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2月 17, 2004 10:13 pm
你在安靜裡，沉默地喧嘩
你看，從這裡走下去就是海了。
真的耶。
噓。這麼大聲會被人聽見啦！
噓。───
◇
記憶老者的方式，是從掌心開始的。
那時你冒著雨，鋼盔水壺Ｓ腰帶全副武裝。東勢內圍的山裡，七二水災的現場：大地碎片，交通要道早已化作破敗柔荑，黃漿泥水淹過高樹又撤退，徒留迷路的魚仍晾在樹頂發呆；化作標本前，牠彷彿在瞪眼置疑，為什麼洗衣機、輪胎、機車殼之類不同科不同屬的東西統統漂到了對面的三樓屋脊？
這不是《在樹上唱歌的魚》的繪本童話，牠吐盡最後一口唾沫，終於以身印證「枯魚之肆」的成語寓言。直到抵達天堂的高度，牠似乎還未參透何以發生如此乾坤大挪移、時空嚴重錯置簡直如野獸派畫作的詭異景象。
你伸出手，將老人從垃圾堆裡拉出。他驚魂未定地拉著你迷彩服袖子亂喊：丫兵哥丫兵哥……。雨下得狼狽，視線橫生遮斷破碎。你索性抱起老人，慌忙躲至避雨處，他的身子早已乏力，蜷在你溼熱的懷裡，像一枚傷勢過重的小獸。你按照自軍隊習得心肺復甦輕聲痛否之順序叩問他，一面請求支援一面竭力維持老人的意識。你枉顧自己被雨淋透，專注為老人解衣、擦身，你攤開老人的掌心，不經一審視他的手，掌紋分岔斑駁，竟然像是酈道元《水經注》裡分氣卻又連枝的水系脈絡圖。
你說，閱讀他的掌心，如同親身切度一具人體歲月年輪。除了基本的護理急救，你不懂任何聞望問切的相關技術，只能給予一個溫度尚足的笑意。待他神情稍復，你向外看，不經意哼哈巴哈的《小步舞曲》，雨聲在簾外熱鬧，你不也顧老人聽懂與否；你莫名的潮潮起來，掀開古典巴洛克想像：雨天炎天，你執意推開出一處極靜的空氣。在支援趕到之前的那五分鐘裡，你以為，你早已展開好一架鋼琴，並且嫻熟地彈著。……
巴哈的鋼琴，對你來說是怎樣的質地哪？你說那和童年與童年的閱讀經驗相關。說不定巴哈音樂和酈道元的文字有某些地帶是相通的：就像是在黃河的枯水季裡，竟是在滿地荒塚裡梳開一道朗潤的綠意。那些枝瓣搖曳的姿態，該是他們對水神致意的祈禱文吧？
對你來說，跟《水經注》相關的記憶彷彿是童年的事情了。那時你尚幼，初戀鋼琴。你驚異，這黒鍵白鍵怎麼美得像夢一樣的呢。你端坐好，童稚的琴聲隨幾個簡單的單音與和弦起飛：低音譜記號是爸爸，高音譜記號是媽媽，中央Ｃ是可愛的小女生。……你一路從中央Ｃ開始練習，從容地上升，輕盈地下降。有風吹過你的窗口，『來特來特，我們去玩吧──。』是鄰居凱莉和肯的聲音。你笑了笑，拉開白千層狀的百葉窗口，應聲說好。隨即便「全副武裝」鋼鍋、鐵鏟、各種零食，火速加入了探險的行列。
那時你一定會如此同意的。乏人問津的圖書館內，文史哲類，編譯某種老靈魂的路隊。他們想必是等候了極久的時光，不然怎麼都看起來都那麼滄桑的樣子。甫一翻頁，紙片如夢屑翩翩抖落，每一頁都風塵僕僕，煙沙滿天。你和同伴們就在這「隱避與掩蔽良好」的地點開始了激烈的「巷戰」。磚塊書飛來飛去如砲彈，灰塵捲起如沙暴，好似狂風過境：不幸脫頁分屍解體的紙片裡，其中有哲學的嘆息、歷史的愿訴，以及生命的向度。羲之的永字八法在傅培梅的蓮蓉月餅上激情揮毫，還以為是寫給嫦娥的對聯。木乃伊在自由女神像前突然還魂；李商隱詩句對著《調情一百招》兀自深切的失戀；仙度蕾拉和美人魚手拉手地唱歌，看見青蛙，在南瓜馬車上翹腳哈癢。
