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2月 11, 2004 3:08 pm
在朦朧的瞬間
我在二樓的窗口。然後，下雨了。
十一月尾，街燈和桌燈一樣濕。屋外的水聲飛過紗窗，到我的桌。翻開的書頁跟寫給你的信一起泛潮。書頁，翻到鯨魚，信件寫到城市裡的雨季。透過交叉式的輪番閱讀之後，晚上的夢裡會出現，在下雨的城市裡，游來游去的鯨魚嗎？
我任David Friedman的鋼琴專輯《月升》在房內鋪開，像一次安靜但細微波動的漲潮。黑鍵不甚精確地越過我的耳，白鍵飛到後排書架：童話、漫畫、食譜、詩集……，那是學生時期私釀的閱讀履歷，在書店、在路邊，島嶼的東南西北，我的足跡因為一次一次的眷戀，終究把它們從外面帶了回來。
就像是，書架最上層的西點圖畫書，那時便是因為極端眷戀海邊蛋糕店裡，手工檸檬派的緣故，才就著月光和氣味的指引買下了它。只要翻閱，那天在海邊的記憶彷彿就能重現。
重現，檸檬派在舌瓣的質地。
那是不冷不暖的初秋，月光和雨季同時間居然都清晰可見。窗子變成一幅幅即興的畫作，即生即滅。在懵懂與清醒之間，整個街景彷彿變得似是而非：我和檸檬派，Ｄ和臻果奶茶在我的對面。窗內與窗外都有腳步聲，只是，窗外匆匆，窗內安靜，融成一片，像不搭調的合聲。
Ｄ靠了過來，低頭吻我。
他的舌尖越過我的唇瓣，『檸檬。』他說。我的理智，暈暈地閉上了。
我是樂器，任由他引導：探入、交纏。我聽見自己，變成一支模模糊糊的歌。
黑鍵，跨過了我，挑逗窗外的雨勢，我的腦海也漸漸有什麼湧了上來。黑鍵是魚，白鍵從書櫃偷渡文字出境。月光被遮蔽，桌燈和街燈依舊兀自發光。給雨勢擊中的光點，瞬間碎開，飛成一張薄薄的片面的霧面。文字挾帶記憶潛航其中，於是，關於我的部分，或許從此便失去了在場的證明。
我將ＣＤ片取出。走向鋼琴，彈起David Friedman《月升》專輯中的第四首歌，〈寧靜海〉。
當黑鍵白鍵都在我的掌心時，我能把被偷渡出走的記憶取回嗎？
◇
印象中有那麼一件事，皴裂在記憶的當口。
極早的清晨，我自夢裡硬生給凍醒。迷迷糊糊中，覺得我和床單一樣濕。定神回來才發現：漏水了。
水從屋頂漏下來，水從牆壁壁縫滲出來。屋外下雨，打在壓克力遮雨棚上，像是一場牽引的伴奏。坐在床沿上，我的拖鞋漂起兩公分高，拖鞋所到之處都是被淹沒的地帶。牆壁的質地彷彿已變成受潮的蛋糕，只要稍稍地一壓，便能擰出許多的水分來。
(這……這是多麼誇張的畫面啊！)
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時時刻刻》其中的片段：年輕的妻子在終日聊賴的婚姻生活裡喘不過氣了。終於，在某個下午，她決定暫時(或是永遠？)離開廚房，離開家庭。
那天，是她丈夫的生日前夕。她將作失敗的巧克力藍莓蛋糕棄置垃圾桶。雖然那明明是個成功的蛋糕：那麼可口，那麼漂亮。
然後她驅車離開，將孩子交給教會托兒所。駛離的一刻她回頭看，拿著玩具的兒子在修女的懷抱裡哭喊著媽媽不要走。
她猶豫了，車速慢了下來。
