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29, 2005 10:28 pm
男島游牧
火車即將駛離，北上，最後的班次。
凌晨兩點，你上了車廂，你疲累的一坐定位便沉沉入睡。我在月台，試著讓自己精神看起來好些。隔著玻璃，我向閉上眼睛的你揮手。火車啟動、鳴笛，我退到黃線的後面。強力的風壓險些吹飛我的帽子，我用手按住，看見火車愈跑愈快，一張一張的臉快速經過，有的笑了，有的面無表情，漸漸地什麼都看不清楚，消失不見。
再見。我在心裡淡淡說著。
我走向候車大廳，隨意找把椅子坐了下來。
候車大廳內，除了7-11，所有商店都已經打烊，我走進去，買了份「昨天報紙」和從網路書店訂購的幾本書，許佑生的《男婚男嫁》、紀大偉的《感官世界》，以及一本合集《當代酷兒論述》。男店員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沒說話，僅僅報以微笑作為回應。雙方審視、確認。我明白了，這是有帶有一種暗示的問候。我暗暗嘆了口氣，雖然自己也不是什麼柳下惠。
走回椅子，指尖沿著旅遊版一路探下。花蓮賞鯨之旅、日本溫泉之旅、巴黎花都之旅……，我開始神往、想像，我會拿著canon鏡頭把你的模樣拍下，你是屬於夏季的男子，奔跑、跳躍、故作憂鬱的看著天空。「氣質」一分鐘後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好可愛。
我想像，你會在看到鯨魚的剎那興奮尖叫，海對你來說是近乎無可就藥的迷戀，你會突然像個孩子似地手舞足蹈，喃喃自語，那時候天空藍得不可思議，鯨魚從水面破空而出，掀飛白色的泡沫。
或者，你會在櫻花片片落下的時候，操著一口熟練的日語，向我介紹各個溫泉景點、美食。你在這裡突然又變回完全成熟的男人，裸身擁我入懷，然後我們在水光蕩漾的夜間，唇對著唇，舌葉瘋狂交纏，直至白天來了才沉沉睡去。
如果是在巴黎，我們應該會搭火車來到近郊的楓丹白露森林，我們會去尋找藏在森林裡那座古老的教堂。白千層散發甜美的香氣，輕輕一撕，夢片翩然落下。那裡是適合情侶去嬉遊的，聽說只要在教堂前的水池投下硬幣許願，就可以讓這對情侶永遠……。
『我請客。』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遞來一罐可口可樂。我回頭，是剛才的男店員，只是換上了便服。『我下班了。』他說。
我們並肩坐了下來。我稍稍打量了他一下，看來是個很常運動男子，腿彎的肌肉結實粗大。他順勢摟住我的肩膀，我沒有拒絕。可樂從喉頭罐下，甜美的醚味一路滑到胃底，『謝謝。』我直視前方。
『心情不好？』男子笑了。『大家都叫我大麻，你怎麼稱呼？』
『來特。』
『怎麼聽起來好像狗的名字？』
『那你的名字聽起來更像某種毒藥。』我說。
兩人沉默了半晌。『去看海吧』他說，我點點頭。
◇
也許我們之間就像是主題不夠清楚的曲式，我們的步子踏亂街頭巷尾的風景，一如雨勢落在傘面上，暈開、化散，模糊下陷，脫勾的線頭從傘柄鬆開，輕輕一扯，繡在傘測的花紋隨而肢解。我想縫回去，卻獨獨缺了勾針。
我像是在空敞的房間裡彈著超乎自己技術程度的鋼琴，嚴重的錯置、慢拍，誤讀和不規則延長，竟把一首好端端的樂句稀釋成不知所云的變奏。當夏季持續進行，我卻依然耽讀給春日風鈴吹開的書頁。而巷子是直直的，走到底便可以抵達一爿染得湛紅的海。然而，關於思念的那一段終究還原成字，我和你之間漸漸變的如同不相識的男子。
是不是，我們也就這樣漸漸習慣了？
◇
