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3月 29, 2005 7:34 am
我的外公是廣東人，但我的母親卻是不折不扣的上海人。母親的生父嗜鴉片煙把祖傳偌大家產散盡，而子女又眾多，食指浩繁。外公那時在上海經營飯店，就把五歲的母親收養了。在那年代，收養子女往往不限於無孩夫婦，而把子女送人也是頗平常的事。外公有一個親生女兒，也有一個養子；兩位太太。不久日本人侵華，外公帶著家人輾轉南下，回到家鄉廣東新會。
母親不久就生起病來。這病煞是奇怪：每天昏睡，不省人事。每天總有一次，一陣陰風異常凌厲從門縫鑽進來。這時母親突然精神亢奮，會猛然從床上跳到地上，打起南拳，踢起北腿。外公曾習武，就和母親交手，她的力度、招式完全是個武功高強的大男人。過了半個時辰，一陣風奪門而出。此時母親也就頹然倒地。
外公每天親自熬粥餵她，替她清洗。當然少不了請大夫，吃藥，但藥石無靈。後來病得奄奄一息，而武功氣力卻日益精進。外公心知不妙，而村人一致要求外公把母親放到茅厠，讓她死在裡面。但外公手執擔挑守在門外，執意不肯。
他說：“如果要死就死在家裡，死在床上。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就在愁雲慘霧，擾攘不寧的時候，有一個雲遊四方的道士來到村口。口裡說村裡有妖氣，腳就往外公家門走。二話不說，就要了三碗米和一碗水。把米放在袋子裡，然後一口一口的把水噴向母親，再燒了一道符放在水中就往她嘴裡灌。之後他對外公說：“這孩子沒事了，你放心。”果然母親漸漸恢復健康，頭髮也重新長了出來，再重新學走路。母親不喜歡別人提起這事。但她常說外公對她好，對她比對親生女兒還要好。
我第一次見外公是八九歲，而他已是七十多歲了。那是第一次去鄉下，每樣事都份外感到興趣。村子外有一條小河，寬度不足十米吧。河上有一座小木橋。我看村裡的小孩都在河裡游泳的游泳，跳水的跳水，羨慕得不得了。外公看在眼裡，二話不說，拿了一條長褲，拖著我就往河那邊走。只見他把一隻褲腳和褲頭各打一個結，再在另一隻褲腳拚命吹氣。不一會一個救生衣就成了形。他先教我浮水，再踢腳．．．外公可說是我游泳的啟蒙師。
祠堂前一大片水泥地，是騎腳踏車的好地方。我又纏著外公要租一輛車來玩。鄉下沒車租，結果他不知從啥地方弄來了兩台，給我和哥哥玩。那時鄉下的小孩都有一頓沒一頓的，從沒騎過這玩意，難得有個看頭，大人和小孩全都聚集一起觀看。哥哥踏得很快，我不甘心落後也就使勁衝。不停轉圈，最後彎轉得太急，我和車都摔倒了。膝蓋流血不算什麼，但村人都哄堂大笑。我的臉熱呼呼的，難受極了。此時外公趕緊扶我起來，嘴裡罵他們：“我孫女並不是不會騎，她騎得太快而已！有什麼好笑！走開！走開！”
有一次，外公買了一個臘鴨屁股，放在飯鍋上蒸。吃飯時他閉起眼睛，用力聞一聞就扒了一大口飯，樣子陶醉極了。如是連扒了幾口，臘鴨屁股還是完璧。我就問外公：“你怎麼不吃？”外公說：“光聞一聞已可下飯，明天後天多聞兩天才吃一口。啊！味道太好了，捨不得吃。”一陣風吹過來，我趕緊用手擋住，說：“外公小心，風把香味吹走啦！”他一聽就呵呵大笑，其他人也笑起來。
