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2月 02, 2004 10:25 am
二人行
我們在漓洛碼頭抬頭觀看連綿不斷的山嶺時，分辨不出哪是玉溪山，這座外島西嶼州的第二高峰，斂藏在雲深霧鎖的群山裡。
目的地是玉溪山背後的蘇澳－－這島上最繁盛的小墟城。我們必須攀越崎嶇險峻的山徑，登上玉溪山巔峰，直搗東北臨海的蘇澳碼頭。
這段漫長的山路我沒有踏足過，也不知午夜前能否完成旅程，唯一依賴的只有手上一張粗糙的地圖，那是每個攀山者僅有的資料。征服玉溪山這路段，歷險主角只有邵翔和我二人，我們上午才算正式認識，之前碰過幾次面，他是我們社團的風頭人物，我很早就留意他，只是他不知道罷了。抽籤時沒想到會跟他一起，頗覺意外，其他人沒說什麼，反正就是兩個人出發吧。
邵翔皮膚黑黝黝的，頭髮沒有染色，短短的髮根配在臉上有一股陽光氣息，和我的白晢剛好成了強烈的對比，其他人還取笑我們是黑白雙煞。老實說我好想擁有一身健康膚色，奈何天生異稟，無論怎樣曬也黑不了幾天，沒多久又回復白晢。互相介紹時他還著實端詳了我一會，害我很不自在的。
在碼頭旁的店子買了些麵包，幾支礦泉水，我們不能背太多東西，負重會減慢速度，我笑著提議買支手電筒，立即遭到邵翔拒絕，他臉容嚴肅的搖搖手，我理解他的意思，冒險便是如此。其實我亦清楚，規定手電筒手機一律不准帶。
或許是初相識吧，他似乎不欣賞我的玩笑，他的人蠻木頭的，起碼對我是如此，不明白怎會花蕊似的嗡著一票女生。
圍繞碼頭是個小漁村，幾十間灰白磚屋疏落的散佈在山腳下。我們由村旁的小路登山。看看腕錶，剛過中午十二點，熱毒的太陽在頭頂燃燒。
雖然已過八月，秋老虎依然酷熱難當，兩小時沿路光禿禿的山道上連株遮蔭的高樹也無，沒跟邵翔一樣頭上帶頂鴨舌帽是我的大錯，他果然比我有經驗。我悔恨沒帶傘來遮擋日光，雖然有點鄉愿，總好過在熾烈的陽光下曝曬。
炎陽熱毒如火，我不時停下來喘息，額上背上冒汗如雨，上衣完全濕透，黏在皮膚上極難受，最後找塊手帕蓋在頭上阻隔陽光，臉上涼快許多，可惜管得頭來管不了身，手臂早被曬紅了。
邵翔等我等得不耐煩，頻頻回頭瞅著我。他走得好快，我拼命跟隨仍落後十尺之外，他一路上沈默不語，我卻想找些話題輕鬆一下，可是陡斜的山徑已虛耗我大半氣力，甫開口便喘不過氣來。在山腰一塊小草地休息時，他蠻專注的查看地圖，我看著他的側面，一時不知怎樣打開話匣，隨便講講天氣，然後問他怎會有興趣來，他聳聳肩說最愛一個人跑上山，我留意到聳肩是他的習慣。他反問我為什麼要來活受罪，我作勢學他肩頭聳動，卻感到渾身酸痛，赤紅的皮膚快龜裂了。
邵翔淡淡的笑了笑，很猜不透，他目光越過我頭頂，搖指山嶺上空聚結的烏雲，「快下雨了。」
當第一陣雨水淋到頭上時，我們停在一個薄霧環繞的山丘上，前面是一道大斜坡，兩側懸崖，背後是傾陡向下的來路。
雨來得很快，鋪天蓋地的灑下來，方圓一公里沒有避雨的地方，我們亦無心走避。大自然氣候變化十分奇妙，前一分鐘火炙的陽光仍把天地照得白花花的，下一瞬間大塊烏雲已在頭上。嘩啦啦的驟雨淋身，一陣熱氣急不及待從四肢八骸冒出來。邵翔馬上脫掉上衣，精赤著上身，蠻享受的樣子，可惜我不能模仿，一任狂亂的雨水潑洒身上，髮絲滴水如瀑布。邵翔見我狼狽，拿上衣給我擋雨，我搖手婉謝，心裡卻是一陣溫甜。
