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 逝 的 音 符』
早年跟隨父親的職業升遷,一家人就像游牧民族一樣,徙南遷北席不暇暖。因是之故,我讀過三所小學、三所初中和兩所高中,就是大學亦屢讀屢輟幾不成行。那時的台灣剛自日本手中掙脫桎牿,百廢待興。每個家庭生活相同水平,一樣的貧窮一樣的匱乏。
當時誰家要是三餐勻順,肯定就會被認為富有之家。不過,那時的日子雖不好過,但已沒有日本人的拑制,所以大家的精神輕鬆多啦。最讓人不習慣的是社會秩序紊亂,民生極待支援等大問題。
有人說:「經濟越不景氣,地攤越擺越多。」誠如所言,這個時期的地攤小販多如過江之鯽,稍有人走的地方,人潮匯集小販成堆。他們用簡單的木架或竹框,裝著自家農產品或畜牲就地擺攤。還有更簡單者,只用一方布巾往地上一舖便做起生意來。
人潮擁擠像在趕集,只是參觀者比買者來的多。日子苦嘛,擺攤者只有各施所能,能賣多少是多少,誰也不會去干涉誰。警察局本身人力不足,根本就派不出人來和攤販玩捉迷藏遊戲。即使派員在現場,他們也都睜隻眼閉隻眼,誰也不會真的去抓擺攤人。
那時候除地攤之外,另有一種走販叫「里阿卡」的。他們利用板車載著民生必須物質,穿村走巷四處叫賣。這類販子需有健強體力,以及一付亢亮的嗓門,吆喝起來聲傳千里,這才有辦法將家庭主婦叫出來買東西。通常,這些足不出戶的主婦們,不是用度吃緊就是懶得出門。不過,她們也有一些純粹是喜歡貪小便宜者。她們不想上市場購買,只好寄托於「里阿卡」的走販。
「里阿卡」所販賣的物品,貨色的確比市場的差。然而,因他的價格誘人,特別是貨尾的價格攔腰減半,更成為競相搶購的目標。一樣的青菜雖枯萎些或爛些,但可隨意挑到滿意為止。況且,這些蔬菜或魚肉經由巧婦之手,端上桌誰又分得出這一斤多少錢?家人只要有菜下飯,蕃藷飯還不是一碗接一碗落肚。回憶當年再看現在孩子的挑嘴,真想狠狠的賞他一個巴掌。如果說童年的回憶最美,我絕對舉雙手讚成。我的童年至少三分之一,是在走販的吆喝聲裡渡過。
記得每天早晨天剛濛亮的時候,一陣陣稚嫩的童音高喊「油車鬼呦!香又脆的油車鬼呦!」經過,這是賣油條的呼叫聲。但見一小童手挽竹籃,籃內墊著厚厚的舊報紙。一根根炸得金黃油亮的油條擺放其上,然後再覆蓋一條布巾以保溫。小孩每天準時經過,童音透過濃濃的晨霧,整條巷子的人都清楚聽到。
油條,是中國人的傳統食品。大陸人將它帶入台灣,經年累月的接觸後,它已深深擄獲台灣人的心。中國人不簡單,用一塊小小的麵團經雙手的搓揉搓揉,往炙滾的油鍋一放,剎那膨漲成一條金黃胖胖的油條。油條師傅手上一雙長長的竹筷,將那鍋內油條翻身直至金黃,然後夾離油鍋放於鐵網上瀝乾油份。接著快動作將那些油條,一五一十的交給童販及等候的顧客。即便是在隆冬天候,油條師傅仍然熱汗滿頰,連個擦汗的空檔也沒有。當時油條批發每根兩角錢,賣到客人手中每根三角,利潤實在少得可憐,可是還有許多小孩願意前去批賣,由此可見當時景氣之一斑。
賣油條的呼叫聲剛歇,賣豆腐的叫賣聲接踵而至。「豆腐豆干!豆干豆腐!」簡潔有力,聲音宏亮。就像是老天的刻意安排,他與賣油條的聲音總是此起彼落,互為呼應。這時母親開門聲響起,我知到今早又是吃醬油豆腐,喝豆腐油條味噌湯了。老實說,這些食物非我所愛。但在那時候,它們倒是家家戶戶的常食。尤其在寒冬早晨來碗熱湯下肚,熱活活的也是一種享受。
