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3月 27, 2005 9:48 pm
活著的人，都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找尋合理的藉口，讓自己單調平板的生活，有秩序的蔓延下去，毫無紊亂，符合社會共通的意識，摒棄突出以及腐化，試著塑造一個完美的自己，供奉在家中不起眼的靈堂，只是為了滿足，更多雙眼睛的凝視，近似於偷窺的觀察，總是令人發瘋，甚至有想失去記憶的妄想。
我們在日常生活所做的，唯一一件不費工夫的事，就是不斷堆砌許多於我們等同累贅的記憶。慣於在夜空下杜撰客套話的我們，最害怕遇到久未見面的朋友，話題從不知如何展開，只能旁敲側擊，從可憐的記憶中互相挖掘出一些早已腐爛，但仍適合拿來作為開場白的過去。倘若能夠失憶，該有多好？可以徹底摘下不必要的面具，面對一些討人厭的傢伙，也可以直接破口大罵，無須掩飾忍耐在心中不斷湧出的憎恨。
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妥善保管屬於我們自己的資產。有著獨特的解讀方式、收藏樣式，甚至是包裝的模樣與使用的時機，因人而異。沒有人會記得那天的晚上，有幾顆燦爛閃爍的星星在閃。只有引人入勝的話題，成了主角，也是這樣的因緣，讓我們在擦肩而過時想裝成漠不相識的樣子，霎時被某個共通點推翻，於是我們繼續著若有若無的友情關係。
很溫馨、很感人，媲美三台八點檔的連續劇。那些惱人的歲月，在某些視線中，僅僅是不發亮，早已死去的星球。
多年前，我在公車上，就揣摩了一個逃生計畫。我將在交通擁塞的馬路上，刻意拿起旁邊的書包，用盡全力往窗外丟去，製造混亂，然後得意洋洋在車上獨自發笑，直到有人將我從夢中搖醒為止。
那是我一個人渣朋友。他一手拿著健達牛奶巧克力，一邊操著三字經。我懷疑醒來的這個現在，才是一場詭譎的夢幻。依然搖搖晃晃的公車，一旁依舊冷眼的學生群，我發現太陽居然是那樣刺眼，看來我還醒得不夠徹底。還不夠悲慘，至少手邊的錶沒停，我要作夢到世界末日為止。
等到我有意識時，我正在鴉雀無聲的教室裡，沙沙寫著毫無意義的考卷，眼神迷濛，恍神的樣子讓人作嘔，不管是題目還是答案選項，都讓我感覺到陌生，卻有股親切感，就像周遭同窗已久的朋友那樣。要交卷的頃刻，我發覺名字忘了填，但我突然忘了我是誰，而奇妙的是沒有一個人清楚我的姓名，他們不是和我同班已久的人嗎？於是我站在人群中央，蹲了下來，並且啜泣，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只有我一個人聽到為止。
我的名字喪失在某個空間，那是沒有人能涉足的世界。某個便利商店的店員，可能盜用我的名字也說不一定，在我購物的那一瞬間，瞥見識別證上堂堂正正寫著我的名字，我不禁勃然大怒，揪著那個店員的衣領，要脅他把我的名字還來。他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我只是名字的複製品而已。」
我又陷入了另一個迷惑的蛛網。那麼我的存在，是否跟名字同等價值呢？一起搭公車的朋友消失的無影無蹤，我連回教室上課的權利也沒有，那麼我在街上漫遊，一定有個目的。沒錯，我是要找出旁人對我的記憶，然後按下清除鍵，讓自己徹底消失在別人的生活中，連成為插曲的資格也沒有。
於是我想起家的溫暖，猶豫父母對我的看法。倚著圍牆，含著一根棒棒糖，彷彿回到幼年，那強行被遺棄的記憶，我一直追著父母的身影，卻總是失之交臂，在柔弱的小腳尚未踏上他們的影子前，他們早已無聲無息消失。我卻必須在寂寥的路燈下舔著早已發霉的糖果。於是過去開始碎裂，毫無憐憫，把我用皎潔的月光包圍，以純潔的光芒洗滌我的不滿，然後我的人生完全被遺忘，而從未經由我的同意。