我和大麻從巷尾走出，海邊到了。夜空如墨，海水析出一種極藍的深邃。月光照在遠處人家的屋頂，猶如甜美的夢境。透過窗帷、門帘，昏白的街燈。許多夢話呢呢喃喃著，在枕邊，在床沿，一個個柔白色的夢懸浮而後飄墜，飛過羽狀複葉的樹身，我竟以為，那是篩下的雲帶。而霧氣巧妙遮掩，一個剪卸，風勢吹得不那麼大了，只是低低搖晃著，漸次落入似斷還續的水聲。
大麻開始說著他和男人之間的故事，我們各自堆起沙堡來。我有在聽，也像是沒在聽。他的故事太過私密而且斷裂 ，我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我們陷入沉默，然後又唱起歌來。像不同的心事，緩緩起飛。
回望城市，不知道，你的夢境也在這些飛白的光圍之之中嗎？還是像漲潮期打上沙灘的沿岸流，下陷下陷，漸漸消失在丘壑裡。我看見自己在海灘堆起的城堡瞬間給浪拍成一淌流沙，崩塌、頹圮，一座無人叩問的廢墟。窗不是窗，門不是門，無須跨越和潛入，更遑論找到把手把它們打開。當我踩上去，殘留下來的沙堡遺骸徹底搗毀，剩下一枚腳掌大的印子。海水打上來、退下去，一只平緩的沙地，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被撫平的沙灘，靜靜在原地待著。我躺在上面，像擱淺的鯨魚，聽見反覆不已的海潮聲。更遠的地方，看得見仍未歸返的船隻，幾星燈火飄搖地在海面上閃著。
◇
我不禁問問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光芒太過稀薄。不然，為什麼在我使勁叫喊之後，沒有人肯回頭。而你或許聽見我的聲音，但即使我在你的身邊，我們之間依然遙遠的猶如哲學，那，比海還要遠啊。
我突然想起，曾經閱讀喬伊斯的《尤里西斯》，發生在一天之內的事，以巨細靡遺的方式書寫城極度龐大的文本。街道、路燈、帽子、衣角、路過的人群。一秒之內，大量的意識比細菌的數量還多，然而隱沒在城市裡，情緒再如何澎湃，終究是無關緊要的呢喃自語。
就好像，走向巴士站的路上，我的步子亦然不過是碎裂的獨白。等待、上車、按鈴、下車。一個極度微型的交通流量。所以是不是即便我們相遇，我們牽手，我們曾經搭上時光電梯，坦承自己的脆弱和悲傷以後，依舊只能當作偶然發生的體溫交換。如同自由落體那樣的輕鬆自然？
翻開近代哲學史，當話題熱潮從「存在」轉移到「後現代」主義，我卻依然耽戀書寫古典幾何的那段時光：圓形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化去多邊形銳硬的稜角，並且透過旋轉的方式瓦解大部分的靜摩擦力。卻忘了，真正的圓形因為圓周率是無窮小數的緣故，無法藉著物質形式存在。即便是彷彿存在了，也不過是拼貼出來近似圓形的假象。
所以，在那麼古老的年代以前，「存在」與「後現代」便已然發軔了嗎？
而我站在街心，一邊是妥協，一邊是背叛，中間的灰色地帶未必是事實。卻也無可奈何的必須作出一個決定。
就好像，在愛與不愛之間，我唯有，選擇離開。像是千萬人之中一個虛弱、不夠正確，更不值得著緊的獨白。
然後呢？
我不知道了。
我早該注意到枝葉初成的羊紫荊吐露暖日侵近的聲息，一句風梢把我的衣服吹得鼓脹起來，或許只要閉上眼睛，縱身一躍，就可以緩緩飄升起來。
◇
我們離開海邊，視線落在標示南島的地圖。像極發育完成的成熟男體。北方通往理性，南方通往情慾。東西向，一端抵達人際，一端指向自己。我緊緊貼著他的結實的胸頁，開始暈眩。極深的夜，昏弱的燈光，我疲累地想睡，彷彿夢見什麼：滑翔、墜落、千萬飛逝的臉，轉眼之間變成大量的空白。
等我清醒過來，我發現我倚在大麻的床沿，肥皂的氣味柔軟而滑膩。他把我從衣服中拉出來，吻滅我最後的清醒，我情不自禁瀰漫起來。東南西北，指尖無意間觸至立在中間的男性旗幟，赤裸的兩管之間：激越的升旗典禮。