油條與豆腐的叫賣聲到達巷尾,另頭的巷口湧入嘎吱嘎吱的腳踏車聲。車齡不但高老,而且一次來了兩部。他們一前一後踩入巷子,是對賣包子饅頭與賣燒餅的兄弟檔。他倆是山東人,老大長相斯文專賣包子饅頭,老二粗壯高佻賣的是燒餅。
兄弟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每次都是同進同出這條巷子。一個在前頭以高亢音喊著:「包子,饅--頭!」,一個在後用沙啞聲叫:「燒餅,紅豆餅啊!」,一高一低遙相互應,韻調起伏十分有趣。
他兩習慣停車在巷口第四家門前,不管有沒有人要買,叫過兩趟之後就閉口不喊。他們至少在此停留三幾分鐘,然後再移位至巷尾重叫兩遍,再留個三幾分鐘就功德圓滿啦。
早晨七點左右,巷子裡的大人小孩要去上班上學,因此,巷子內洋溢著互道早安或再見的聲音。他們利用這小片刻互相問候,你來我往養成習慣。我家是鐵路局宿舍,左鄰右舍的大人都在鐵路機械廠工作。小孩們大多同所學校,大家皆熟識沒有隔閡,里仁之美展露無遺。
十點整,巷子裡家家主婦開始準備午餐,這時巷子口走來一輛手拉的板車。車上堆滿青菜魚肉,調味品有醬油烏醋,還有許多民生必需的雜物如:薑蒜、干絲冬粉、蔥頭香菇、等等不一而足。板車的主人是一位駝背青年,聽說受過日本人的酷刑留下的痕蹟。看他的長相不賴,為何被日本人逮捕沒人知道。
板車走販,他也習慣的在巷子的第四家門前停車。通常他會先抽支香煙,然後才開口高喊:「買菜哦!」數聲。 喊賣聲剛落,家家主婦打開前門匆匆聚攏到車旁,挑挑揀撿,論斤兩論價錢。那青年老闆,一邊和主婦們論菜色與包裝,一邊還得放眼注意一些愛佔便宜的主婦,免得她們動小手攪亂來。
家庭主婦愛貪小便宜,哪怕一根蔥或一塊薑,只要有機會她們都不放過。對們的謝太太就是典型,每次秤好付完帳後總要順手抓些,好像唯有這般日子才好過似的。有些正義主婦出面數說她,可是明天她依然照來不誤。
年輕老闆臉皮薄,有時被迫而靦腆開口阻止她,卻是招來搶白說:「喂!少年仔。不過是一塊薑罷了又不是割肉,幹嘛那麼小氣啦!」她不體諒人家,年輕人只有搖頭苦笑,場面蠻窘的。
賣菜車離開巷子不久,遠遠就聽到修理皮鞋的板鐵聲「嘀啦!嘀啦!」的自遠而近。緊接著,是那收破銅爛鐵的呼叫聲:「酒矸通賣否?歹銅舊錫拿來賣呦!」,滄桑的叫喊聲如歌似吟,入耳輾轉尤是悽涼。小時候我常學他喊唱,父親聽到罵我沒出息,但我矇盹不解其義,老是與他亢聲辯鬧。
我最喜歡的聲音是糖葫蘆的叫賣聲,一陣隔一陣的:「紅的李仔糖欸!賣李仔糖欸!」簡直要把我的靈魂勾走。只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肩扛一支四五尺長的竹桿子。竹桿尾端捆扎著約半尺長的稻草捲,串串鮮紅欲滴的糖葫蘆插於草捲上。大約廿來串,但其重量已讓小童壓得透不過氣來。
小孩長相眉青目秀,可能因生活擔子過重,小小臉蛋上已佈滿著塵色。他的叫聲清晰響亮,每次經過我面前,總讓我有股想向購買的衝動。奈合褲袋裡空空如也,所以,只好將此衝動壓抑取消。
偶而大人心血來潮,買支給我解嚵。我捨不得一下子吃完它,只用舌尖輕舔外皮。一舌一舌慢舔,心中感覺非常幸福。此時旁邊若有別家小孩,我的舔法更加誇張,常使他們看得口水直流,我好得意呀!