對了，你一定還記得，在黝暗的圖書館角落，你們點起蠟燭圍坐成圈，將童話、歷史、聖賢等經典文本徹底變形，堪稱「世界大同」、「邁向國際化」之實際體現：女媧過紅海、屈原補天、灰姑娘與四十大盜。討論到興致高昂處，興奮的跳腳拍桌：一休和尚率領小叮噹、無敵鐵金剛及西遊記原班人馬，直闖漫畫《聖鬥士星矢》的十二星座宮，矢志打敗邪惡的教皇，拯救善良的雅典娜女神，每逢遭遇困難，必有觀世音駕著霹靂車火速前來助陣，其身後護法想必是超強卡司：馬蓋仙、亞森羅蘋、白蛇素貞、幽魂小倩、超人克拉克肯特、蝙蝠俠……。
故事擬定。你們召集各路人馬，史上最大規模虛擬實境男女不拒老少咸宜家家酒即將開拍，興之所至，還可以臨時改成紅綠燈、捉迷藏、海邊游泳、沙灘排球……。直到各家爸媽姑婆爺嫂扯著嗓子：『吃飯啦──』正熱鬧的「戰爭」才依依不捨的暫時收幕。
那陣子，身為「舞台特效」的你、「服裝設計」的凱莉和「導演」的肯彷彿是被下了蠱，放學後，必會前往那坐幾近廢棄，可當作槍戰場地、睡覺間、鬼屋、Ｋ書中心等「多用途」圖書館。你們特愛研究那種鬼怪玄異、醫藥卜噬、兵器地圖之類，企圖為劇本開發更多探險的想像路線。尤其是，在兼納中藥、符咒、乾燥花製作、奇妙的化學等中西流派招式之後，你們鎮日烹煮各色的「藥湯」，搭配武俠口訣呢呢喃喃，狀似西方術士的煉金術。其虔誠玄祕兼滑稽之程度，簡直是在進行一場Ｑ版的宗教燔祭。
直到，某日你無意間翻到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的片段：
「水逆流百餘里，湧起數十丈。今灘上有石，或圓如簞，或方似屋…」
「素湍綠潭，迴青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
「人黑牛黃，成就分明。…」
嘩。你小小的腦袋彷彿遭到電擊，如同神功灌頂，通開體腔各穴：多帥氣的舞台範本，不僅森山詭石，連「怪獸」的造型都有哪！你翻下去，一卷漢方水脈圖展開在你眼前，有的嬌媚多姿，有的驚如天崩地裂。……你漸漸明白，這本書在講兩條平行的水脈。它們從西域至高處伸出細絲，四散如蛛網，江水滾滾東流邁向汪汪大海。在那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節令裡，兩隻水龍的脾氣也令人捉摸不定，時而溫柔、時而狂烈。山脈橫在中間柔性勸說，儼然如老者的長鬚，一面召來風的聲息、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一面召換大海拍岸，獻上無比安靜，無比的溫慰之歌。
你猜想，那時各方蟲魚鳥獸、山僧野叟、詩人騷客、漁農工商，想必都參與了現場。他／它／牠們一定曾經都好熱切的企求過「愛」，才能將歷代戰爭、災害、流離與悲傷，纖柔地收納，輕緩地代謝。
是了，漢方水系從此便印在你的腦海。而你初習的巴哈是背景音樂：那是十七八世紀之交，德國教廷，你彷彿是在指揮著那些豆芽音符，和作曲家所信仰的上帝作一次深切的交談。它們從大鍵琴輕盈出發，抵達每一扇等待的、溫柔的耳朵。你以黑鍵白鍵將它們彈奏一遍，像是在細細點數一支路隊。在你海邊的窗口，它們化作不可思議的聲納，翳入每家敞開的方格，指尖答答答答，它們彷彿也跟著作起像綿羊那樣柔軟的夢來。
