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在觀眾稀疏的戲院遇見天使》
我看見她緩緩走上樓梯,走回囚室,監獄的屋頂,拱圈連亙,光從大面玻璃撒落,乾淨、無暇,一如聖殿。
。。。
有一雙哭紅,略顯細小的眼睛面對著我,看來憔悴的雙頰悄悄掛著一滴淚。那是薇拉,她穿了淺藍毛衣、深色長裙,孤獨站著,喉嚨低沈、顫抖地含著一句話:
「我有罪。」
這是1950年戰後倫敦的冬天,森嚴肅靜的法庭,窗外有雪,空氣霜凝。那時我是幾個觀眾裡的觀眾,在她身邊,和她的親人一起聽著法官的判讀。薇拉因為觸犯刑法,多年來私下用灌洗器、消毒肥皂水幫年輕女孩改善經期,甚至差點鬧出人命。法錘敲下,她,被判兩年六個月。
我和薇拉不熟,不過關於她的事,經由聽審,我卻略知一二。
薇拉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式女人,有一頭灰黑略捲的頭髮,個子嬌小。寒冬裡經常可以看見她提了素雅的鑲花提籃,穿著深藍的厚大衣,吐著淡淡的氣,爬上樓梯,打開灰綠的門,在鄰居小小黯淡的房子裡,燒水、斟茶,照顧行動不便的獨居者。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碰見別人,聊了起來,知道他一個人住,晚餐經常吃了簡單食物,她會說:「明天晚上來我家吃飯吧,老吃那樣的東西不好。」再不然就四處幫傭,在有錢人家精雕細琢的壁爐前跪著,認真擦著銅欄杆。
這就是薇拉,所到之處總是會有端給他人的熱茶,不曾閒過。她的小孩對這有些微詞,說她多事,還好老伴支持:「她只是比較熱心。」
和許多戰後的倫敦人一樣,沒條件的她住在小而簡單的地方,一男一女,加上她老伴,一家子四個人聚在一起,裱著暗底鮮紅玫瑰的起居室很容易就滿了。不過她很知足、安心。老伴和他弟弟在附近開了修車廠,兒子似乎上大學,高大、俊挺,倒是女兒和她一樣矮小,略微駝背、害羞。「如果在樓梯碰上的男生喜歡她就好了。看來是個實在的人。」薇拉私心地想著。
據說薇拉有個朋友,名字我忘了,相交多年,常約在家附近的茶室喝茶。她是個善於打扮的女人,總是戴著小小的仕女帽,勾了時尚的眉眼,套裝、高跟鞋。相對於薇拉,朋友多些奢華。和薇拉相見,她會悄悄地賣些日用品,譬如茶、白糖之類的,低價給她,還會從密密麻麻的筆記本裡找出名字,告訴她:「這個年輕女孩需要幫忙。」薇拉覺得很開心,覺得這輩子交了好友。薇拉從來沒想過,她的好友會利用她幫忙年輕女孩時賺取兩基拉(英國錢幣單位)的酬勞,而她卻未取分文,從沒想過錢的事。
一個冬日,薇拉出現在一個人家的廚房,從提籃裡拿出布包,裡面放了削籤板、藥皂、消毒水、灌洗器。她熟練地穿上工作圍兜,把熱水倒入搪瓷臉盆,泡著藥皂,端進臥室。臥室裡是她看慣的驚慌,一個母親緊握著年輕女生的手。
「脫下襯褲,躺到床上,把腿張開……不用怕。」薇拉重複著常說的話,在床上鋪了淺藍毛巾,用灌洗器把藥皂水導入女孩的私處。「覺得滿了告訴我……這兩天你會覺得肚子痛,上完廁所,流過血就沒事了。」
薇拉沒想到,二十多年來她幫了無數年輕女孩改善經期,這次卻出了狀況,而且女孩的母親還認識她,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沒死,薇拉在警探入門時就知道她闖禍了。她呆了、愣了,嘴巴不知開合。該如何面對她的家人,尤其,那一夜正是她女兒訂婚的日子,少有的親戚在場,一家子歡喜。
薇拉到底說了,在偵訊室,尷尬地附著她老伴的耳朵。她被捉去關。監獄裡,我看見她緩緩走上樓梯,走回囚室,監獄的屋頂,拱圈連亙,光從大面玻璃撒落,乾淨、無暇,一如聖殿。
我看著薇拉的背影,想起蕭條的年代,人們慶幸戰後依舊活著,俱樂部裡的薩克斯風夜夜吹著,舞池裡不斷轉著青春的奢迷,法律禁止不了的貪歡,有多少女孩懷孕只能偷偷選擇墮胎。想起微拉她未來女婿說的:「我們家六個小孩……有錢還好,沒錢……」想起薇拉對她兒子的不諒解只是淡淡地向她老伴說了一句話:「他還年輕,一切黑白分明……」
。。。
我起身戴上帽子,背上包包,離開薇拉,離開法庭,一個人走在陰暗的街道,路過紅綠燈,兩所學校,一家鐵門輕掩的酒店,抬頭看天,不知道遠處,會不會有星星亮著。
註:本文為觀影後記,敘文場景經過重新剪接。
20050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