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2月 27, 2005 10:02 am
關於夏季的回憶，關於家庭，關於我自己。
許多緲遠的過往舊夢如烟，裊裊升起。夢和現實的界線其實有一點模糊，對於我，記憶像長了翅翼地迎風紛飛，似曾相識卻難以捕捉。有時候錯過實在是種相當令人扼腕的事情，我相信，如果能感受到愛國獎券那股鬱勃的熱潮，所謂絕對的滿足也不過如此。不過這樣天真的幻想隨即遭受巨大的打擊，足以使人瞬間從天堂跌到地獄。「那個時候連電鍋都沒有，每天生火煮飯就夠你瞧的了。」媽媽沒好氣的告訴我。
其實我本來就知道，真的。大人總是喜歡戳破孩提的夢幻，一點也不感性。國小一年級，每天下午背著洋娃娃在灶前生火，就是我最鮮明的童年回憶。因此，同學的哥哥說我是山頂洞人。「我又不住在山洞！」我努力辯駁著。等到上了國中，翻開歷史課本，上面寫了一行字：「北京人已知用火。」我才明白同學的哥哥對我說的話：「你們家只比北京人進步一點點而已啦！」
尤其是極度著魔的炎炎夏日，灶裡殷紅火光讓小廚房瞬間成為熱辣辣的沙漠地帶，蒸烤的狀態繁茂，汗似乎全蒸發了。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為我必須永遠沉淪在這個粗荒低矮的小角落，整個人籠罩在一股甩脫不掉的宿命裡，靈魂瞬間萎頓。只有獲得一隻三塊錢的奶嘴冰犒賞的瞬間，才有短暫解脫與重生之喜悅，忘卻了生活只是輪迴的一部分，明天，後天，大後天，仍舊是我，與火神繼續抗衡。
偶而映著紅彤彤的夕暮，我翻開課本溫溫吞吞地刻著生字。課本紙張被急起的晚風掀動，發出清脆聲響。難得不用生火，我一邊寫生字一邊回想卡通裡小甜甜悲苦的遭遇，有時老覺得自己是父母從孤兒院領養的，理智又馬上嘲笑自己這是個很笨的念頭；也許恆常獨處的思慮碰撞是促使我擁有過度早熟性格的原因，到底是不是，只有於長年浸泡於孤獨童年裡的我才能深嗅其味，像雨水淹進了腐土，或是實驗室裡森森然的福馬林那種酸敗氣味。
台灣的盛夏總是那麼可怖，不是死絕的熱就是狂暴的雨。
在過渡的幾個棲身之地，每遇颱風，奔潰的洪流必然匆匆越過破落亭廊，漫進屋內。一個小女孩默然俯視濁黃的泥水在腳下鼓動起伏，衝過狹小客廳，湧向後方的菜園，耳邊只有隆隆怪叫的雷聲及四處逃竄的各式蟲鳥嚎叫。我想逃離，雙腳卻不聽使喚。一切來得太突然，對這樣興風作浪的天氣，我感知一種被生活遺棄的孤寂，沒有失落，也不是絕望，只是很空洞，如入無人之境的寥落與殘敗感向我撲過來，無力抵抗。
雨過天青。一切回歸原貌，攝氏３７．５度。
夏天蒸騰騰的暑氣完全回到人間，地面上是散亂各處的小物品，屋外則是密密麻麻的的昆蟲殘骸。所有的東西都被太陽曬乾留下黃泥的污痕，大水退走，這低價租來的小居看起來已搖搖欲墜，像我的心，已經狠狠被沖刷過，不牢靠了。媽媽叉腰看著滿目瘡痍的家具和被颱風掀開的三夾板隔間，挑了挑眉，斜眼向我投射過來。
「妹妹，我們得搬家了。」
其實媽媽並沒有說話，但我可以確定，她的眼神裡，想的就是這件事。
我們已經搬了三次家，跟野鳥一樣居無定所四處飄蕩。生命不停在轉彎，蜿蜒到自己都無法預料的目的地，完全不明白終點在哪裡。生活有悲有喜，破碎與圓滿、悲涼與幸福，好像全在一念之間，詭變之迅速使我們承受不住人生無常，差一點想屈服於咄咄逼人的世界。 我們有種必須定居下來的徹底覺悟，這樣至少，我們的喜悅與痛苦將有永恆歸宿，不再是受人欺凌的小禽。