而你同伴所不知道的是，在那黝暗的圖書館裡，你曾經秘密獨自抵達《紅樓夢》的內圍，切度第五章《賈寶玉遊太虛幻境》的現場。濕漉滑軟的夢漿，氣味莫名瀰漫，首次淹沒你年少的秘密的海。身體與天候連成一氣，成為你同年齡層裡，惟獨你明白的隱喻：翻雲覆雨。你猛然憶及白居易《長恨歌》的一句：「雲雨巫山枉斷腸。」你霎時明白了那是啥麼回事，不由得羞紅了臉呵。……
是的，那時候你還一腳闖進了張愛玲筆下的老上海，好奇的在那繁華如煙似霧的十里洋場來回遊蕩，還依樣化葫蘆的煮了俄羅斯湯……。你知道了，那是專屬她的「姑婆的閣樓」，她以文字大量繁衍：鮮花／喧嘩。女性身體，自書寫的窗口恣意浮出又遮掩，成為「姑婆的閣樓」裡最驚為天人的，美麗的秘密。卻不曉得，你自己早已大量掩藏一個隱喻：屈原與楚懷王，魏王、信陵君與龍陽君之間，漢哀帝與董賢。你默默看著「導演」肯忙進忙出的模樣，他英氣逼人的唇；凱莉注視你那種癡戀戀的眼光，讓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十三歲，你小小的心事在內裡大量傾斜。誠實與謊言的中間，青春的拉鋸戰，你小心翼翼的研發：安全的說法。
『後來呢？』
你脫口問，猛然自童年與少年的記憶裡回神過來。
賑災行動過後幾天，你自部隊放假，出外獨自旅行，意外遇見老人，老人喜茲茲地延請你至他家喝茶。七二水災的殘影猶在老人家裡，屋內仍自凌亂著。你本想著手整理老人的家居，他卻攔你：『丫兵哥，別要忙了，陪俺聊聊罷？』
『好啊。』你說。然後，從白天到晚上，老人開始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國共抗爭失利之後，老人隨著部隊從重慶撤到台灣。但是撤到台灣豈是容易的事情？高級長官及其家眷可以搭飛機瞬間離境，而他及其所屬的部隊卻必需一步一腳印地從重慶出發。重慶到台灣，多遠的旅程啊。
由於四川以北和滇緬公路早已被敵軍封死，老人所屬的部隊決定由「蜀道」前往雲南，一路橫切緬甸、泰國、高棉、越南，再找機會搭船前往台灣。
離開蜀道的那天，老人的連長對他的弟兄們說，他夢見了李白。他斷裂地夢見，李白一面揮劍，一面沉吟「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或是在黃菓樹大瀑布前慷慨寫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甚或，夢見李白醉臥在江心，月光一片，詩人忍不住那麼深情的一跳。……
『真的要離開了嗎？』老人不禁開口問道。然而根本沒有機會給他多想，不知何時，敵軍已掩至他們身後，機槍點放、步槍齊放，……老人和他的部隊倉皇撤退，鮮血四處飛濺、刀光與槍聲並作，火焰連綿起來，延燒成一座隔絕兩軍的海。離開之前，老人記得滿地的焦屍，到處都是不知是誰的肢體片段，它們組合成龐大的悲傷，變成不可理喻的，殘缺的寓言。
