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不見的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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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聽不見的風鈴

  眼簾半閉,漸漸看到光線,但腦袋仍然疼痛,胸口鬱悶,神經抽得緊緊的。

  媽媽呢?第一個念頭想到她,她知道了嗎?

  慢慢回復知覺,記得我在學校裡暈厥的,倒地時頭顱撞到硬物,之後就迷迷糊糊了。

  緩緩睜開眼睛,一片白色映入眼簾: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床,不時有白色的護士服在眼前晃動。日光白白亮亮的到處留影,由這邊的藥瓶折射到對面床角的銀柱上,一室輝映著。

  熟悉的感覺,我又回到醫院來,今年是第四次。

  努力撐起身軀,媽媽走過來摻扶,原來剛才她去辦住院手續。我做手勢問她要住多久,媽媽說要觀察好幾天,我叫她回去給爸爸煮晚飯,她撫摸我的額頭,一邊打散我的頭髮,梳理好再紮馬尾,陪我一會兒便離開了。看著她的背影在門後消失,抑壓的淚水才淌下來。

  病床近窗,斜斜漏進的天光,彷彿帶有生命的熱流,烘暖寒冷的冬季。安排這位置真不錯,窗外的世界幾乎伸手可及,心中寬慰了些。

  視線拉回,環看病室一周,發覺隔鄰床有對眼睛注視著我!

  床上躺著一個女生,大概我滿臉的淚痕觸動了她,她輕蔑的噘了噘嘴,低頭不再看我。

  心頭有氣,我哭我的,關妳什麼事。

  我也掉頭不理她,只瞥一眼,看清楚是個少女,年紀比我小些,臉色蒼白,薄薄的皮膚下爬滿紅筋,頭髮稀疏,有點凌亂,一副病了許久的模樣兒。

  半躺在床上,思潮起伏,早上好端端還在學校,沒想到病發起來便住進醫院,本來有英文數學什麼的一大堆功課要趕,明天作業沒法交,後天測驗也缺席了。唉……不知老師怎樣安排?

  其實早有經驗了,前幾次出院後,不斷補習趕進度,那股辛苦勁兒一想起就心寒。剛才忘了問媽媽有沒有到學校取回我的書包,希望沒人拿去玩耍就好。老實說,空位子上掛上書包確是十分惹眼,老師一看便猜到白芷萍又進醫院,多麼難看,慣當隱形人的我實在不想在這骨節上出風頭。可惜事與願違,學校裡誰都知道我的殘缺、我的體弱多病,三不五時進出醫院。不想人家用憐憫的目光看我,但可以阻止嗎?


  黃昏時媽媽帶來了日用品,還有那個一直惦念的書包,裡面塞了幾本書,給我解悶兒。我樂瘋了,撒嬌的擁抱著媽媽。
  
  我注意到鄰床少女異樣的目光,一逕瞅著我和媽媽,眼神幽幽的。

  媽媽帶來了水果,我放一個橘子在少女床頭櫃上,示意請她吃,她抿嘴搖搖頭,害我滿尷尬的。我把橘子分給同室另外兩位病友,她們欣然收下。

  一轉眼到晚上,孤獨最難忍耐,看了幾頁書,病室依次關燈了,只餘牆角的滅蚊燈,發出紫藍色的暈光。時間還早不想睡,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無星的夜空,夜空中卻只有寂寥。想起家人,胸口不期然的濁悶不堪,咳了一聲,就像河堤沖崩缺口,來勢洶湧的,立即按壓胸腹希望撫順呼吸,可惜禁制不住了,連續幾下短促的嗆咳,然後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疾咳,綿綿密密,若斷若續的,喉壁好像給人緊握著,痰液積聚喉頭,堵塞空氣流通。我拚命喘氣,胸口的壓迫感越來越大,臉上赤熱,渾身劇烈抽搐著。護士及時拿藥讓我吸取,舒緩了喉管的氣促。我慢慢放鬆肌肉,平伏氣喘,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稍稍喘定,只覺得渾身酸軟,虛弱疲憊,肢體有如被人拆卸搗碎,不屬於自己。