有一天，一個高大英俊年輕人來了。母親把我們拖進房間。只聽外公大罵那人。我躲在門後，從門縫偷看。只見年輕人跪在地上，口裡只說：“爺爺，我那時年紀小，做錯了。你原諒我吧！”後來聽母親說，這人是外公養子的兒子，土改時帶人來抄家。外公年輕時外出謀生，賺了錢，晚年回鄉買了些田地。兩間屋子也挺體面的。但他沒有架子，更不要說剝削別人了。抄家其間，外公被罰跪玻璃，不准吃喝。但外公絕不認錯，只是說田地他不要了，把田契拿了出來。帶頭的把它燒了，土地也就充公。其他人說些好話，也就把外公放了。
外公第一位太太，我叫她大婆婆。第一次回鄉時，我們一家由幾輛自行車分載。那是當時村間最好的交通工具。我的車最旱到。一個滿頭隨風肆意飄動的白髮，臉皮像被河川割裂的殘山的婦人站在那兒。踏車的人把我放下，說那人就是我的外祖母，叫我走過去。我說：“不忙，我要等我媽。”天呀，天下竟有如此醜陋之人。她向我招招手，嘴裡說些鄉下話。只聞其聲如爛鑼破鼓，露出一口破爛的黃牙。我更怕了，雙腳硬是不動。幸好母親到了。後來我問外公：“你這麼英俊，為什麼娶那麼難看的太太？”外公昂藏六呎，鼻子挺拔，眼睛有點灰藍，臉色紅閏，怎麼看都不像南方人，倒像中亞細亞人。外公說：“我母親有一次乘船去一個地方，在船上遇上一個同年紀的女人。兩人好不投契，到上船時已約定當親家。母親回來說那女人長相不錯，人又和氣，相信她的女兒一定不錯。”我問：“你們婚前沒見過面嗎？”“沒有。”外公瞇起眼看著遠方。“本來醜還可接受，但她的舉止粗野，連鞋也不穿，唉．．．”“所以後來你娶了二婆婆囉！”這時外公不再說了，也許猛然想起這些話小豆丁不應該聽。往事鬱結在心多久了？後來聽人說他和大婆婆從沒圓房。
多年以後，外公從鄉下出來看我們。母親給他做了一套“的確涼”料子的衣服。那是最新的，含尼龍不縐的料子。外公細細撫摸衣服，瞇起眼笑瞇瞇的。他眼裡看見的是衣服還是母親小時的模樣呢？
一九六三年，母親告訴我外公死了。想來外公是死得其時，免去日後的折磨。
母親不久就生起病來。這病煞是奇怪：每天昏睡，不省人事。每天總有一次，一陣陰風異常凌厲從門縫鑽進來。這時母親突然精神亢奮，會猛然從床上跳到地上，打起南拳，踢起北腿。外公曾習武，就和母親交手，她的力度、招式完全是個武功高強的大男人。過了半個時辰，一陣風奪門而出。此時母親也就頹然倒地。
外公每天親自熬粥餵她，替她清洗。當然少不了請大夫，吃藥，但藥石無靈。後來病得奄奄一息，而武功氣力卻日益精進。外公心知不妙，而村人一致要求外公把母親放到茅厠，讓她死在裡面。但外公手執擔挑守在門外，執意不肯。
他說：“如果要死就死在家裡，死在床上。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就在愁雲慘霧，擾攘不寧的時候，有一個雲遊四方的道士來到村口。口裡說村裡有妖氣，腳就往外公家門走。二話不說，就要了三碗米和一碗水。把米放在袋子裡，然後一口一口的把水噴向母親，再燒了一道符放在水中就往她嘴裡灌。之後他對外公說：“這孩子沒事了，你放心。”果然母親漸漸恢復健康，頭髮也重新長了出來，再重新學走路。母親不喜歡別人提起這事。但她常說外公對她好，對她比對親生女兒還要好。