老人和部隊一路路過椰糖樹的平原、橡樹的高原。在熱帶半島，本來應該是豐饒而多采多姿的，卻因為無情戰火，把它們都焚為無情的煉獄。當地居民不歡迎他們，當他們是魔鬼的化身，他們被驅趕，他們反抗，他們逃離。……等到他們終於抵達台灣的時候，全連連同老人在內，只剩下五個了。
『後來呢？』你問道。你看見老人深深的陷入他的回憶裡，他熱切的傾訴，激動、狂烈，不似他那瘦削的身體，彷彿一擊便叮咚四散。
後來時光一口氣前進幾十年。老人和他戰場的夥伴們合開了木工家具廠，他的夥伴們皆娶妻生子，有的都當丫公了。而他總是孑然一身。夥伴們給他找了個外籍新娘，他起先不肯，但後來想想自己年紀也大了，至少該有個人留在身邊作伴。新娘生性倒是良善，勤勉認份，任勞任怨，還生了兩個聰明伶俐的小寶寶。
直到。……
民國88年09月21日凌晨01點47分12.6秒於南投縣集集附近發生強烈地震。震央在北緯23.85度、東經120.78度，即位於日月潭西方12.5公里處，震源深度1.1公里……。九二一大地震！老人是唯一的生還者，他的家人孩子和朋友們瞬間死於非命！
……五年以來，老人好不容易才從親人的殤逝中復原，轉眼間，一場七二水災便直搗老人好不容易才重建的家園。………
『………。』你無言。寫到這裡，你終於承認了你能力的嚴重不足，竟是把老人的故事寫成了八股無聊矯情的大悲劇。但你始終記得他說的：『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像你讀過的一首詩：
這些那些：都過去了。
即使我的掌心曾那麼天真地展開──
那天下午，你和老人暢談起來。在他「手舞足蹈」的敘述裡，你漸漸發覺一陣陰柔的氣息，老人竟是戀戀的看著你年輕正熾的肉體。你環顧了周圍，衣架上晾著洗淨的鮮豔的內衣褲，老人唇瓣亦塗滿寇丹顏色。他的手在你肩上震顫著，一半期待，一半害怕……。
『可以……抱我一會兒嗎？』他說。那時的他，像極一個羞怯的女孩。
這是老人自己的秘密隱喻吧？那時你這麼想。你明白了年輕時他孑然一身的理由。原來這才是他靈魂的真正的樣子，但是，他為什麼有勇氣告訴你呢？
那天，你抱著他。他激動的忘情將手滑到你身體敏感地帶游移起來，你輕巧的避過了。
隱喻。你那樣想，或許應該成為秘密。或許不甚公平，但是在某方面來說，說不定是比較好的……。
◇
你看，從這裡走下去就是海了。
真的耶。
噓。這麼大聲會被人聽見啦！
噓。───
搭上火車離開之前，你的思緒突然飄移回少年的海邊。……在那個純美的年代裡，你和你的夥伴，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姑婆的閣樓」，並且在鋼琴的伴奏裡，初度醞釀了某種即將發芽的秘密。
在搖搖晃晃的車箱裡，你在隨身的筆記本寫下了當天日記：
今天，我想借用簡媜《天涯海角》的一段話當作感想：
『但願，在盡情謳歌之後，這土地得庇祐。』
即使收假後每天的生活都是戰技訓練、急救訓練、支援訓練之類，我仍然企求，但願這些技術永遠都不要再用上。有人說看到流星就可以許願，那我想熱切的許願，甚至用很三八的表情說：世界和平啊。不要再有什麼天災人禍了。
但願，好人、好事、好風景。
你闔上日記本，呼呼大睡，火車裡，沒有人知道你是丫兵哥，你也不打理人家是什麼名堂。在夢裡，你在安靜裡沉默地喧嘩，彷彿你又像往常一樣輕盈地展開鋼琴，正在一段不急不徐的，溫柔的巴哈。