舌尖的動勢隨耳測的曲線探尋而下。耳垂、喉結、胸次、肚臍、髖骨……往下往下，荷爾蒙的醚味三角狀擴散，前列腺飽滿汁液，球狀是肉頁的折皺，不斷大量膨脹。而柱狀燈塔前端，月心引力作祟，泛上濕濕微微的閃光。
翻過身去，他握住我的手，裸背的南方深處一條狹窄幽黯的小徑。他率先進入，猶疑不定，深淺不一的路勢是亂掉平庂的步伐。我們跑起來，憑著直覺的指引抵達小徑底端，湧上激烈的噴潮。而小徑外彷彿下起雨來，另一端淋透的燈塔，水聲恣意潑瀉著。
他的眼神溢發明亮起來，第二次跨越警戒曲線。我迷惘了，徹底恢復原形：一頭青春正盛的野獸。一次次奔馳在狂野的，激情森林。
……………
……………
離開大麻的時候，他睡得很熟，我輕帶上門，戀戀地看著他深閉的眼眸。想起昔才的肉體對話，呢呢喃喃的我喜歡你。我笑了。是不是床沿枕邊的句子都這麼令人陶醉，而我偏偏便是這麼容易上當了。
原來，一個疲憊的心，就真的，誰來誰做主？
我掉入自己的愛慾陷阱，不是泥沼也不是危機四伏，只是從高處不斷跌落，到現在都還沒粉身碎骨。
我繼續前行，沒有刻意選擇方向，僅是隨意的漂流，像漂浮的氣球水母。任著水勢的流向，哪裡有浮游生物，便往哪兒去。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最眷戀的故鄉：南方海域，豐沛的赤道湧升流，金色的陽光，長年溫暖的空氣和穩定的含氧量。直到漸漸老去，變成底棲懸浮的微粒，一具安靜的屍骸。
我想像著，那樣幸福而簡單的笑靨容顏。就好像，我曾經一路唱歌，跳舞似地走過一段詩意的街頭，終於找到駐腳的地方停下，稍稍洗手滌足，溫一壺滋心潤肺的一壺好茶。
◇
那時小鎮是安靜的。偶爾看得見信天翁飛翔的姿態，若說海鷗擅於迴旋，鷲鷹長於俯衝，那麼，信天翁應該是飛得最為優雅的鳥類。總是在絕早的清晨可以看見那踏水而飛馳的姿態，像一款棉白色的雲朵，不慌不忙，飛起的一句風聲。
這樣的風聲總是如此迷人，穿過密亂的防風林，鹽澤的氣味沒那麼明顯了，只是不免攜了幾許薄霧。而陽光尚未聚攏，到處都是模糊朦朧的風景。
然後，整條都是茶攤的巷子在路邊悄悄熱鬧起來 ，奇妙的藥草香氣便這樣飛進我的窗子。我推開門，不同的日子就買一杯不同的茶。晴天的向日葵茶，雨天的草露茶，陰天的橘子或柳丁。春時的桃子、夏日的青茶、秋分的菊花，以及冬寒時的薑母……。
我一杯一杯品嘗著，透過這樣的方式，彷彿就能閱讀著四季流轉的消息。跳上唯一的16號公車，抵達城市裡的小學。每次進門的剎那，身體裡面有了某種花草的秘密 。
胃底的甜美森林悄悄醞釀成熟，時光翻閱如翻書，終究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清晨，底褲的內頁漂滑著某種濃膩的蜜意。夢漿，似是蓄積過多的能量，漸漸煥熱而逐次膨脹。
夢裡的一角，秘密初潮，輕微而狂烈。猶如童話故事里相互追逐的小鹿斑比、飛翔的彼得潘，青春正熾的味道。美人魚公主溜身穿越黝暗的海藻森林，一陣陣綿麻騷動的觸覺翻騰上來，……眼睛忍不住閉上了。
童年宣告結束，記憶初度的地帶，豎立時光旗子作為起點。槍聲一響，身體巨大變化，像旺盛生長的密林：鬍腮、脅下、兩管。它們不肯服貼肌膚的理次，硬生冒出，極度誠實而赤裸的魂。
可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地，每每說到關於自己內裡的部分，一切都變的如此雜亂不堪了？姣好的肉體和內裡產生極大拉距，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笑的當兒，竟然埋藏如此寂寞的滄桑。