八月，依然是滾燙燙的鬼天氣，跌跌撞撞的拖著還算完好的幾樣家具，總算是大張旗鼓的搬了新家。說是大張旗鼓，實際上，正午時分像鐵板燒一樣的大馬路絕不會有任何生物出沒，除非不要命了。大街上只有我們母女四人，浩浩蕩蕩拖著家當搬到離舊家只有兩條街的新房子，真像是一群投胎大隊。這時剛回到家呈現半醉的老爸晃動不清醒的腦漿看到人去樓空的場面一陣驚嚇。
「你頭殼壞去啊！恁阿梅透中午就搬厝，你甘會不知影？」
等到老爸匆忙忙的找到這裡來，不知道又是多久以後的事了。
貸款買的新家雖然是老房子，看起來倒還有模有樣。媽媽指揮三個姊姊作家庭代工，把老爸拎到修車廠工作，她自己，則成為工廠裡出貨量高居首位的明星作業員，五年匆匆，房貸就這麼還完了。我呢？下了課打掃洗衣跑腿。
當然還有，生火煮飯。
那是個女作業員張狂如蝗蟻的時代。當時加工出口區裡哪一家不是百花齊放？愛蓮秀菊秋蓉春桃每每創造了台灣經濟奇蹟，這也意味著綻放著的群芳下，孕著的，是一株株提早自立的幼苗。媽媽也就靠著我們的「自立」買了一個自己的殼，但實際上這個居所仍舊處於家徒四壁的尷尬狀態。
七月一日，公司上半年結算日。
「吳滿梅！」經理大聲唱名。
媽媽很驕傲的穿過人群，接下豐厚的加班獎金。當天下午，一台簇新的櫻花牌瓦斯爐不太搭調的橫在灶上。媽媽抓著我的小手，扭開開關，我聽到質地清脆的聲音。
「答。」
看見火光焰焰，我果真像個山頂洞人，對於瓦斯爐生火這種天方夜譚，非常非常的震驚。回過神來，我猛然憂懼，擔心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會造成心靈上某種寄託的丟失。果然，就在灶被挖開的那一天，一切完全崩解，這個里程碑宣告我童年的結束。
我開始尋找以前生火的日子，那些獨處時的冥想成為珍貴的寶藏，火光瀲灩，在炙紅的顏色與熱度裡，悼念即將成為我童年夏季僅存的記憶，於是我重複訴說著一個故事，一個世界的悲與歡，一個家庭的漂流與遷徙，一個女孩於夏季，於搬家，於火。
於一切蕭索事物的纖纖紀錄。
許多緲遠的過往舊夢如烟，裊裊升起。夢和現實的界線其實有一點模糊，對於我，記憶像長了翅翼地迎風紛飛，似曾相識卻難以捕捉。有時候錯過實在是種相當令人扼腕的事情，我相信，如果能感受到愛國獎券那股鬱勃的熱潮，所謂絕對的滿足也不過如此。不過這樣天真的幻想隨即遭受巨大的打擊，足以使人瞬間從天堂跌到地獄。「那個時候連電鍋都沒有，每天生火煮飯就夠你瞧的了。」媽媽沒好氣的告訴我。
其實我本來就知道，真的。大人總是喜歡戳破孩提的夢幻，一點也不感性。國小一年級，每天下午背著洋娃娃在灶前生火，就是我最鮮明的童年回憶。因此，同學的哥哥說我是山頂洞人。「我又不住在山洞！」我努力辯駁著。等到上了國中，翻開歷史課本，上面寫了一行字：「北京人已知用火。」我才明白同學的哥哥對我說的話：「你們家只比北京人進步一點點而已啦！」
尤其是極度著魔的炎炎夏日，灶裡殷紅火光讓小廚房瞬間成為熱辣辣的沙漠地帶，蒸烤的狀態繁茂，汗似乎全蒸發了。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為我必須永遠沉淪在這個粗荒低矮的小角落，整個人籠罩在一股甩脫不掉的宿命裡，靈魂瞬間萎頓。只有獲得一隻三塊錢的奶嘴冰犒賞的瞬間，才有短暫解脫與重生之喜悅，忘卻了生活只是輪迴的一部分，明天，後天，大後天，仍舊是我，與火神繼續抗衡。
偶而映著紅彤彤的夕暮，我翻開課本溫溫吞吞地刻著生字。課本紙張被急起的晚風掀動，發出清脆聲響。難得不用生火，我一邊寫生字一邊回想卡通裡小甜甜悲苦的遭遇，有時老覺得自己是父母從孤兒院領養的，理智又馬上嘲笑自己這是個很笨的念頭；也許恆常獨處的思慮碰撞是促使我擁有過度早熟性格的原因，到底是不是，只有於長年浸泡於孤獨童年裡的我才能深嗅其味，像雨水淹進了腐土，或是實驗室裡森森然的福馬林那種酸敗氣味。