我第一次見外公是八九歲，而他已是七十多歲了。那是第一次去鄉下，每樣事都份外感到興趣。村子外有一條小河，寬度不足十米吧。河上有一座小木橋。我看村裡的小孩都在河裡游泳的游泳，跳水的跳水，羨慕得不得了。外公看在眼裡，二話不說，拿了一條長褲，拖著我就往河那邊走。只見他把一隻褲腳和褲頭各打一個結，再在另一隻褲腳拚命吹氣。不一會一個救生衣就成了形。他先教我浮水，再踢腳．．．外公可說是我游泳的啟蒙師。
祠堂前一大片水泥地，是騎腳踏車的好地方。我又纏著外公要租一輛車來玩。鄉下沒車租，結果他不知從啥地方弄來了兩台，給我和哥哥玩。那時鄉下的小孩都有一頓沒一頓的，從沒騎過這玩意，難得有個看頭，大人和小孩全都聚集一起觀看。哥哥踏得很快，我不甘心落後也就使勁衝。不停轉圈，最後彎轉得太急，我和車都摔倒了。膝蓋流血不算什麼，但村人都哄堂大笑。我的臉熱呼呼的，難受極了。此時外公趕緊扶我起來，嘴裡罵他們：“我孫女並不是不會騎，她騎得太快而已！有什麼好笑！走開！走開！”
有一次，外公買了一個臘鴨屁股，放在飯鍋上蒸。吃飯時他閉起眼睛，用力聞一聞就扒了一大口飯，樣子陶醉極了。如是連扒了幾口，臘鴨屁股還是完璧。我就問外公：“你怎麼不吃？”外公說：“光聞一聞已可下飯，明天後天多聞兩天才吃一口。啊！味道太好了，捨不得吃。”一陣風吹過來，我趕緊用手擋住，說：“外公小心，風把香味吹走啦！”他一聽就呵呵大笑，其他人也笑起來。
有一天，一個高大英俊年輕人來了。母親把我們拖進房間。只聽外公大罵那人。我躲在門後，從門縫偷看。只見年輕人跪在地上，口裡只說：“爺爺，我那時年紀小，做錯了。你原諒我吧！”後來聽母親說，這人是外公養子的兒子，土改時帶人來抄家。外公年輕時外出謀生，賺了錢，晚年回鄉買了些田地。兩間屋子也挺體面的。但他沒有架子，更不要說剝削別人了。抄家其間，外公被罰跪玻璃，不准吃喝。但外公絕不認錯，只是說田地他不要了，把田契拿了出來。帶頭的把它燒了，土地也就充公。其他人說些好話，也就把外公放了。
外公第一位太太，我叫她大婆婆。第一次回鄉時，我們一家由幾輛自行車分載。那是當時村間最好的交通工具。我的車最旱到。一個滿頭隨風肆意飄動的白髮，臉皮像被河川割裂的殘山的婦人站在那兒。踏車的人把我放下，說那人就是我的外祖母，叫我走過去。我說：“不忙，我要等我媽。”天呀，天下竟有如此醜陋之人。她向我招招手，嘴裡說些鄉下話。只聞其聲如爛鑼破鼓，露出一口破爛的黃牙。我更怕了，雙腳硬是不動。幸好母親到了。後來我問外公：“你這麼英俊，為什麼娶那麼難看的太太？”外公昂藏六呎，鼻子挺拔，眼睛有點灰藍，臉色紅閏，怎麼看都不像南方人，倒像中亞細亞人。外公說：“我母親有一次乘船去一個地方，在船上遇上一個同年紀的女人。兩人好不投契，到上船時已約定當親家。母親回來說那女人長相不錯，人又和氣，相信她的女兒一定不錯。”我問：“你們婚前沒見過面嗎？”“沒有。”外公瞇起眼看著遠方。“本來醜還可接受，但她的舉止粗野，連鞋也不穿，唉．．．”“所以後來你娶了二婆婆囉！”這時外公不再說了，也許猛然想起這些話小豆丁不應該聽。往事鬱結在心多久了？後來聽人說他和大婆婆從沒圓房。
多年以後，外公從鄉下出來看我們。母親給他做了一套“的確涼”料子的衣服。那是最新的，含尼龍不縐的料子。外公細細撫摸衣服，瞇起眼笑瞇瞇的。他眼裡看見的是衣服還是母親小時的模樣呢？
一九六三年，母親告訴我外公死了。想來外公是死得其時，免去日後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