就如同，過客千凡皆不是，縱使有一個願意留下了，他僅會給你一句：『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夠了！
我只好沉默。
這種一點都不負責任的話丟出來，叫人怎樣接的下去？
◇
我繼續走著，極深的夜，四下無人，我索性脫了上身，將衣衫旋在腰際。我想起你，以及……
那時候我們相約在墾丁。南方島嶼，鮮豔的樹，光影與氛圍。晴天是一把熾烈的火焰，青春肉體，精赤無罪。春天吶喊，大量的電子音樂飛瀑而出。我和你皆不懂任何搖滾流派，但是鼓聲突然奮起，四周頓時喧鬧翻騰。加農砲特效儼然是開幕的宣示：裝飾是多餘的，衣衫同等於累贅，現場千萬性感的身體如同靈蛇游動，比基尼和三角泳褲互相挑逗誘惑，群魔亂舞。
晚間七點整，一枚煙火倏而飛上，忍不住的春天像是受了神諭的感召：超重低音裝置，瓦數全開，全身貫入澎湃的電力。一大群男男女女蜂擁雲集，扭腰擺臀，貼胸靠背。佛陀上帝與阿拉在此備受忽視，因為這裡早有眾神；這是透體通靈的儀式，不分道德頹廢，統統獻為燔祭。重金屬音樂運至顛峰，飛入在場千萬所有的毛孔。慾望的輪廓、男身女體，氣味大肆淹沒瀰漫。心臟超乎理智所熟習的頻率激烈彈跳：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呼吸中有曖昧的密度。不論長幼尊卑、薪水多寡、學歷高低，器官萎鈍的閃邊，行的繼續，管它天荒地老海枯石爛，舞！舞！舞！跳到欲仙欲死、精盡人亡，直至人神共憤，惡魔快哭出來都還有曠男怨女的眼睛還意猶未盡。
我徹底的著魔了，你的眼睛早已化作瘋狂張馳的烈焰。理智瞬間崩潰，氣壓梯度變得莫名其妙，風向亂七八糟。我告白了，像周圍飛沙走石的樹。腦海頃刻間變成一幅野獸派的風景：大塊大膽的用色，絕高的明度，超乎想像的線條任意來去，「轟」！一 片空白。
擁抱中你剎那的猶疑，我的心瞬間冰涼了。
我聽見葉片落地的聲音，微微一翻便去了。沒有下雨，然而幾顆水聲從眼角飛出，格外清楚。我笑起來……
是的。我明白了。
『我們走。』我說。
◇
也許，愛情島嶼，我尚未起飛便墜落了。即便兩個男子之間儼然成為社會既定已久的事實，但這樣的話題，還沒重視就給湮沒了。身體是島，透過大量的書寫，短時間內佔滿書店裡絕大多數的架子。減肥塑身、醫療保健、性別跨界……，那些論述極為沉重而且輕盈。沉重的是這些文字再怎麼看都不會太快樂，輕盈的是，那些沸沸湯湯的觀點，到頭來，還不是學術界口水仗裡高空走索的知識翻弄特技？
回歸現實，我們核廢料依舊亂擺、環境持續污染、治安不見和平、老化無以抵抗，誰在這時候真的在意同一邊翅膀的兩隻比翼鳥怎麼飛？
或許，我應該將這種問題請教古代神話鳥類學家的。
只是我身邊，剛好都沒有這種人。
◇
就好像，曾經閱讀賴香吟的《島》，像是在不同人身上擷取一個片段。不需精準的開始和確切的結束，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理直氣壯地發生一連串的事件。然而那些人們彷彿困頓在侷促狹小的空間，僅僅為了求生存而掙扎著。歲月的流轉，把一個個曾經瘋狂少年，磨成一座作古老的碑。湊近一瞧，大驚。太過滄桑的年復一年。
那些便像是不斷往復的例行公事，無聊的、衝擊的、甜美的幻滅的，閉上眼簾：僅餘一則供在甕裡的醬底心事，浸漬在一個個身陷大量疲憊的夢裡。
我無以反駁。這話聽起來太無奈。但是，事實好像就是這樣…… 。
我緩緩走回火車站，路過櫥窗，旋在腰際的上身衫不知何時不見，7-11依舊還是唯一燈火通明的建築。我發現精斥的自己還是惹了些眼光。
我從停車處牽出我的機車，輕馳而去。途中經過大麻的家，我稍微停了一下。腦海飛出了如下的句子：
『從這裡騎到巷尾，便是海了。』
我往前騎。等一下我說不定會裸泳起來。