在心底，有個熟悉的聲音不停安慰我，要我放棄自己原有的身分，甘心與這個晦暗的世界合作，交出自己的靈魂，盛裝在一個喝過的破酒瓶中，被收破爛的襤褸老人撿走。而我的夢想便成了幾個零錢，或是幾張過期的發票，毫無競爭能力。那就是我的內心對我提出的良善建議。我還寧願回到那輛公車上，繼續把頭探往窗外，然後祈禱在下一秒鐘，有輛奔馳的砂石車快速經過，喀嚓一聲把我的頭剪斷，於是我的記憶不再是空白的。
記憶成了血紅的醬汁，那是前所未聞的奇蹟。但我沒有這樣嘗試，因為害怕在我胸中燃起一把火炬，似乎可以焚燒整個由過去密集的森林，所以我拒絕這樣悲壯的抗議行為，我選擇茍延殘喘，在不起眼的日記簿上，紀錄每天猥褻的事蹟，證明我一旦被忘掉，還有個依據，讓我在別人平凡的回想裡出現個幾秒鐘，佔有微小而不受重視的空間。
但遺憾的，我們還是擅長把彼此忘記，然後把一切責任推給歲月，推給衰老的肉體，沒有人願意反省自己的無情，或是正視自己甘願忘記，也不願在腦海堆積一些攸關他人活著的細節，那樣醜陋的惡劣本性。甚至我們故意錯認，把所有事件混淆，隨手拼貼，直到對方發出錯誤訊息，才恍然大悟了解自己的無禮。更有可能藉由這些手法，拼湊出自己想要的回憶，刻意捏造自己相信的事實，然後一腳陷入，不願意把腳拔起，面對另一塊乾淨的沙灘，這是人的通病。
我畏懼著。總是擔憂自己會被遺忘，這種感覺無時無刻侵蝕著我的內心。我只能藉由仰望浩瀚星空，那一條條光亮的銀帶，似乎可以綁在我的手腕，傾聽我的懇求。我甚至害怕把別人遺忘，因為我正陷入這個漆暗的漩渦，並且樂在其中。我知道，我還是會消失在同樣熟悉的教室，被所有朋友忘掉，沒有名字，沒有具體的表情，只有淡薄的影子，而那也將在下一秒蒸發。所以我急忙找尋一個習慣寂寞的場所，在自己被忽略前先埋葬自己，那是活著共通的方式。
那些遙掛天際，在許多童話以及情歌中出現，代表無限希望的星星，總是殘酷著摧殘我的視覺。那不過是閃爍的孤單，每顆星星都有各自的軌道，永遠不會有頻繁的交集，由於錯覺，讓我們賦予它們浪漫的遐想，於是我們在夜空下攀爬著由記憶編織的長繩，通往天空的捷徑，然後在摸到月亮的那一刻失手墜落，摔得粉身碎骨，成為不起眼的沙塵，隨著一陣涼風慨然而逝。我們責怪記憶，便從摔落的瞬間開始。
我們真的活過嗎？這個問題不是幾張白紙可以證明。蘸墨的羽毛筆還在絹紙上哭泣，埋怨著擁有「呼吸」這種事實。原來，人們不只害怕遺忘，也擔心被記起，被毫無遺漏地記起，那也是種褻瀆隱私的侵略。
活著，只是在遺忘以及記憶的輪迴中，交換著彼此密碼的儀式。無論時間、地點、對象，不變的是永不墜落的星星。但在我們說出某些事實時，它們便開始競相墜落，直到白晝，直到烈日向所有黑暗道歉為止。
或許得了失憶症，就某種角度來說，是無上的幸福。儘管在未來恢復了記憶，也可以嘗試在兩個不同的生活中，找到聯繫彼此的關鍵，從中探索一些失序的基因，進而傳遞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是種超乎想像的實踐，貫徹向來神秘的人生的方法之一。
而很多故事注定是沒有結局的。像我那份考卷、一堆滿懷微笑的朋友、斷裂的童年......都在時光的浪濤中逐漸褪色，慢慢空白，然後透明化。只有看著天空，才能喚回深刻的感受，即使不願承認，還是得面對仁慈的事實：這片天空正在溶解，而星星正在掉落。爭先恐後地。
我在流星的墜落中體無完膚，斷裂成一節一節，沒有完整的片段供人回憶，或許在下一個公車站牌，我還有手可以拉鈴，儘管最後一班車早已遠去，消失在朦朧的黑夜裡，不再言語。
捧著頭顱，我還可以妄想，關於踏上雙親影子的那種喜悅......