才幾分鐘，漫天雨線倏然收止，地上蒸發的水氣也瞬即消失無蹤。一碧晴空如淋浴過後的嬰兒，空氣中散發著清新的泥土味。
地勢漸高，太陽偏西，燃燒的熱度稍減，偶然有涼風吹來，把濕衣服吹乾了些，腳下未停，身體缺水乏力，沒多久背包裡最後一支礦泉水也喝光了。
中途休息，邵翔把水灌進喉嚨，另一半倒在頭上。忽然想起電視的飲品廣告，男明星都喜歡這種裝瀟洒的舉動，不過他頭髮濕漉漉的樣子也很逗趣。
我湊近邵翔身邊瞄一眼他手上寫滿小字的地圖，一條細線蜿蜒向東，估計黃昏時便可到達第一個分支路－－玉溪山頂峰。地圖上半寸不到的距離，換作平地就頗遠了，何況是陡斜的徯徑。
我們手腳並用，不斷向上攀爬，山路被雨水淋濕，我不慎滑倒了，摔在地上好不疼痛。邵翔回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我竭力爬起來，他伸出大而有力手摻扶我，第一次觸碰過他的手之後我便儘量小心，行進速度更慢了。
氣溫隨著夕陽西斜續漸降低，身上的汗水乾了又濕，沒一會又蒸乾，周而復始，皮膚上不斷添加血痕和塵土，衣服上的顏色漸與泥土混和。我咬著牙沒哼半句，前面邵翔的背影越來越小。
第四次在濕滑的山道跌倒，我強忍著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疼痛得老半天也爬不起來。邵翔跑過來一手提起我，大聲說：「對不起，本來不應這樣說，但妳是女孩子，實在沒有能力走下去啊，妳……妳回去吧，前面的道路更危險，去年有人未到山頂便退出了。」
我搖搖頭，努力撐起身軀，拍拍身上的灰塵，咬著下唇不說話。
「妳蠻要強的！」邵翔皺一皺眉，歎了口氣，沒再說話掉頭便走。
我趁機抹去淚水，快步走到邵翔身後，他寬大的背脊在眼前晃動。忽然想起英文台經常播放的歷險節目： survival （生還者），拼到最後只有一位勝利者，我問邵翔看過沒有，他回頭瞧瞧我，眼裡閃著光，說愛死survival了。找到共同話題，我的心情高漲了些，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聊起來。他說我若是參加比賽，必定第一個遭淘汰，我有自知之明，不過氣他看輕我，哼了一聲假裝不理他。
黃昏時我們抵達峰頂。雲層低蓋在周遭聯立的山頭上，幾乎觸手可及，天風猛烈的打刮，把身上的衣服舞動得左搖右晃。回頭睨看山下的景色，幽谷翠嶺全籠罩在低迷的霧靄中，先前的登山徯徑宛如一條灰蛇般曲曲折折的盤纏在群山萬壑中，蛇尾淡淡的只餘一抹灰紋。
邵翔凝視地圖良久，發現與當前路徑不符，圖上明明有三條分支路，這山頭卻只有兩條，而且方向也不對。
「怎麼辦？」我注視著沈思中的邵翔，東北兩段下山的小路同樣叫我躊躇。
「嗯……」邵翔心不在焉，瞧瞧我，又看看地圖，沈吟半晌，「時間不多了，我們分頭走，十分鐘後回來，再決定那一條路正確。」
「這……」我仍在顧慮。
「別怕。」邵翔拍拍我的肩頭，蠻有自信的樣子。