如果沒天亮的話。
火車即將駛離，北上，最後的班次。
凌晨兩點，你上了車廂，你疲累的一坐定位便沉沉入睡。我在月台，試著讓自己精神看起來好些。隔著玻璃，我向閉上眼睛的你揮手。火車啟動、鳴笛，我退到黃線的後面。強力的風壓險些吹飛我的帽子，我用手按住，看見火車愈跑愈快，一張一張的臉快速經過，有的笑了，有的面無表情，漸漸地什麼都看不清楚，消失不見。
再見。我在心裡淡淡說著。
我走向候車大廳，隨意找把椅子坐了下來。
候車大廳內，除了7-11，所有商店都已經打烊，我走進去，買了份「昨天報紙」和從網路書店訂購的幾本書，許佑生的《男婚男嫁》、紀大偉的《感官世界》，以及一本合集《當代酷兒論述》。男店員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沒說話，僅僅報以微笑作為回應。雙方審視、確認。我明白了，這是有帶有一種暗示的問候。我暗暗嘆了口氣，雖然自己也不是什麼柳下惠。
走回椅子，指尖沿著旅遊版一路探下。花蓮賞鯨之旅、日本溫泉之旅、巴黎花都之旅……，我開始神往、想像，我會拿著canon鏡頭把你的模樣拍下，你是屬於夏季的男子，奔跑、跳躍、故作憂鬱的看著天空。「氣質」一分鐘後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好可愛。
我想像，你會在看到鯨魚的剎那興奮尖叫，海對你來說是近乎無可就藥的迷戀，你會突然像個孩子似地手舞足蹈，喃喃自語，那時候天空藍得不可思議，鯨魚從水面破空而出，掀飛白色的泡沫。
或者，你會在櫻花片片落下的時候，操著一口熟練的日語，向我介紹各個溫泉景點、美食。你在這裡突然又變回完全成熟的男人，裸身擁我入懷，然後我們在水光蕩漾的夜間，唇對著唇，舌葉瘋狂交纏，直至白天來了才沉沉睡去。
如果是在巴黎，我們應該會搭火車來到近郊的楓丹白露森林，我們會去尋找藏在森林裡那座古老的教堂。白千層散發甜美的香氣，輕輕一撕，夢片翩然落下。那裡是適合情侶去嬉遊的，聽說只要在教堂前的水池投下硬幣許願，就可以讓這對情侶永遠……。
『我請客。』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遞來一罐可口可樂。我回頭，是剛才的男店員，只是換上了便服。『我下班了。』他說。
我們並肩坐了下來。我稍稍打量了他一下，看來是個很常運動男子，腿彎的肌肉結實粗大。他順勢摟住我的肩膀，我沒有拒絕。可樂從喉頭罐下，甜美的醚味一路滑到胃底，『謝謝。』我直視前方。
『心情不好？』男子笑了。『大家都叫我大麻，你怎麼稱呼？』
『來特。』
『怎麼聽起來好像狗的名字？』
『那你的名字聽起來更像某種毒藥。』我說。
兩人沉默了半晌。『去看海吧』他說，我點點頭。
◇
也許我們之間就像是主題不夠清楚的曲式，我們的步子踏亂街頭巷尾的風景，一如雨勢落在傘面上，暈開、化散，模糊下陷，脫勾的線頭從傘柄鬆開，輕輕一扯，繡在傘測的花紋隨而肢解。我想縫回去，卻獨獨缺了勾針。
我像是在空敞的房間裡彈著超乎自己技術程度的鋼琴，嚴重的錯置、慢拍，誤讀和不規則延長，竟把一首好端端的樂句稀釋成不知所云的變奏。當夏季持續進行，我卻依然耽讀給春日風鈴吹開的書頁。而巷子是直直的，走到底便可以抵達一爿染得湛紅的海。然而，關於思念的那一段終究還原成字，我和你之間漸漸變的如同不相識的男子。
是不是，我們也就這樣漸漸習慣了？
◇
我和大麻從巷尾走出，海邊到了。夜空如墨，海水析出一種極藍的深邃。月光照在遠處人家的屋頂，猶如甜美的夢境。透過窗帷、門帘，昏白的街燈。許多夢話呢呢喃喃著，在枕邊，在床沿，一個個柔白色的夢懸浮而後飄墜，飛過羽狀複葉的樹身，我竟以為，那是篩下的雲帶。而霧氣巧妙遮掩，一個剪卸，風勢吹得不那麼大了，只是低低搖晃著，漸次落入似斷還續的水聲。