但她終於(堅決地？)選擇離去。加快了車速，離開。而我看見，在她踩油門的當口，她已經不只是在流淚了，而是哭泣。年輕的妻子身體顫動，臉部肌肉不規則抽搐，當窗外的城市風景正如童話般甜美的定格，她卻選擇了一個方向，叫做全速逃逸。
逃逸。逃出生命的瓶頸。逃出日復一日生活機械式的反覆。逃出在看來幸福的家庭裡，然而已經沒有事情可以期待的事實。
所以年輕的妻子想：或許自殺，是逃離的其中一種方式。
我惶恐了。手工生日蛋糕，不該是幸福的象徵嗎？被棄置的蛋糕象徵什麼，或是說，蛋糕擁有甜美但是一砸就爛掉的質地。這是暗示，用作象徵理想的甜美家庭的符碼，就這麼「必須」如斯容易幻滅嗎？
雖然說，事實好像的確常常是這樣的。
但是令我近乎憤忿的是，劇中看來很微小但很重要的部分，卻少有影評提到它：「被迫遺棄」、「寄放在教會」、「拿著玩具」、「在修女懷抱裡」的孩子，……為什麼那些不負責任的「成熟大人」，就可以理所當然的認定教會、玩具、修女、擁抱的意義符號，就能安頓那個「的確有強烈遺棄感」的孩子？
我想說的是，神太抽象、玩具是死的、莫名其妙迸出來的修女，是那孩子想要的擁抱嗎？我在想，至少有一個事實是，「擁抱」和「安全感」不完全有關，還要看那個人是誰。
雖然說，畢竟在戲裡(或是現實)，要探討的本來就不是那孩子。而在現實中，的確鮮少人會注意到孩子在歪曲的孤獨的密閉甜美中發育。然後過了幾年：啊，孩子長大了。(我可不可以大聲吶喊，陪伴，是多麼重要而且容不得等待和代替的一件事？)
當然，我是扯遠了。
後來，年輕的妻子在旅店，讀《達洛威夫人》。
五十多歲的達洛威夫人說要去買花，為了一場晚上的盛宴。
在一切看似流暢平順的當日旋律裡，記憶卻驀然離拍跳針。作者維吉尼亞‧吳爾芙用了像海洋一般的句子編織成篇，從開始到結束：
那時候，到處都是煙霧迷濛的樹。飛燕草、香豌豆、綠草帘子、荷蘭芹搖曳的球莖為海岸鑲邊。聽見，所有的憂愁一起嘆息，然後重頭再來，起浪、聚集、退落，只有軀體在聆聽飛過的蜜蜂；海浪拍岸而碎，狗叫呀叫的，在很遠的地方。
讀著讀著，年輕的妻子恍恍惚忽地睡著了。
相信，她是夢見了海。
海從地板開始漲潮，淹過床沿、淹過年輕妻子的身體、未讀完的《達洛威夫人》、開著的藥瓶、發光的桌燈。吸透水份的牆壁在夜間，變得好像黑軟的蛋糕。
她在夢裡哭泣，水淹上來了，但她沒有離開，任由水勢淹沒自己。或許，死亡是解脫的方式，即使在夢裡。
在夢裡死去的她，在現實中醒來。然後她去接孩子、回家、再做了一個新的巧克力藍莓蛋糕。然後丈夫回來了，一家人快樂地慶祝生日。時光序列繼續前進，就彷彿，那個透水淹海的房間，只是一個插敘的夢。
而我，卻輕盈地從床單離開了。
略作收拾，我打電話聯絡房東。緊接著房東找人來修理，師傅說是水管管線太老舊，一個下午就可以換好。
一個下午過去，師傅修好就回去了，他還替我砌了新的白牆壁。和其他三面泛黃的牆壁搭在一起，看起來就好像被大陸板塊包圍的地中海。
漏水事件就這麼結束了。只是，房東和師傅所不知道的是：自從那天起，有一整個月我都做了漏水的夢：水從裂縫中不住滲透出來，淹滿了一屋子，就像是窗外努力不懈的，朦朧的雨勢。
◇
當然，在夢裡我都不曾聽見。直到月亮咧成一半，我才懵懂地聽見，男人路過寂寞，另一個男人離開：雨季，在光下淋濕的城市之歌。