你看，從這裡走下去就是海了。
真的耶。
噓。這麼大聲會被人聽見啦！
噓。───
◇
記憶老者的方式，是從掌心開始的。
那時你冒著雨，鋼盔水壺Ｓ腰帶全副武裝。東勢內圍的山裡，七二水災的現場：大地碎片，交通要道早已化作破敗柔荑，黃漿泥水淹過高樹又撤退，徒留迷路的魚仍晾在樹頂發呆；化作標本前，牠彷彿在瞪眼置疑，為什麼洗衣機、輪胎、機車殼之類不同科不同屬的東西統統漂到了對面的三樓屋脊？
這不是《在樹上唱歌的魚》的繪本童話，牠吐盡最後一口唾沫，終於以身印證「枯魚之肆」的成語寓言。直到抵達天堂的高度，牠似乎還未參透何以發生如此乾坤大挪移、時空嚴重錯置簡直如野獸派畫作的詭異景象。
你伸出手，將老人從垃圾堆裡拉出。他驚魂未定地拉著你迷彩服袖子亂喊：丫兵哥丫兵哥……。雨下得狼狽，視線橫生遮斷破碎。你索性抱起老人，慌忙躲至避雨處，他的身子早已乏力，蜷在你溼熱的懷裡，像一枚傷勢過重的小獸。你按照自軍隊習得心肺復甦輕聲痛否之順序叩問他，一面請求支援一面竭力維持老人的意識。你枉顧自己被雨淋透，專注為老人解衣、擦身，你攤開老人的掌心，不經一審視他的手，掌紋分岔斑駁，竟然像是酈道元《水經注》裡分氣卻又連枝的水系脈絡圖。
你說，閱讀他的掌心，如同親身切度一具人體歲月年輪。除了基本的護理急救，你不懂任何聞望問切的相關技術，只能給予一個溫度尚足的笑意。待他神情稍復，你向外看，不經意哼哈巴哈的《小步舞曲》，雨聲在簾外熱鬧，你不也顧老人聽懂與否；你莫名的潮潮起來，掀開古典巴洛克想像：雨天炎天，你執意推開出一處極靜的空氣。在支援趕到之前的那五分鐘裡，你以為，你早已展開好一架鋼琴，並且嫻熟地彈著。……
巴哈的鋼琴，對你來說是怎樣的質地哪？你說那和童年與童年的閱讀經驗相關。說不定巴哈音樂和酈道元的文字有某些地帶是相通的：就像是在黃河的枯水季裡，竟是在滿地荒塚裡梳開一道朗潤的綠意。那些枝瓣搖曳的姿態，該是他們對水神致意的祈禱文吧？
對你來說，跟《水經注》相關的記憶彷彿是童年的事情了。那時你尚幼，初戀鋼琴。你驚異，這黒鍵白鍵怎麼美得像夢一樣的呢。你端坐好，童稚的琴聲隨幾個簡單的單音與和弦起飛：低音譜記號是爸爸，高音譜記號是媽媽，中央Ｃ是可愛的小女生。……你一路從中央Ｃ開始練習，從容地上升，輕盈地下降。有風吹過你的窗口，『來特來特，我們去玩吧──。』是鄰居凱莉和肯的聲音。你笑了笑，拉開白千層狀的百葉窗口，應聲說好。隨即便「全副武裝」鋼鍋、鐵鏟、各種零食，火速加入了探險的行列。
那時你一定會如此同意的。乏人問津的圖書館內，文史哲類，編譯某種老靈魂的路隊。他們想必是等候了極久的時光，不然怎麼都看起來都那麼滄桑的樣子。甫一翻頁，紙片如夢屑翩翩抖落，每一頁都風塵僕僕，煙沙滿天。你和同伴們就在這「隱避與掩蔽良好」的地點開始了激烈的「巷戰」。磚塊書飛來飛去如砲彈，灰塵捲起如沙暴，好似狂風過境：不幸脫頁分屍解體的紙片裡，其中有哲學的嘆息、歷史的愿訴，以及生命的向度。羲之的永字八法在傅培梅的蓮蓉月餅上激情揮毫，還以為是寫給嫦娥的對聯。木乃伊在自由女神像前突然還魂；李商隱詩句對著《調情一百招》兀自深切的失戀；仙度蕾拉和美人魚手拉手地唱歌，看見青蛙，在南瓜馬車上翹腳哈癢。