台灣的盛夏總是那麼可怖，不是死絕的熱就是狂暴的雨。
在過渡的幾個棲身之地，每遇颱風，奔潰的洪流必然匆匆越過破落亭廊，漫進屋內。一個小女孩默然俯視濁黃的泥水在腳下鼓動起伏，衝過狹小客廳，湧向後方的菜園，耳邊只有隆隆怪叫的雷聲及四處逃竄的各式蟲鳥嚎叫。我想逃離，雙腳卻不聽使喚。一切來得太突然，對這樣興風作浪的天氣，我感知一種被生活遺棄的孤寂，沒有失落，也不是絕望，只是很空洞，如入無人之境的寥落與殘敗感向我撲過來，無力抵抗。
雨過天青。一切回歸原貌，攝氏３７．５度。
夏天蒸騰騰的暑氣完全回到人間，地面上是散亂各處的小物品，屋外則是密密麻麻的的昆蟲殘骸。所有的東西都被太陽曬乾留下黃泥的污痕，大水退走，這低價租來的小居看起來已搖搖欲墜，像我的心，已經狠狠被沖刷過，不牢靠了。媽媽叉腰看著滿目瘡痍的家具和被颱風掀開的三夾板隔間，挑了挑眉，斜眼向我投射過來。
「妹妹，我們得搬家了。」
其實媽媽並沒有說話，但我可以確定，她的眼神裡，想的就是這件事。
我們已經搬了三次家，跟野鳥一樣居無定所四處飄蕩。生命不停在轉彎，蜿蜒到自己都無法預料的目的地，完全不明白終點在哪裡。生活有悲有喜，破碎與圓滿、悲涼與幸福，好像全在一念之間，詭變之迅速使我們承受不住人生無常，差一點想屈服於咄咄逼人的世界。 我們有種必須定居下來的徹底覺悟，這樣至少，我們的喜悅與痛苦將有永恆歸宿，不再是受人欺凌的小禽。
八月，依然是滾燙燙的鬼天氣，跌跌撞撞的拖著還算完好的幾樣家具，總算是大張旗鼓的搬了新家。說是大張旗鼓，實際上，正午時分像鐵板燒一樣的大馬路絕不會有任何生物出沒，除非不要命了。大街上只有我們母女四人，浩浩蕩蕩拖著家當搬到離舊家只有兩條街的新房子，真像是一群投胎大隊。這時剛回到家呈現半醉的老爸晃動不清醒的腦漿看到人去樓空的場面一陣驚嚇。
「你頭殼壞去啊！恁阿梅透中午就搬厝，你甘會不知影？」
等到老爸匆忙忙的找到這裡來，不知道又是多久以後的事了。
貸款買的新家雖然是老房子，看起來倒還有模有樣。媽媽指揮三個姊姊作家庭代工，把老爸拎到修車廠工作，她自己，則成為工廠裡出貨量高居首位的明星作業員，五年匆匆，房貸就這麼還完了。我呢？下了課打掃洗衣跑腿。
當然還有，生火煮飯。
那是個女作業員張狂如蝗蟻的時代。當時加工出口區裡哪一家不是百花齊放？愛蓮秀菊秋蓉春桃每每創造了台灣經濟奇蹟，這也意味著綻放著的群芳下，孕著的，是一株株提早自立的幼苗。媽媽也就靠著我們的「自立」買了一個自己的殼，但實際上這個居所仍舊處於家徒四壁的尷尬狀態。
七月一日，公司上半年結算日。
「吳滿梅！」經理大聲唱名。
媽媽很驕傲的穿過人群，接下豐厚的加班獎金。當天下午，一台簇新的櫻花牌瓦斯爐不太搭調的橫在灶上。媽媽抓著我的小手，扭開開關，我聽到質地清脆的聲音。
「答。」
看見火光焰焰，我果真像個山頂洞人，對於瓦斯爐生火這種天方夜譚，非常非常的震驚。回過神來，我猛然憂懼，擔心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會造成心靈上某種寄託的丟失。果然，就在灶被挖開的那一天，一切完全崩解，這個里程碑宣告我童年的結束。
我開始尋找以前生火的日子，那些獨處時的冥想成為珍貴的寶藏，火光瀲灩，在炙紅的顏色與熱度裡，悼念即將成為我童年夏季僅存的記憶，於是我重複訴說著一個故事，一個世界的悲與歡，一個家庭的漂流與遷徙，一個女孩於夏季，於搬家，於火。
於一切蕭索事物的纖纖紀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