當我展開鋼琴，試圖用指尖翻譯蕭邦《Ｄ大調鋼琴協奏曲》的慢板時，我究竟聽見了什麼？
病中的鋼琴家說，這首歌是寫給音樂學院裡，自少年時代起始終暗戀的那個女高音。
起奏。愛戀從鋼琴出發，橫越地中海，抵達波蘭。然後跨過歲月，直到那年，二十歲。他如斯惦戀她的指尖、髮梢、嘴唇，以及她抑揚的裙擺。初見面時他青澀的臉龐，而她像是初度的玫瑰。……但是深細至極致的琴聲，能抵達女孩的跟前嗎？而我幾乎是這樣想的：百年前的這場單／耽戀，簡直就是沒有終點的旅程。
是的，鋼琴家始終沒有和女孩告白，來不及告白、無法告白、沒有立場告白。當女孩穿著表演服在高音域中婆娑起舞，像一隻輕盈的鴿子。鋼琴家早已離席，他，已經一隻腳踏入天堂了。
當我的指尖，如實照譜奏出這一段的同時，我驚覺，原來我早已我太過於耽溺。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也把對你的那份情緒，就這麼，暴露出來了？
窗外的雨聲驟而變大，淹沒了我。於是我闔上琴鍵，扭亮了燈。然後，給你寫信：
「 親愛的你：也只有在信裡才有勇氣叫你，親愛的。那麼，你好嗎？
我在台北。然後，一切平安。
最近莫名的老是下起雨來，綿密的雨勢，心情跟天氣一樣濕，然後便少
了出門的念頭：這樣是不是可以解釋，懶得出門買信紙，最後寫信只好用平
日用的活頁紙的理由？
我在練蕭邦的《Ｄ大調鋼琴協奏曲》，現在我已經能背起來了。想告訴
你的是，這是蕭邦寫給初戀女孩的情歌。我反覆習練，指尖湧上一股好溫暖
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是，聽見這曲子的瞬間，彷彿就得到了擁抱。
我猜，蕭邦式的擁抱應該跟你很像，瘦瘦的。
天氣冷了。記得，多加件衣服暖暖身子。
萊特」
寫完，我將字句一一謄入電腦。手稿的那一部份，封入信箋，貼上郵票。想像，那些紛亂如畫的句子被你攤展開來，一一馴服。想像，你是在什麼時候閱讀它們的呢，那時天氣如何，你在忙些什麼，又是搭配怎樣的心情？
而我自己，留下細明體的留言。檔名上註明編號：NO.1。我在硬碟裡開了個專屬的隱藏資料夾，裡面放的是晴天雨天，開心的逗趣的，……所有想寫給你的溫柔的問候。
在另一個資料夾裡，我在私密的時光中敲打那些聲音。文字鍵盤，我指揮思緒的升降。鋪開情緒、剝開記憶、展開肉體，兩管間時而安分時而豐富多汁的獸類：會呼吸的肌膚，隨著答答的節奏，裸裎、躲藏，或者和自己甜美地握手。
我想，或許哪天時機來臨時，在愛情的當口，我可以什麼都不穿。
◇
於是，在朦朧的瞬間，當你轉過眼去，我背向著你：甜美與苦澀並列，整個記憶，就好像口感特濃的提拉米蘇。(或者，雙人份的卡布奇諾蛋撻？)
這樣的滋味，對我而言，未免太超寫實。
(然後，在愛情關係裡，這是個不正確的比喻嗎？)
我當著二樓的窗口，雨勢竟要縹緲起來，像一張張各自織就的霧，愈飄愈瘦，輕的從像屋簷溜去的貓足。
貓的足印，能跟上我翻開的書頁裡，那些游來游去的鯨魚嗎？
我沒有回答，然後，我起身，將窗子關小。