對了，你一定還記得，在黝暗的圖書館角落，你們點起蠟燭圍坐成圈，將童話、歷史、聖賢等經典文本徹底變形，堪稱「世界大同」、「邁向國際化」之實際體現：女媧過紅海、屈原補天、灰姑娘與四十大盜。討論到興致高昂處，興奮的跳腳拍桌：一休和尚率領小叮噹、無敵鐵金剛及西遊記原班人馬，直闖漫畫《聖鬥士星矢》的十二星座宮，矢志打敗邪惡的教皇，拯救善良的雅典娜女神，每逢遭遇困難，必有觀世音駕著霹靂車火速前來助陣，其身後護法想必是超強卡司：馬蓋仙、亞森羅蘋、白蛇素貞、幽魂小倩、超人克拉克肯特、蝙蝠俠……。
故事擬定。你們召集各路人馬，史上最大規模虛擬實境男女不拒老少咸宜家家酒即將開拍，興之所至，還可以臨時改成紅綠燈、捉迷藏、海邊游泳、沙灘排球……。直到各家爸媽姑婆爺嫂扯著嗓子：『吃飯啦──』正熱鬧的「戰爭」才依依不捨的暫時收幕。
那陣子，身為「舞台特效」的你、「服裝設計」的凱莉和「導演」的肯彷彿是被下了蠱，放學後，必會前往那坐幾近廢棄，可當作槍戰場地、睡覺間、鬼屋、Ｋ書中心等「多用途」圖書館。你們特愛研究那種鬼怪玄異、醫藥卜噬、兵器地圖之類，企圖為劇本開發更多探險的想像路線。尤其是，在兼納中藥、符咒、乾燥花製作、奇妙的化學等中西流派招式之後，你們鎮日烹煮各色的「藥湯」，搭配武俠口訣呢呢喃喃，狀似西方術士的煉金術。其虔誠玄祕兼滑稽之程度，簡直是在進行一場Ｑ版的宗教燔祭。
直到，某日你無意間翻到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的片段：
「水逆流百餘里，湧起數十丈。今灘上有石，或圓如簞，或方似屋…」
「素湍綠潭，迴青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
「人黑牛黃，成就分明。…」
嘩。你小小的腦袋彷彿遭到電擊，如同神功灌頂，通開體腔各穴：多帥氣的舞台範本，不僅森山詭石，連「怪獸」的造型都有哪！你翻下去，一卷漢方水脈圖展開在你眼前，有的嬌媚多姿，有的驚如天崩地裂。……你漸漸明白，這本書在講兩條平行的水脈。它們從西域至高處伸出細絲，四散如蛛網，江水滾滾東流邁向汪汪大海。在那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節令裡，兩隻水龍的脾氣也令人捉摸不定，時而溫柔、時而狂烈。山脈橫在中間柔性勸說，儼然如老者的長鬚，一面召來風的聲息、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一面召換大海拍岸，獻上無比安靜，無比的溫慰之歌。
你猜想，那時各方蟲魚鳥獸、山僧野叟、詩人騷客、漁農工商，想必都參與了現場。他／它／牠們一定曾經都好熱切的企求過「愛」，才能將歷代戰爭、災害、流離與悲傷，纖柔地收納，輕緩地代謝。
是了，漢方水系從此便印在你的腦海。而你初習的巴哈是背景音樂：那是十七八世紀之交，德國教廷，你彷彿是在指揮著那些豆芽音符，和作曲家所信仰的上帝作一次深切的交談。它們從大鍵琴輕盈出發，抵達每一扇等待的、溫柔的耳朵。你以黑鍵白鍵將它們彈奏一遍，像是在細細點數一支路隊。在你海邊的窗口，它們化作不可思議的聲納，翳入每家敞開的方格，指尖答答答答，它們彷彿也跟著作起像綿羊那樣柔軟的夢來。