大麻開始說著他和男人之間的故事，我們各自堆起沙堡來。我有在聽，也像是沒在聽。他的故事太過私密而且斷裂 ，我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我們陷入沉默，然後又唱起歌來。像不同的心事，緩緩起飛。
回望城市，不知道，你的夢境也在這些飛白的光圍之之中嗎？還是像漲潮期打上沙灘的沿岸流，下陷下陷，漸漸消失在丘壑裡。我看見自己在海灘堆起的城堡瞬間給浪拍成一淌流沙，崩塌、頹圮，一座無人叩問的廢墟。窗不是窗，門不是門，無須跨越和潛入，更遑論找到把手把它們打開。當我踩上去，殘留下來的沙堡遺骸徹底搗毀，剩下一枚腳掌大的印子。海水打上來、退下去，一只平緩的沙地，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被撫平的沙灘，靜靜在原地待著。我躺在上面，像擱淺的鯨魚，聽見反覆不已的海潮聲。更遠的地方，看得見仍未歸返的船隻，幾星燈火飄搖地在海面上閃著。
◇
我不禁問問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光芒太過稀薄。不然，為什麼在我使勁叫喊之後，沒有人肯回頭。而你或許聽見我的聲音，但即使我在你的身邊，我們之間依然遙遠的猶如哲學，那，比海還要遠啊。
我突然想起，曾經閱讀喬伊斯的《尤里西斯》，發生在一天之內的事，以巨細靡遺的方式書寫城極度龐大的文本。街道、路燈、帽子、衣角、路過的人群。一秒之內，大量的意識比細菌的數量還多，然而隱沒在城市裡，情緒再如何澎湃，終究是無關緊要的呢喃自語。
就好像，走向巴士站的路上，我的步子亦然不過是碎裂的獨白。等待、上車、按鈴、下車。一個極度微型的交通流量。所以是不是即便我們相遇，我們牽手，我們曾經搭上時光電梯，坦承自己的脆弱和悲傷以後，依舊只能當作偶然發生的體溫交換。如同自由落體那樣的輕鬆自然？
翻開近代哲學史，當話題熱潮從「存在」轉移到「後現代」主義，我卻依然耽戀書寫古典幾何的那段時光：圓形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化去多邊形銳硬的稜角，並且透過旋轉的方式瓦解大部分的靜摩擦力。卻忘了，真正的圓形因為圓周率是無窮小數的緣故，無法藉著物質形式存在。即便是彷彿存在了，也不過是拼貼出來近似圓形的假象。
所以，在那麼古老的年代以前，「存在」與「後現代」便已然發軔了嗎？
而我站在街心，一邊是妥協，一邊是背叛，中間的灰色地帶未必是事實。卻也無可奈何的必須作出一個決定。
就好像，在愛與不愛之間，我唯有，選擇離開。像是千萬人之中一個虛弱、不夠正確，更不值得著緊的獨白。
然後呢？
我不知道了。
我早該注意到枝葉初成的羊紫荊吐露暖日侵近的聲息，一句風梢把我的衣服吹得鼓脹起來，或許只要閉上眼睛，縱身一躍，就可以緩緩飄升起來。
◇
我們離開海邊，視線落在標示南島的地圖。像極發育完成的成熟男體。北方通往理性，南方通往情慾。東西向，一端抵達人際，一端指向自己。我緊緊貼著他的結實的胸頁，開始暈眩。極深的夜，昏弱的燈光，我疲累地想睡，彷彿夢見什麼：滑翔、墜落、千萬飛逝的臉，轉眼之間變成大量的空白。
等我清醒過來，我發現我倚在大麻的床沿，肥皂的氣味柔軟而滑膩。他把我從衣服中拉出來，吻滅我最後的清醒，我情不自禁瀰漫起來。東南西北，指尖無意間觸至立在中間的男性旗幟，赤裸的兩管之間：激越的升旗典禮。
舌尖的動勢隨耳測的曲線探尋而下。耳垂、喉結、胸次、肚臍、髖骨……往下往下，荷爾蒙的醚味三角狀擴散，前列腺飽滿汁液，球狀是肉頁的折皺，不斷大量膨脹。而柱狀燈塔前端，月心引力作祟，泛上濕濕微微的閃光。