同時，就著雨天的旋律，我彷彿聽見城市的夢囈，漸漸交織成歌。
我在二樓的窗口。然後，下雨了。
十一月尾，街燈和桌燈一樣濕。屋外的水聲飛過紗窗，到我的桌。翻開的書頁跟寫給你的信一起泛潮。書頁，翻到鯨魚，信件寫到城市裡的雨季。透過交叉式的輪番閱讀之後，晚上的夢裡會出現，在下雨的城市裡，游來游去的鯨魚嗎？
我任David Friedman的鋼琴專輯《月升》在房內鋪開，像一次安靜但細微波動的漲潮。黑鍵不甚精確地越過我的耳，白鍵飛到後排書架：童話、漫畫、食譜、詩集……，那是學生時期私釀的閱讀履歷，在書店、在路邊，島嶼的東南西北，我的足跡因為一次一次的眷戀，終究把它們從外面帶了回來。
就像是，書架最上層的西點圖畫書，那時便是因為極端眷戀海邊蛋糕店裡，手工檸檬派的緣故，才就著月光和氣味的指引買下了它。只要翻閱，那天在海邊的記憶彷彿就能重現。
重現，檸檬派在舌瓣的質地。
那是不冷不暖的初秋，月光和雨季同時間居然都清晰可見。窗子變成一幅幅即興的畫作，即生即滅。在懵懂與清醒之間，整個街景彷彿變得似是而非：我和檸檬派，Ｄ和臻果奶茶在我的對面。窗內與窗外都有腳步聲，只是，窗外匆匆，窗內安靜，融成一片，像不搭調的合聲。
Ｄ靠了過來，低頭吻我。
他的舌尖越過我的唇瓣，『檸檬。』他說。我的理智，暈暈地閉上了。
我是樂器，任由他引導：探入、交纏。我聽見自己，變成一支模模糊糊的歌。
黑鍵，跨過了我，挑逗窗外的雨勢，我的腦海也漸漸有什麼湧了上來。黑鍵是魚，白鍵從書櫃偷渡文字出境。月光被遮蔽，桌燈和街燈依舊兀自發光。給雨勢擊中的光點，瞬間碎開，飛成一張薄薄的片面的霧面。文字挾帶記憶潛航其中，於是，關於我的部分，或許從此便失去了在場的證明。
我將ＣＤ片取出。走向鋼琴，彈起David Friedman《月升》專輯中的第四首歌，〈寧靜海〉。
當黑鍵白鍵都在我的掌心時，我能把被偷渡出走的記憶取回嗎？
◇
印象中有那麼一件事，皴裂在記憶的當口。
極早的清晨，我自夢裡硬生給凍醒。迷迷糊糊中，覺得我和床單一樣濕。定神回來才發現：漏水了。
水從屋頂漏下來，水從牆壁壁縫滲出來。屋外下雨，打在壓克力遮雨棚上，像是一場牽引的伴奏。坐在床沿上，我的拖鞋漂起兩公分高，拖鞋所到之處都是被淹沒的地帶。牆壁的質地彷彿已變成受潮的蛋糕，只要稍稍地一壓，便能擰出許多的水分來。
(這……這是多麼誇張的畫面啊！)
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時時刻刻》其中的片段：年輕的妻子在終日聊賴的婚姻生活裡喘不過氣了。終於，在某個下午，她決定暫時(或是永遠？)離開廚房，離開家庭。
那天，是她丈夫的生日前夕。她將作失敗的巧克力藍莓蛋糕棄置垃圾桶。雖然那明明是個成功的蛋糕：那麼可口，那麼漂亮。
然後她驅車離開，將孩子交給教會托兒所。駛離的一刻她回頭看，拿著玩具的兒子在修女的懷抱裡哭喊著媽媽不要走。
她猶豫了，車速慢了下來。
但她終於(堅決地？)選擇離去。加快了車速，離開。而我看見，在她踩油門的當口，她已經不只是在流淚了，而是哭泣。年輕的妻子身體顫動，臉部肌肉不規則抽搐，當窗外的城市風景正如童話般甜美的定格，她卻選擇了一個方向，叫做全速逃逸。