我們在日常生活所做的，唯一一件不費工夫的事，就是不斷堆砌許多於我們等同累贅的記憶。慣於在夜空下杜撰客套話的我們，最害怕遇到久未見面的朋友，話題從不知如何展開，只能旁敲側擊，從可憐的記憶中互相挖掘出一些早已腐爛，但仍適合拿來作為開場白的過去。倘若能夠失憶，該有多好？可以徹底摘下不必要的面具，面對一些討人厭的傢伙，也可以直接破口大罵，無須掩飾忍耐在心中不斷湧出的憎恨。
但我們不行，我們必須妥善保管屬於我們自己的資產。有著獨特的解讀方式、收藏樣式，甚至是包裝的模樣與使用的時機，因人而異。沒有人會記得那天的晚上，有幾顆燦爛閃爍的星星在閃。只有引人入勝的話題，成了主角，也是這樣的因緣，讓我們在擦肩而過時想裝成漠不相識的樣子，霎時被某個共通點推翻，於是我們繼續著若有若無的友情關係。
很溫馨、很感人，媲美三台八點檔的連續劇。那些惱人的歲月，在某些視線中，僅僅是不發亮，早已死去的星球。
多年前，我在公車上，就揣摩了一個逃生計畫。我將在交通擁塞的馬路上，刻意拿起旁邊的書包，用盡全力往窗外丟去，製造混亂，然後得意洋洋在車上獨自發笑，直到有人將我從夢中搖醒為止。
那是我一個人渣朋友。他一手拿著健達牛奶巧克力，一邊操著三字經。我懷疑醒來的這個現在，才是一場詭譎的夢幻。依然搖搖晃晃的公車，一旁依舊冷眼的學生群，我發現太陽居然是那樣刺眼，看來我還醒得不夠徹底。還不夠悲慘，至少手邊的錶沒停，我要作夢到世界末日為止。
等到我有意識時，我正在鴉雀無聲的教室裡，沙沙寫著毫無意義的考卷，眼神迷濛，恍神的樣子讓人作嘔，不管是題目還是答案選項，都讓我感覺到陌生，卻有股親切感，就像周遭同窗已久的朋友那樣。要交卷的頃刻，我發覺名字忘了填，但我突然忘了我是誰，而奇妙的是沒有一個人清楚我的姓名，他們不是和我同班已久的人嗎？於是我站在人群中央，蹲了下來，並且啜泣，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只有我一個人聽到為止。
我的名字喪失在某個空間，那是沒有人能涉足的世界。某個便利商店的店員，可能盜用我的名字也說不一定，在我購物的那一瞬間，瞥見識別證上堂堂正正寫著我的名字，我不禁勃然大怒，揪著那個店員的衣領，要脅他把我的名字還來。他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我只是名字的複製品而已。」
我又陷入了另一個迷惑的蛛網。那麼我的存在，是否跟名字同等價值呢？一起搭公車的朋友消失的無影無蹤，我連回教室上課的權利也沒有，那麼我在街上漫遊，一定有個目的。沒錯，我是要找出旁人對我的記憶，然後按下清除鍵，讓自己徹底消失在別人的生活中，連成為插曲的資格也沒有。
於是我想起家的溫暖，猶豫父母對我的看法。倚著圍牆，含著一根棒棒糖，彷彿回到幼年，那強行被遺棄的記憶，我一直追著父母的身影，卻總是失之交臂，在柔弱的小腳尚未踏上他們的影子前，他們早已無聲無息消失。我卻必須在寂寥的路燈下舔著早已發霉的糖果。於是過去開始碎裂，毫無憐憫，把我用皎潔的月光包圍，以純潔的光芒洗滌我的不滿，然後我的人生完全被遺忘，而從未經由我的同意。
在心底，有個熟悉的聲音不停安慰我，要我放棄自己原有的身分，甘心與這個晦暗的世界合作，交出自己的靈魂，盛裝在一個喝過的破酒瓶中，被收破爛的襤褸老人撿走。而我的夢想便成了幾個零錢，或是幾張過期的發票，毫無競爭能力。那就是我的內心對我提出的良善建議。我還寧願回到那輛公車上，繼續把頭探往窗外，然後祈禱在下一秒鐘，有輛奔馳的砂石車快速經過，喀嚓一聲把我的頭剪斷，於是我的記憶不再是空白的。