而你同伴所不知道的是，在那黝暗的圖書館裡，你曾經秘密獨自抵達《紅樓夢》的內圍，切度第五章《賈寶玉遊太虛幻境》的現場。濕漉滑軟的夢漿，氣味莫名瀰漫，首次淹沒你年少的秘密的海。身體與天候連成一氣，成為你同年齡層裡，惟獨你明白的隱喻：翻雲覆雨。你猛然憶及白居易《長恨歌》的一句：「雲雨巫山枉斷腸。」你霎時明白了那是啥麼回事，不由得羞紅了臉呵。……
是的，那時候你還一腳闖進了張愛玲筆下的老上海，好奇的在那繁華如煙似霧的十里洋場來回遊蕩，還依樣化葫蘆的煮了俄羅斯湯……。你知道了，那是專屬她的「姑婆的閣樓」，她以文字大量繁衍：鮮花／喧嘩。女性身體，自書寫的窗口恣意浮出又遮掩，成為「姑婆的閣樓」裡最驚為天人的，美麗的秘密。卻不曉得，你自己早已大量掩藏一個隱喻：屈原與楚懷王，魏王、信陵君與龍陽君之間，漢哀帝與董賢。你默默看著「導演」肯忙進忙出的模樣，他英氣逼人的唇；凱莉注視你那種癡戀戀的眼光，讓你不知該如何是好。
十三歲，你小小的心事在內裡大量傾斜。誠實與謊言的中間，青春的拉鋸戰，你小心翼翼的研發：安全的說法。
『後來呢？』
你脫口問，猛然自童年與少年的記憶裡回神過來。
賑災行動過後幾天，你自部隊放假，出外獨自旅行，意外遇見老人，老人喜茲茲地延請你至他家喝茶。七二水災的殘影猶在老人家裡，屋內仍自凌亂著。你本想著手整理老人的家居，他卻攔你：『丫兵哥，別要忙了，陪俺聊聊罷？』
『好啊。』你說。然後，從白天到晚上，老人開始了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國共抗爭失利之後，老人隨著部隊從重慶撤到台灣。但是撤到台灣豈是容易的事情？高級長官及其家眷可以搭飛機瞬間離境，而他及其所屬的部隊卻必需一步一腳印地從重慶出發。重慶到台灣，多遠的旅程啊。
由於四川以北和滇緬公路早已被敵軍封死，老人所屬的部隊決定由「蜀道」前往雲南，一路橫切緬甸、泰國、高棉、越南，再找機會搭船前往台灣。
離開蜀道的那天，老人的連長對他的弟兄們說，他夢見了李白。他斷裂地夢見，李白一面揮劍，一面沉吟「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或是在黃菓樹大瀑布前慷慨寫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甚或，夢見李白醉臥在江心，月光一片，詩人忍不住那麼深情的一跳。……
『真的要離開了嗎？』老人不禁開口問道。然而根本沒有機會給他多想，不知何時，敵軍已掩至他們身後，機槍點放、步槍齊放，……老人和他的部隊倉皇撤退，鮮血四處飛濺、刀光與槍聲並作，火焰連綿起來，延燒成一座隔絕兩軍的海。離開之前，老人記得滿地的焦屍，到處都是不知是誰的肢體片段，它們組合成龐大的悲傷，變成不可理喻的，殘缺的寓言。
老人和部隊一路路過椰糖樹的平原、橡樹的高原。在熱帶半島，本來應該是豐饒而多采多姿的，卻因為無情戰火，把它們都焚為無情的煉獄。當地居民不歡迎他們，當他們是魔鬼的化身，他們被驅趕，他們反抗，他們逃離。……等到他們終於抵達台灣的時候，全連連同老人在內，只剩下五個了。