逃逸。逃出生命的瓶頸。逃出日復一日生活機械式的反覆。逃出在看來幸福的家庭裡，然而已經沒有事情可以期待的事實。
所以年輕的妻子想：或許自殺，是逃離的其中一種方式。
我惶恐了。手工生日蛋糕，不該是幸福的象徵嗎？被棄置的蛋糕象徵什麼，或是說，蛋糕擁有甜美但是一砸就爛掉的質地。這是暗示，用作象徵理想的甜美家庭的符碼，就這麼「必須」如斯容易幻滅嗎？
雖然說，事實好像的確常常是這樣的。
但是令我近乎憤忿的是，劇中看來很微小但很重要的部分，卻少有影評提到它：「被迫遺棄」、「寄放在教會」、「拿著玩具」、「在修女懷抱裡」的孩子，……為什麼那些不負責任的「成熟大人」，就可以理所當然的認定教會、玩具、修女、擁抱的意義符號，就能安頓那個「的確有強烈遺棄感」的孩子？
我想說的是，神太抽象、玩具是死的、莫名其妙迸出來的修女，是那孩子想要的擁抱嗎？我在想，至少有一個事實是，「擁抱」和「安全感」不完全有關，還要看那個人是誰。
雖然說，畢竟在戲裡(或是現實)，要探討的本來就不是那孩子。而在現實中，的確鮮少人會注意到孩子在歪曲的孤獨的密閉甜美中發育。然後過了幾年：啊，孩子長大了。(我可不可以大聲吶喊，陪伴，是多麼重要而且容不得等待和代替的一件事？)
當然，我是扯遠了。
後來，年輕的妻子在旅店，讀《達洛威夫人》。
五十多歲的達洛威夫人說要去買花，為了一場晚上的盛宴。
在一切看似流暢平順的當日旋律裡，記憶卻驀然離拍跳針。作者維吉尼亞‧吳爾芙用了像海洋一般的句子編織成篇，從開始到結束：
那時候，到處都是煙霧迷濛的樹。飛燕草、香豌豆、綠草帘子、荷蘭芹搖曳的球莖為海岸鑲邊。聽見，所有的憂愁一起嘆息，然後重頭再來，起浪、聚集、退落，只有軀體在聆聽飛過的蜜蜂；海浪拍岸而碎，狗叫呀叫的，在很遠的地方。
讀著讀著，年輕的妻子恍恍惚忽地睡著了。
相信，她是夢見了海。
海從地板開始漲潮，淹過床沿、淹過年輕妻子的身體、未讀完的《達洛威夫人》、開著的藥瓶、發光的桌燈。吸透水份的牆壁在夜間，變得好像黑軟的蛋糕。
她在夢裡哭泣，水淹上來了，但她沒有離開，任由水勢淹沒自己。或許，死亡是解脫的方式，即使在夢裡。
在夢裡死去的她，在現實中醒來。然後她去接孩子、回家、再做了一個新的巧克力藍莓蛋糕。然後丈夫回來了，一家人快樂地慶祝生日。時光序列繼續前進，就彷彿，那個透水淹海的房間，只是一個插敘的夢。
而我，卻輕盈地從床單離開了。
略作收拾，我打電話聯絡房東。緊接著房東找人來修理，師傅說是水管管線太老舊，一個下午就可以換好。
一個下午過去，師傅修好就回去了，他還替我砌了新的白牆壁。和其他三面泛黃的牆壁搭在一起，看起來就好像被大陸板塊包圍的地中海。
漏水事件就這麼結束了。只是，房東和師傅所不知道的是：自從那天起，有一整個月我都做了漏水的夢：水從裂縫中不住滲透出來，淹滿了一屋子，就像是窗外努力不懈的，朦朧的雨勢。
◇
當然，在夢裡我都不曾聽見。直到月亮咧成一半，我才懵懂地聽見，男人路過寂寞，另一個男人離開：雨季，在光下淋濕的城市之歌。
當我展開鋼琴，試圖用指尖翻譯蕭邦《Ｄ大調鋼琴協奏曲》的慢板時，我究竟聽見了什麼？