黃昏將至,夕陽餘暉把賣冰孩子的身影拉的特長。他的箱內還有幾支沒賣完,有氣無力的沿路喊賣:「枝ㄚ冰兩支一毛!」於是我買下兩支,坐在排水溝的石塊上享受。我知道離晚飯還很長時間,因此,我乾脆在這裡等候爸爸下班。這時母親在廚房忙碌,天皇老子也管不到我。啊啊!愜意極了。
「唏-唏—唏唏唏……」賣麵茶的水哨聲傳入耳裡。這人真怪,明明賣的是麵茶,他卻老喊著:「賣豆乳,燒的油炸鬼!」。早期的麵茶販子,都使用挑子挑著四處叫賣。四方形的高木櫥在左,矮烘爐在右。爐上燒著一大壺開水,唏唏之聲就是出自壺嘴的水哨子。
左挑的高木櫥,內裡平均分成四隔。自上而下,第一隔擺放油條。第二隔是放糕餅,第三隔是炒好的麵搽粉。最下隔一個馬口鐵方桶,內分左右格子,分裝豆漿與米乳。有人要買便將挑子停放路旁,拿出小碗問明客人要豆漿還是米乳或麵茶?
老闆很會做生意,待客接穩小碗後,他立即打蛇隨棍的請問,要不要來根油條或一塊鹹糕餅?一碗豆漿或米乳只收兩毛錢,麵茶三毛油條或糕餅五毛錢,只花費七八毛錢就可止飢還真划算哩!
「噹噹噹噹,噹鐺噹噹!」不用緊張,那是賣醬菜的招牌聲音。一位老人拖著一輛載著大木櫥窗的車,施施然出現於巷子頭。木櫥內有三層,各層分成很多格子。而格子裡頭都擺滿著醬菜泡菜,還有許多種類的下酒菜。
早期這醬菜車是手拖式,傳過三代孫子接守後,他才改為腳踏三輪車載運。賣醬菜的生意利潤不大,一家溫飽倒是有餘。不過,看他雙手被醬汁浸泡得黃裡透白,還真叫人感到心酸不已。年景不好嘛!家家不都有本難唸的經嗎。
入夜巷子裡還很熱鬧,吃罷晚飯,大人們聚在大樹下聊天,小孩則在巷子口的空地上,玩起踢罐筒或捉迷藏遊戲。歡鬧嬉笑聲音直抵雲霄。這時電視還沒上場,收音機是老大。哪家有收音機的話,門口窗外總聚大堆人在聆聽。聽到共鳴的地方,七嘴八舌爭論不休,直至主人出面干涉,雙方才肯鳴金收兵。
夜深了,上床後還能聽到按摩人的笛子聲。淒涼嘀嘟穿透耳膜,時近時遠難以捉摸。除此之外,巷子外的田裡蛙鼓不停,草出唧唧競鳴,直到天亮仍不罷休。
曾幾何時?在經濟起飛生活安定之後,水泥叢林取代傳統建築。宿舍平房全被敲掉,改建成一幢幢的高樓大廈。土地過度的開發,綠地廣場消失無蹤。還有傳統商業,市場,以及生活習慣的改變,以往親切的音符,多采多姿的吆喝聲全被噪音取而代之,再也無法聽到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