翻過身去，他握住我的手，裸背的南方深處一條狹窄幽黯的小徑。他率先進入，猶疑不定，深淺不一的路勢是亂掉平庂的步伐。我們跑起來，憑著直覺的指引抵達小徑底端，湧上激烈的噴潮。而小徑外彷彿下起雨來，另一端淋透的燈塔，水聲恣意潑瀉著。
他的眼神溢發明亮起來，第二次跨越警戒曲線。我迷惘了，徹底恢復原形：一頭青春正盛的野獸。一次次奔馳在狂野的，激情森林。
……………
……………
離開大麻的時候，他睡得很熟，我輕帶上門，戀戀地看著他深閉的眼眸。想起昔才的肉體對話，呢呢喃喃的我喜歡你。我笑了。是不是床沿枕邊的句子都這麼令人陶醉，而我偏偏便是這麼容易上當了。
原來，一個疲憊的心，就真的，誰來誰做主？
我掉入自己的愛慾陷阱，不是泥沼也不是危機四伏，只是從高處不斷跌落，到現在都還沒粉身碎骨。
我繼續前行，沒有刻意選擇方向，僅是隨意的漂流，像漂浮的氣球水母。任著水勢的流向，哪裡有浮游生物，便往哪兒去。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最眷戀的故鄉：南方海域，豐沛的赤道湧升流，金色的陽光，長年溫暖的空氣和穩定的含氧量。直到漸漸老去，變成底棲懸浮的微粒，一具安靜的屍骸。
我想像著，那樣幸福而簡單的笑靨容顏。就好像，我曾經一路唱歌，跳舞似地走過一段詩意的街頭，終於找到駐腳的地方停下，稍稍洗手滌足，溫一壺滋心潤肺的一壺好茶。
◇
那時小鎮是安靜的。偶爾看得見信天翁飛翔的姿態，若說海鷗擅於迴旋，鷲鷹長於俯衝，那麼，信天翁應該是飛得最為優雅的鳥類。總是在絕早的清晨可以看見那踏水而飛馳的姿態，像一款棉白色的雲朵，不慌不忙，飛起的一句風聲。
這樣的風聲總是如此迷人，穿過密亂的防風林，鹽澤的氣味沒那麼明顯了，只是不免攜了幾許薄霧。而陽光尚未聚攏，到處都是模糊朦朧的風景。
然後，整條都是茶攤的巷子在路邊悄悄熱鬧起來 ，奇妙的藥草香氣便這樣飛進我的窗子。我推開門，不同的日子就買一杯不同的茶。晴天的向日葵茶，雨天的草露茶，陰天的橘子或柳丁。春時的桃子、夏日的青茶、秋分的菊花，以及冬寒時的薑母……。
我一杯一杯品嘗著，透過這樣的方式，彷彿就能閱讀著四季流轉的消息。跳上唯一的16號公車，抵達城市裡的小學。每次進門的剎那，身體裡面有了某種花草的秘密 。
胃底的甜美森林悄悄醞釀成熟，時光翻閱如翻書，終究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清晨，底褲的內頁漂滑著某種濃膩的蜜意。夢漿，似是蓄積過多的能量，漸漸煥熱而逐次膨脹。
夢裡的一角，秘密初潮，輕微而狂烈。猶如童話故事里相互追逐的小鹿斑比、飛翔的彼得潘，青春正熾的味道。美人魚公主溜身穿越黝暗的海藻森林，一陣陣綿麻騷動的觸覺翻騰上來，……眼睛忍不住閉上了。
童年宣告結束，記憶初度的地帶，豎立時光旗子作為起點。槍聲一響，身體巨大變化，像旺盛生長的密林：鬍腮、脅下、兩管。它們不肯服貼肌膚的理次，硬生冒出，極度誠實而赤裸的魂。
可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地，每每說到關於自己內裡的部分，一切都變的如此雜亂不堪了？姣好的肉體和內裡產生極大拉距，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笑的當兒，竟然埋藏如此寂寞的滄桑。
就如同，過客千凡皆不是，縱使有一個願意留下了，他僅會給你一句：『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夠了！