病中的鋼琴家說，這首歌是寫給音樂學院裡，自少年時代起始終暗戀的那個女高音。
起奏。愛戀從鋼琴出發，橫越地中海，抵達波蘭。然後跨過歲月，直到那年，二十歲。他如斯惦戀她的指尖、髮梢、嘴唇，以及她抑揚的裙擺。初見面時他青澀的臉龐，而她像是初度的玫瑰。……但是深細至極致的琴聲，能抵達女孩的跟前嗎？而我幾乎是這樣想的：百年前的這場單／耽戀，簡直就是沒有終點的旅程。
是的，鋼琴家始終沒有和女孩告白，來不及告白、無法告白、沒有立場告白。當女孩穿著表演服在高音域中婆娑起舞，像一隻輕盈的鴿子。鋼琴家早已離席，他，已經一隻腳踏入天堂了。
當我的指尖，如實照譜奏出這一段的同時，我驚覺，原來我早已我太過於耽溺。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也把對你的那份情緒，就這麼，暴露出來了？
窗外的雨聲驟而變大，淹沒了我。於是我闔上琴鍵，扭亮了燈。然後，給你寫信：
「 親愛的你：也只有在信裡才有勇氣叫你，親愛的。那麼，你好嗎？
我在台北。然後，一切平安。
最近莫名的老是下起雨來，綿密的雨勢，心情跟天氣一樣濕，然後便少
了出門的念頭：這樣是不是可以解釋，懶得出門買信紙，最後寫信只好用平
日用的活頁紙的理由？
我在練蕭邦的《Ｄ大調鋼琴協奏曲》，現在我已經能背起來了。想告訴
你的是，這是蕭邦寫給初戀女孩的情歌。我反覆習練，指尖湧上一股好溫暖
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是，聽見這曲子的瞬間，彷彿就得到了擁抱。
我猜，蕭邦式的擁抱應該跟你很像，瘦瘦的。
天氣冷了。記得，多加件衣服暖暖身子。
萊特」
寫完，我將字句一一謄入電腦。手稿的那一部份，封入信箋，貼上郵票。想像，那些紛亂如畫的句子被你攤展開來，一一馴服。想像，你是在什麼時候閱讀它們的呢，那時天氣如何，你在忙些什麼，又是搭配怎樣的心情？
而我自己，留下細明體的留言。檔名上註明編號：NO.1。我在硬碟裡開了個專屬的隱藏資料夾，裡面放的是晴天雨天，開心的逗趣的，……所有想寫給你的溫柔的問候。
在另一個資料夾裡，我在私密的時光中敲打那些聲音。文字鍵盤，我指揮思緒的升降。鋪開情緒、剝開記憶、展開肉體，兩管間時而安分時而豐富多汁的獸類：會呼吸的肌膚，隨著答答的節奏，裸裎、躲藏，或者和自己甜美地握手。
我想，或許哪天時機來臨時，在愛情的當口，我可以什麼都不穿。
◇
於是，在朦朧的瞬間，當你轉過眼去，我背向著你：甜美與苦澀並列，整個記憶，就好像口感特濃的提拉米蘇。(或者，雙人份的卡布奇諾蛋撻？)
這樣的滋味，對我而言，未免太超寫實。
(然後，在愛情關係裡，這是個不正確的比喻嗎？)
我當著二樓的窗口，雨勢竟要縹緲起來，像一張張各自織就的霧，愈飄愈瘦，輕的從像屋簷溜去的貓足。
貓的足印，能跟上我翻開的書頁裡，那些游來游去的鯨魚嗎？
我沒有回答，然後，我起身，將窗子關小。
同時，就著雨天的旋律，我彷彿聽見城市的夢囈，漸漸交織成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