記底下,我看見了母親口中那件厚重的絨毛大衣。

  小心翼翼地取出大衣,我捧在手上仔細打量著這件讓祖母掛懷的寶貝東西:即使從過時的式樣和老氣的顏色裡看得出這件大衣實在有點年紀,並且袖口部分也因為年久而不得不有些磨損的老舊痕跡。但是外觀上,整體看來仍然出奇地嶄新,簡直可以說是華麗貴氣得讓人炫目,儘管在窄小的破舊房間裡依舊豔紅得讓人覺得刺眼,宛如黑夜裡的一盞紅燈籠。

  這就是讓祖母滿心思念的大衣嗎?我愣住了。

  事實上據母親所說,這件大衣是當年家中康裕的祖父迎娶祖母過門之前所給予女方的聘禮之一,以當時貧困的生活環境來說,這件日本製的鮮豔大衣可是份極為貴重誠懇的心意。原本這件大衣祖母的繼母要拿去裝扮親生女兒門面,但祖母那肺病纏身的父親心疼女兒從此便要遠嫁,因此就也讓女兒連同這件大衣一併從台東嫁到台南去了。

  但是,就為了這樣一件大衣?我不解地擰起眉,坐在榻榻米上竟然就深深苦惱了起來。

  祖母是風風光光地嫁入家裡來了,然而這並非一個開始,而是結束。十六歲出嫁的祖母懷著的滿心粉紅色少女憧憬很快就在現實中幻滅了,她早夭的青春像那班出嫁時的火車,在還未來得及起始之前就先草草結束。

  相親時男方父母最中意的就是外型乾淨的祖母賢淑溫婉、穩重可靠,而祖母的父親也只是滿腦子想著對方家中經濟寬裕,自己女兒不會落得三餐不得溫飽,故此就這樣匆忙地過了門。然而入門不久,祖母始知她人生中的苦難與磨練才剛開始──婚後不到半年,祖父很快地就厭倦她了。即使正值新婚也三天兩頭地夜不歸營,將家中大把大把的錢財擲入歡場女子和賭台上的虛實中。

  祖母內心自然是淒涼的,她何嘗能不悽涼呢?畢竟她當初遠嫁時是懷抱著滿心溫柔纏綿的少女情懷。然而,面對年輕媳婦的怨懟整個家族給予的是最徹底的漠視,即使祖母的青春是在每個寒冷深夜的翻來覆去中隨著油燈逐漸閃爍、熄滅,所有人卻都保持緘默。

  結縭三十餘年,祖母都是這樣過的,而兩人之間長達三十餘年的夫妻不和或許就是由此而起的吧!隨著祖父在外頭的情婦一個又換過一個,祖母對丈夫的荒唐行徑也從一開始的滿腔不平到眼不見為淨。

  為了一件稀罕的美麗大衣斷送一生,這樣的行為確實是愚蠢的。祖母的下半生在祖父眼裡大概也就是持家理業,盡好一個長媳應謹守的本分,好讓他有更多餘錢挑選漂亮大衣送給其他情婦吧?用青春換得的大衣。。。。。。當然這是祖母對青春這麼遙遠的記憶裡唯一擁有的信物,然而如果這份聘禮與她的幸福能夠相互衡量比較的話,又是孰重孰輕呢?

  能夠衡量嗎,幸福?無論是我身上隨著日子逐漸發酵的還是那些早已隨著祖母日漸乾癟的身軀而風乾的,真的都能夠計算嗎?大衣可以說是祖母這三十多年來相信祖父愛她唯一的憑藉,然而我呢?在韶光的流逝中,我又能怎麼仿效祖母的堅定,並且找尋某種執著的指南說服自己永恆不是我自身的錯覺?

  還是說,其實根本沒有所謂幸福?我們都未曾擁有,只是單純自以為地天真著?

  我不明白,也無從明白祖母真正的想法──她畢竟是愛祖父的。雖然這樣的一個浪子曾讓她傷了三十多年的心、讓她在家產敗光後必須彎下腰來給人洗衣賺錢餬口,然而到了記憶幾近完全喪失的遲暮,她唯一眷戀並清晰記得的,仍是這件當年下聘時祖父所帶來的美麗大衣。

  比記憶還深的血肉呵!祖母想必是這樣鏤刻在骨頭上的,因此才能在神經退化、腦細胞受損的如今還能清晰地明白自己遺落了什麼──或者該說是,她根本未曾遺落過。

  還有什麼,是真的能夠刻在生命的心版而不僅僅是記憶上的呢?祖母到底是這樣地愛著了,並且任由歲月與祖父一再的不忠反覆試煉,卻依舊悠緩而堅韌得難以搖撼。

  可她到底滿心愛慕的是自己的青春,抑或大衣?張愛玲的更衣記一文中提起過一段某個西方作家的話:「多數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慎重考慮。再沒有心肝的女人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祖母當然沒有選擇丈夫的自主權,但她的確是能夠選擇這齣人生悲劇。