我只好沉默。
這種一點都不負責任的話丟出來，叫人怎樣接的下去？
◇
我繼續走著，極深的夜，四下無人，我索性脫了上身，將衣衫旋在腰際。我想起你，以及……
那時候我們相約在墾丁。南方島嶼，鮮豔的樹，光影與氛圍。晴天是一把熾烈的火焰，青春肉體，精赤無罪。春天吶喊，大量的電子音樂飛瀑而出。我和你皆不懂任何搖滾流派，但是鼓聲突然奮起，四周頓時喧鬧翻騰。加農砲特效儼然是開幕的宣示：裝飾是多餘的，衣衫同等於累贅，現場千萬性感的身體如同靈蛇游動，比基尼和三角泳褲互相挑逗誘惑，群魔亂舞。
晚間七點整，一枚煙火倏而飛上，忍不住的春天像是受了神諭的感召：超重低音裝置，瓦數全開，全身貫入澎湃的電力。一大群男男女女蜂擁雲集，扭腰擺臀，貼胸靠背。佛陀上帝與阿拉在此備受忽視，因為這裡早有眾神；這是透體通靈的儀式，不分道德頹廢，統統獻為燔祭。重金屬音樂運至顛峰，飛入在場千萬所有的毛孔。慾望的輪廓、男身女體，氣味大肆淹沒瀰漫。心臟超乎理智所熟習的頻率激烈彈跳：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呼吸中有曖昧的密度。不論長幼尊卑、薪水多寡、學歷高低，器官萎鈍的閃邊，行的繼續，管它天荒地老海枯石爛，舞！舞！舞！跳到欲仙欲死、精盡人亡，直至人神共憤，惡魔快哭出來都還有曠男怨女的眼睛還意猶未盡。
我徹底的著魔了，你的眼睛早已化作瘋狂張馳的烈焰。理智瞬間崩潰，氣壓梯度變得莫名其妙，風向亂七八糟。我告白了，像周圍飛沙走石的樹。腦海頃刻間變成一幅野獸派的風景：大塊大膽的用色，絕高的明度，超乎想像的線條任意來去，「轟」！一 片空白。
擁抱中你剎那的猶疑，我的心瞬間冰涼了。
我聽見葉片落地的聲音，微微一翻便去了。沒有下雨，然而幾顆水聲從眼角飛出，格外清楚。我笑起來……
是的。我明白了。
『我們走。』我說。
◇
也許，愛情島嶼，我尚未起飛便墜落了。即便兩個男子之間儼然成為社會既定已久的事實，但這樣的話題，還沒重視就給湮沒了。身體是島，透過大量的書寫，短時間內佔滿書店裡絕大多數的架子。減肥塑身、醫療保健、性別跨界……，那些論述極為沉重而且輕盈。沉重的是這些文字再怎麼看都不會太快樂，輕盈的是，那些沸沸湯湯的觀點，到頭來，還不是學術界口水仗裡高空走索的知識翻弄特技？
回歸現實，我們核廢料依舊亂擺、環境持續污染、治安不見和平、老化無以抵抗，誰在這時候真的在意同一邊翅膀的兩隻比翼鳥怎麼飛？
或許，我應該將這種問題請教古代神話鳥類學家的。
只是我身邊，剛好都沒有這種人。
◇
就好像，曾經閱讀賴香吟的《島》，像是在不同人身上擷取一個片段。不需精準的開始和確切的結束，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理直氣壯地發生一連串的事件。然而那些人們彷彿困頓在侷促狹小的空間，僅僅為了求生存而掙扎著。歲月的流轉，把一個個曾經瘋狂少年，磨成一座作古老的碑。湊近一瞧，大驚。太過滄桑的年復一年。
那些便像是不斷往復的例行公事，無聊的、衝擊的、甜美的幻滅的，閉上眼簾：僅餘一則供在甕裡的醬底心事，浸漬在一個個身陷大量疲憊的夢裡。
我無以反駁。這話聽起來太無奈。但是，事實好像就是這樣…… 。
我緩緩走回火車站，路過櫥窗，旋在腰際的上身衫不知何時不見，7-11依舊還是唯一燈火通明的建築。我發現精斥的自己還是惹了些眼光。
我從停車處牽出我的機車，輕馳而去。途中經過大麻的家，我稍微停了一下。腦海飛出了如下的句子：
『從這裡騎到巷尾，便是海了。』
我往前騎。等一下我說不定會裸泳起來。
如果沒天亮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