  摸摸淚痕滿佈的臉頰,一定難看得很,我討厭自己,真想立刻死去,死亡的念頭蠱惑心靈,黑洞似的吸引著我。

  一整晚咳嗽不休,直到黎明才倦極入眠。醒來時陽光早潑到床邊,又是新的一天,有了點生機,然而想起昨夜的苦煎,不知還要受多少折磨,心情復歸灰暗。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回頭看,是隔鄰病床的女孩,她說了一句話,我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表示不能聽講,難聽點是又聾又啞。她恍然大悟,呆了半晌,一時間找不到話說。我拿紙寫上我的名字,她努力擠出微笑說了三個字,我認得唇型:「白芷萍。」

  我點點頭,她在紙上寫「我叫楊惠如,真對不起!」

  我搖手請她不用介意,又寫道:「白紙萍,正好用白紙來溝通^_^」。

  就這樣我們用紙筆交談起來,她說昨晚看我咳得蠻厲害,害她一夜沒好睡過,她不無感謂的嘆了一口氣,她了解那種生不如死的苦況。

  我們很快熟絡了,或許是年紀相近,一樣因住院而不能上學,同病相憐,彼此能體會對方的心情吧。

  人類的感官好奇妙,我缺少講話和聽覺的能力,卻在感覺和觀察方面特別敏銳,善於捕捉人家的眼神和表情,況且,肢體也能表達心裡的話,就算聽不見,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亦能讀出其他人不容易察覺的意義,包括惠如的。

  十二歲的惠如,去年染上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父母在世紀疫潮之下不幸去世,驟然間失去最親近的人,打擊可想而知。

  我問誰照護她呢?她說現在和祖母住,祖孫倆靠政府援助勉強應付生活。祖母年紀大,舟車勞累,不能常來看她,幸好有老師和同學的關懷,這就夠了。這些日子經常住院,功課趕不上,她打算休學一年把身體養好,明年要努力唸書,希望快些長大,讀書有成,賺多些錢改善生活,好好待奉祖母。我問她想不想媽媽,問了才覺後悔。她苦笑一下,目光投向窗外,彷彿勾起無數心事似的。想起媽媽探望我時她一逕在旁默然不語,我明白她眼裡藏著什麼了。

  看完她的故事,一時間不知如何表達感受。我緊握她的手,我們的手同樣瘦小,她比我更冷些。

  惠如和我的友誼自這一握開始。

  我們的交談方式很有趣,有時我坐到她床頭,有時她跑過來倚在我枕邊,更多的時候各自半躺在床上,我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然後摺一隻紙飛機,手一揚,飛機降落在她的床上。她看完了,回覆也寫在紙上,她摺的是尖頭機,速度蠻快,一下子撞到我的被子上,我忍不住笑了,笑聲傳染了她,兩個女孩子笑了好幾分鐘,末了還一起咳嗽,真是孽報。同房其他病人瞪著厲眼,嚇得惠如伸了伸舌頭,我則回報她一個鬼臉。

  惠如沒手勁,有時候飛機半途墜毀,她懶得拾回,又寫一張擲過來。

  她問我為什麼進醫院,我想了想,在紙上寫:「哮喘發作,學校暈倒。」她問是不是咳嗽而已,我再寫:「嚴重支氣管發炎」。她眼睛眨動,下意識的摸摸喉嚨,我無奈一笑。


  沒有聽覺也有好處,起碼少了耳邊的聒噪。惠如的老師同學輪流來探望她時,一群人圍在她的床頭,嘴上動個不停。我閉上眼睛,和外面世界就隔絕了,天地間只餘我一個人在黑暗中。

  臉上突然給碰了一下,我睜開眼睛,懷中躺著一隻紙飛機。轉頭看向惠如,發覺來探她病的同學走光了,她手中拿著一串貝殼風鈴,輕搖一下,大概是蠻悅耳的吧,她的笑容像串串綻放的花朵一樣,開得燦爛極了。從來沒聽過風鈴聲,自小失聽的我許多聲音來自書本上的形容:蟲鳴、鳥啁、風嘯、海潮和人語,一切一切在想像中生成,自有一套韻律,我把風鈴聲聯想成喜悅和優美,是另一種天籟。