  這樣說來,祖母在那段家產給祖父揮霍光的時候、必須淪落到替別的富有人家洗衣的時候又是怎麼樣的一番心情呢?她的人生當然不只限於幾件衣服等瑣碎事物上,然而她的存在對祖父而言似乎的確像那件母親口中她珍而重之,只捨得在大過年才拿出衣櫃亮亮相的漂亮大衣。

  思及此,我不得不倍感惆悵了。祖母大半輩子都是這樣咬著牙熬過來的,然而三十多年後我檢視她的歲月尚且覺得這分勤儉持家的樸實,猶如一曲灰色調的慢板,任何人都只能置身事外地任其慢慢頹敗。但是我自己呢?縱然我和祖母貫穿著相同的血脈,然而在她心中我這孫女何嘗不也是座對人生充滿抗拒與無奈的孤島?

  抑或是,其實不管曾經有怎麼樣緊密的聯繫,都改變不了每個人都是一座矗立寒冷偏僻中的島嶼這個事實?

  深深嘆了一口氣,或者這些課題還是年幼如我無法真正碰觸的吧?仔細地以指尖撫過大衣領口上那塊華麗潤澤的紫絨,剎那之間也恍惚自己是撫過了一只痛得無聲的美麗靈魂。

  想必是祖母遺落在大衣上的青春了?

  然而若有感觸的我卻突然地沉默了,連同窗外一空夕色餘輝,全都落寞地沉澱了下去。


三、

  就算在睡夢中,祖母也是寶愛得捨不得放開大衣的。坐在祖母的搖椅上我凝視著她緊緊擁住大衣滿足入眠的神情,不禁感傷了──身為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對丈夫所奢求的,何其稀少?

  我低下頭不忍再多往她看一眼,更不忍去揣摩那些丈夫夜夜不歸的冷清裡她是否也都這般擁著丈夫曾經給過的承諾與愛才得以平安入眠。我怎麼忍心呢?她的確是熬過半生艱辛,將四個子女拉拔長大了,但此刻在我面前睡熟了的她畢竟和當年那個年輕的媳婦沒有什麼差別,都只是渴望丈夫給予些許愛些許憐惜的平凡女子。

  我們擁有的脆弱,向來都是與日俱增的。

  可一冊冊擺在膝蓋上的是從母親那裡挖來的殘缺相本,裡面每一張發黃的相片都忠實記錄著祖母於每年大年初一時穿起這件大衣和全家族拍照的景況。祖母畢竟是一年比一年衰老了,但是直到最後一張家道中落前所拍的照片為止,站在祖父身邊的女人卻一個比一個還年輕貌美。

  而其實都沒什麼好爭奪或者緬懷的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句話終究毫無意外地,沒在她或者任何一個傳統女子身上發生應驗。祖母的年華就這樣在日復一日的歲月催折中消失殆盡,並且宿命地任由諸多病症侵蝕她的老弱,至於這件即將陪著祖母夢見過往年華的舊大衣,也總是寂寞地深鎖在衣櫃裡疊著、年輕著。




註 蒙評審錯愛 本文並榮獲府城第十四屆四校聯合文藝獎散文組首獎
  

恭喜小墨! 首獎實至名歸。:P

很感人,也令人不斷回味。

敘述一位女子艱辛卻又矢志不移的生活,不僅是舊時代不幸的代表,而且開啟了新時代的幸福。

對於懷舊,有太多太多定義,在不同人之上,有不同的體悟。

看完這篇文章,我才真正感覺到什麼是滄桑,而且感嘆,自己缺乏這種經歷。

喜歡這篇文章,希望小小淺見,能讓作者聽到。

謝謝瑀姐
這麼成績終究是妳們的呵
小墨總是那抹沒有妳們呵護著 就無法
挺直背脊的芽

謝謝凌雪大哥
寫女性的主體意識吧!
自祖母到母親而至我一脈相連的母系特質
我們該如何長成呢? 或許這便是
我思考的著眼處了

另一種解釋 以祖母本身來看
從那件美麗的大衣到他替人洗衣的歷程
或者也是種讓她這生
如何長成的課題嗎? 即使是打破她少女憧憬的

當然我所寫的不需要看得太狹隘
以我自身的祖母來做解釋
其實 是希望能夠以一種時代的祖母
或者是歷史上被遺忘的那些女人
來做抒發了

問好也感謝以上兩位
即使滄桑 我們還能點上一盞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