『後來呢？』你問道。你看見老人深深的陷入他的回憶裡，他熱切的傾訴，激動、狂烈，不似他那瘦削的身體，彷彿一擊便叮咚四散。
後來時光一口氣前進幾十年。老人和他戰場的夥伴們合開了木工家具廠，他的夥伴們皆娶妻生子，有的都當丫公了。而他總是孑然一身。夥伴們給他找了個外籍新娘，他起先不肯，但後來想想自己年紀也大了，至少該有個人留在身邊作伴。新娘生性倒是良善，勤勉認份，任勞任怨，還生了兩個聰明伶俐的小寶寶。
直到。……
民國88年09月21日凌晨01點47分12.6秒於南投縣集集附近發生強烈地震。震央在北緯23.85度、東經120.78度，即位於日月潭西方12.5公里處，震源深度1.1公里……。九二一大地震！老人是唯一的生還者，他的家人孩子和朋友們瞬間死於非命！
……五年以來，老人好不容易才從親人的殤逝中復原，轉眼間，一場七二水災便直搗老人好不容易才重建的家園。………
『………。』你無言。寫到這裡，你終於承認了你能力的嚴重不足，竟是把老人的故事寫成了八股無聊矯情的大悲劇。但你始終記得他說的：『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像你讀過的一首詩：
這些那些：都過去了。
即使我的掌心曾那麼天真地展開──
那天下午，你和老人暢談起來。在他「手舞足蹈」的敘述裡，你漸漸發覺一陣陰柔的氣息，老人竟是戀戀的看著你年輕正熾的肉體。你環顧了周圍，衣架上晾著洗淨的鮮豔的內衣褲，老人唇瓣亦塗滿寇丹顏色。他的手在你肩上震顫著，一半期待，一半害怕……。
『可以……抱我一會兒嗎？』他說。那時的他，像極一個羞怯的女孩。
這是老人自己的秘密隱喻吧？那時你這麼想。你明白了年輕時他孑然一身的理由。原來這才是他靈魂的真正的樣子，但是，他為什麼有勇氣告訴你呢？
那天，你抱著他。他激動的忘情將手滑到你身體敏感地帶游移起來，你輕巧的避過了。
隱喻。你那樣想，或許應該成為秘密。或許不甚公平，但是在某方面來說，說不定是比較好的……。
◇
你看，從這裡走下去就是海了。
真的耶。
噓。這麼大聲會被人聽見啦！
噓。───
搭上火車離開之前，你的思緒突然飄移回少年的海邊。……在那個純美的年代裡，你和你的夥伴，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姑婆的閣樓」，並且在鋼琴的伴奏裡，初度醞釀了某種即將發芽的秘密。
在搖搖晃晃的車箱裡，你在隨身的筆記本寫下了當天日記：
今天，我想借用簡媜《天涯海角》的一段話當作感想：
『但願，在盡情謳歌之後，這土地得庇祐。』
即使收假後每天的生活都是戰技訓練、急救訓練、支援訓練之類，我仍然企求，但願這些技術永遠都不要再用上。有人說看到流星就可以許願，那我想熱切的許願，甚至用很三八的表情說：世界和平啊。不要再有什麼天災人禍了。
但願，好人、好事、好風景。
你闔上日記本，呼呼大睡，火車裡，沒有人知道你是丫兵哥，你也不打理人家是什麼名堂。在夢裡，你在安靜裡沉默地喧嘩，彷彿你又像往常一樣輕盈地展開鋼琴，正在一段不急不徐的，溫柔的巴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