  惠如拿起風鈴在我跟前揚了揚,說了一句話,我皺起眉頭,她再說一遍,這次我看懂了,她說:「風鈴,送給妳。」

  我把貝殼風鈴掛在床頭,看著它每個小貝殼隨風轉動,閃閃爍爍的,想像叮叮噹噹的鈴聲飄過窗戶,跨過草地,穿越人行道,晃過路人的耳朵,盪入地下水道,在阡陌縱橫的網路上傳送,直到城市每一個角落。

  正自陶醉,護士走過來,示意別騷擾其他病人。我瞬即滿臉通紅,歉意笑笑,轉頭跟惠如交換眼神,她拍拍心口作驚慌狀,我作手勢說不要緊。

  趁護士走開,拿出風鈴放在耳畔,彷彿聽到它譜奏一首漫妙的清音,伴我徐徐入睡。

  醒來時已近黃昏,暗室中一切似乎靜止了。我側頭看向惠如的床,竟發覺她在劇烈咳嗽,聽不到她的咳嗽聲,但她那副想把五臟六腑咳出來的痛苦情狀,我是領教過了,立即按鈴叫護士。大概習以為常了,護士毫不緊張的走過去,餵她吃藥,她嗆著把藥水吐到床單上去。

  看見她這樣辛苦,自己卻幫不上忙,實在好想哭。喉嚨忽然又麻又癢,好像被她傳染了,我竭力抑止,無意中和惠如眼神相碰,瞧見淚水爬滿她赤紅的臉頰,她看我也一樣吧。


  惠如住院的日子不短,醫院裡上上下下早混熟了。她熱心助人,常幫其他病人買日用品、零吃和報紙什麼的。有時護士不在,又幫病友倒茶斟水,嘴角常掛笑容,連我也被他感染了,幸虧這不是病毒。我問她怕不怕累,她笑笑說,患病後學懂許多東西,懂得珍惜生命,懂得關愛別人。

  平日的惠如也不閒著,有空便拿出課本溫習,我比她高一班,理所當然當了她的補習導師,能夠幫助別人,自己一樣快樂,我學懂了。

  漸漸習慣惠如的唇型,可以看明白她的說話,她也看懂我的手語。我發覺她臉頰浮腫,一邊臉滿佈月亮斑點,但笑起來輪廓娟秀,以前一定是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我問她SARS疫症不是治好了嗎?她到底患的什麼病?她搖搖頭,低下頭沈默半晌才回答我:SARS病毒破壞了她的肺部組織,已經無法完全復元,功能減損三、四成;還有治療期間,大量服用類固醇,把骨質弄得疏鬆了,之後數出一票後遺症,進出醫院是家常便飯。

  我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反而惠如滿不在乎,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她說父母都不在了,沒什麼好怕的。

  休養一星期後我要出院了。離院那個早上,握著惠如的手,約定她出院後一起去圖書館溫習唸書,她點頭答應。我把可以留下的都送給她,擾攘了老半天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剛踏出病室,惠如追上來,把一件東西放在我手,我真是神經大條,竟然忘了收起掛在床頭的風鈴呢。

  「芷萍,再見,別忘了我們的約會。」惠如動了動嘴唇,眼睛紅紅的。

  我微笑,趕快別過頭開步走,不讓她看見我哭。


※  ※  ※

  回到家裡,立即把貝殼風鈴掛在床邊,鼓起腮幫子吹去,小貝殼或左或右的轉動,互相碰擊,煞是好看。問媽媽好不好聽,她笑著輕撫我的頭,說好聽極了。

  夜裡躺在床上看風鈴,想起惠如,不知她怎樣了?

  閉起眼,幻想風鈴變大,我和她一人騎一隻貝殼,飛渡城市的上空,越過海洋,攀過大山,把風鈴的妙音,帶到天之涯海之角,飄進每個人的心靈深處,讓他們分享那份喜悅和優美。


  上了幾天課,好容易才等到星期六放假,我請媽媽替惠如準備吃的和日常用的,忙亂了一個早上,中午和媽媽到醫院探望她,想給她意外的驚喜。

  來到病室,看見一個歐巴桑執拾病床,惠如原來的床空空如也。我和媽媽相視一眼,媽媽走過去和歐巴桑攀談,兩人說了一陣子話歐巴桑便繼續工作。媽媽轉頭望向我,眼神呆愣,我心下一沈,眼淚奪眶而出,渾身不由自由的顫抖起來。