記憶成了血紅的醬汁，那是前所未聞的奇蹟。但我沒有這樣嘗試，因為害怕在我胸中燃起一把火炬，似乎可以焚燒整個由過去密集的森林，所以我拒絕這樣悲壯的抗議行為，我選擇茍延殘喘，在不起眼的日記簿上，紀錄每天猥褻的事蹟，證明我一旦被忘掉，還有個依據，讓我在別人平凡的回想裡出現個幾秒鐘，佔有微小而不受重視的空間。
但遺憾的，我們還是擅長把彼此忘記，然後把一切責任推給歲月，推給衰老的肉體，沒有人願意反省自己的無情，或是正視自己甘願忘記，也不願在腦海堆積一些攸關他人活著的細節，那樣醜陋的惡劣本性。甚至我們故意錯認，把所有事件混淆，隨手拼貼，直到對方發出錯誤訊息，才恍然大悟了解自己的無禮。更有可能藉由這些手法，拼湊出自己想要的回憶，刻意捏造自己相信的事實，然後一腳陷入，不願意把腳拔起，面對另一塊乾淨的沙灘，這是人的通病。
我畏懼著。總是擔憂自己會被遺忘，這種感覺無時無刻侵蝕著我的內心。我只能藉由仰望浩瀚星空，那一條條光亮的銀帶，似乎可以綁在我的手腕，傾聽我的懇求。我甚至害怕把別人遺忘，因為我正陷入這個漆暗的漩渦，並且樂在其中。我知道，我還是會消失在同樣熟悉的教室，被所有朋友忘掉，沒有名字，沒有具體的表情，只有淡薄的影子，而那也將在下一秒蒸發。所以我急忙找尋一個習慣寂寞的場所，在自己被忽略前先埋葬自己，那是活著共通的方式。
那些遙掛天際，在許多童話以及情歌中出現，代表無限希望的星星，總是殘酷著摧殘我的視覺。那不過是閃爍的孤單，每顆星星都有各自的軌道，永遠不會有頻繁的交集，由於錯覺，讓我們賦予它們浪漫的遐想，於是我們在夜空下攀爬著由記憶編織的長繩，通往天空的捷徑，然後在摸到月亮的那一刻失手墜落，摔得粉身碎骨，成為不起眼的沙塵，隨著一陣涼風慨然而逝。我們責怪記憶，便從摔落的瞬間開始。
我們真的活過嗎？這個問題不是幾張白紙可以證明。蘸墨的羽毛筆還在絹紙上哭泣，埋怨著擁有「呼吸」這種事實。原來，人們不只害怕遺忘，也擔心被記起，被毫無遺漏地記起，那也是種褻瀆隱私的侵略。
活著，只是在遺忘以及記憶的輪迴中，交換著彼此密碼的儀式。無論時間、地點、對象，不變的是永不墜落的星星。但在我們說出某些事實時，它們便開始競相墜落，直到白晝，直到烈日向所有黑暗道歉為止。
或許得了失憶症，就某種角度來說，是無上的幸福。儘管在未來恢復了記憶，也可以嘗試在兩個不同的生活中，找到聯繫彼此的關鍵，從中探索一些失序的基因，進而傳遞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是種超乎想像的實踐，貫徹向來神秘的人生的方法之一。
而很多故事注定是沒有結局的。像我那份考卷、一堆滿懷微笑的朋友、斷裂的童年......都在時光的浪濤中逐漸褪色，慢慢空白，然後透明化。只有看著天空，才能喚回深刻的感受，即使不願承認，還是得面對仁慈的事實：這片天空正在溶解，而星星正在掉落。爭先恐後地。
我在流星的墜落中體無完膚，斷裂成一節一節，沒有完整的片段供人回憶，或許在下一個公車站牌，我還有手可以拉鈴，儘管最後一班車早已遠去，消失在朦朧的黑夜裡，不再言語。
捧著頭顱，我還可以妄想，關於踏上雙親影子的那種喜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