  「小傻瓜,妳哭個什麼勁,她說惠如早上出院了,都是妳要弄這個弄那個,耽誤了時間呢。」媽媽一邊打手勢,一記爆粟猛敲過來。

  腦門吃痛,心裡卻是無比喜悅,惠如打勝這場仗了。



-完-

圖檔


好感人的文章
兩個女孩在醫院互相照顧的真情
令人看了感動得想哭
雖然身體殘缺心卻是如此豐潤溫暖
聽不見風鈴的聲音
但見到了風鈴輕盈搖擺款款動人

妳的文章都很生動也很感人
但似乎並不是妳親身的故事
有一種分類方式是把虛構的當做小說
不知妳以為如何?(其實妳在其他網站也是當小說發表)

當做散文看我個人認為未嚐不可
只是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容易引人誤會
之前的「二人行」亦是如此
如果不是寫自己的故事
最好註明是「虛構」或是「親朋好友的事」
:P

謝謝兩位^_^


散文和小說的界線比較模糊
單就上面兩篇來說,「二人行」和「聽不到的風鈴」
我的參與程度都頗大,不能說全是「虛構」。

鮪魚是個體弱多病的人,經常進出醫院
但小學時倒是活潑好動,上山下溪跳蹦蹦的像個小男孩
因此故事中的部份是我的親身經歷
借此來舒發自己的感受罷了。

若我的文章引起議論,真是抱歉之極。
在此向各位大家致歉。


如果要當作散文
應該以第三人稱旁觀的角度去寫
用第一人稱而且寫得很像是自己親身經歷
這種寫法會給讀者錯亂的感受
一個讀者在閱讀散文時
習慣上會認為這是作者的真實經歷

散文基本上以真誠為最
雖然可在內容上加料增添文章的質感
但是基本架構不可悖離真誠原則太遠

妳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很感人
但是讀過這篇文章的讀者誤認妳是殘障者
待他們再看過其他的文章卻又發現妳能聽能說
這樣會讓先前的感動打了折扣
讀者在閱讀妳的文章時心態會很難調整

以上是我個人的想法
妳不須抱歉,我們大家只是依慣例探討而已
如果把它貼在小說版
感人依舊,而且沒有爭議

--抑壓--的淚水才淌下來。--->顛倒字
,可惜禁制不住了,連續幾下短促的嗆咳,然後--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疾咳,--->那句詞意和文章裡頭的描述有別喔
舒緩了喉管的--氣促--。--->氣促是何意
她不無--感謂--的嘆了一口氣,--->感謂何意
正自陶醉,護士走過來,示意別--搔--擾其他病人。
把風鈴的妙音,帶到天之--崖--海之角,飄進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上了幾天課,好--容易等到星期六放假,--->少個/不/字

嗯....挺感人的文章
二個小女孩的病床 由冷變熱的情感交流
除了深知彼此痛的源頭之外 更多了一分疼惜的心
所以 情感流動的速率比起一般人更快
那種感覺是挺能讓人感動的
尤其是被病痛折磨的小女孩 更教人不忍呢....

謝謝季風意見,功課繁忙,回應遲了,請諒。


謝謝想飛,錯字更正了^_^

抑壓,感謂,氣促
上面幾個用詞,應該是字彙的變化用法,字典未有收錄,但報紙和日常接觸都很普遍了。
「謂」是奈、無奈,「促」是急,組合起來便有新的意義,也不是鮪魚自創。我在雅虎查「氣促」,找到九千多個,是香港醫學界的流行用語。
「好容易」也頗詭異,很多時有相反的意義,翻查一下,紅樓夢第九十九回:
鳳姐才說道 :「剛才我到寶兄 弟 ... 虧了跌了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話來了。」...
或者加一個「才」會好一點吧

我認為這篇很散文,就人物名稱或許是虛構,但是由魚妹妹來寫的話,其心境很能描寫的出來吧?其實我也不太能分辨散文或者小說的分別,不過散文是抒解心情的成分居多,故事性的內容或許會讓人質疑到真實度的問題吧?自己也曾病奄奄,所以很能體會當病人的苦楚,常暈倒醒來,所以那種感覺蠻人描寫出我的感受,算是感同身受吧?

雪姊最了解我了 :wink:
我們都是藥罐子,又是醫院的常客,最能體會那種病患的痛苦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