我朝北方的路走，剛才邵翔伸手輕拍時我下意識縮後些，他沒什麼吧，或許是我過敏了，但我為什麼要退縮呢，唉……還是不去想了。走沒多久被面前一列矮短的叢林阻擋，林葉亂枝重重疊疊的密不透光，地上已無明顯的徑痕，大概是絕路了，我連忙掉頭走回的分支點，看看錶才過了五分鐘，邵翔還未回來。
踢開地上的塵土坐下休息，環顧四方，茫茫白夜悄悄臨降，山嶺上呼呼風響，夾雜漫天砂塵，極目所見盡皆染著黃昏日暮的暗色，矇矇矓矓的看不真切。天上星月無光，遠近山丘只餘一抹灰淡的輪廓，此外什麼也沒有。
我朝來路看一下，邵翔不會折回起點吧，這玉溪山頂剛好是整條路程的中段，若要走回頭路得花同樣的時間。導師說過有幾段路極度困難，若找不到路可以折回原地，安全至上。後半段下山的路比上山艱難得多，地圖上找不到明顯的東行路線，但邵翔看來是信心滿滿的，若沒有他帶領我未必有能力撐下去……諸般念頭在腦際閃過，記得臨離開時他站在不遠的亂石旁向我微笑，猜不透他想什麼？
他就在附近，想到這一節心下稍稍安慰。
夜色漸濃，峰頂的氣溫急劇下降，只有單薄衣服的我難耐寒風侵體，瑟縮的顫抖起來，早晚的溫差太大，天氣真會折磨人！
二十分鐘後，邵翔沒回來，事態不尋常了。
「邵翔，你在嗎？別開玩笑啊……」
我反覆叫了十幾次，明知沒用的，他怎會跟我開玩笑，我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七點半，不能再等了。我朝他離開的方向走，希望找到他，若然他真的失了蹤，也要到山下才有援手。
小徑沿著崖邊稍微朝下，走不多久卻是向上的斜坡。地上野草雜枝漸多，到處濕濡濡的，大概是山上濕氣重，未有及時蒸乾下午灑過的雨水。四周很靜，連蟲鳴鳥叫也聽不到，天地萬物彷彿一下子沈默了，只有腳下沙沙的腳步聲相伴。我拾起一根粗壯的枯枝作手杖，撥開橫伸的亂枝怒葉。漸漸地走進茂密的叢林，樹木高逾人身，地上沒有路跡，原本灰矇矇的天色更暗了，周遭黑漆一片，前方只有模模糊糊的天光引路。
放緩腳步，我慢下來讓瞳孔適應弱光，否則昏黑中根本寸步難行。走了半小時，算起來已經超出和邵翔訂下十分鐘必須回程的距離。到底他去了哪裡？四野陰暗無光，去哪兒找他？
人類的適應力真奇妙，過了一會，我可以借微弱的光線看清附近的景物了。眼前是一帶廣大的灌木林，黑沈沈的無邊無際，彷彿沒有盡頭。忽然想起小時候憑窗看山，整座大山被大塊蔥鬱的樹木遮閉，日色照在搖擺的葉頂閃爍著耀眼的綠，那時幼小的心靈內，想像森林闊葉下必定是個奇異的世界，有如童話中的神秘地域，令人嚮往。此時此刻，換了時空，我寄身在半山上幽深的黑樹林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心情卻是說不出的惶恐。
一個女孩子在荒山絕嶺中徘徊，為找一個初認識的男生，還要為他的安全憂慮，是命運的安排嗎？若邵翔這時候突然出現，輕聲安慰我，牽著手帶我離開險地，奔向光明去，這有多好！
思緒拉回現實，八點十分，還剩不到四小時。荒山之上危機處處，眼下不知有沒有路通往山下，一切是未知數。到底下一步怎樣，要麼放棄，在這裡等天亮再折回，要麼立即起程，不能再遲誤了。
猶豫半晌，決定下山，獨個兒守在這裡等天亮，我會發瘋的！
面前無數粗樹阻擋，根本沒有通道，唯有穿越樹和樹間的空隙，闖過密密麻麻的枝葉才可以往下走。我緊握手上的枯枝，不斷撥開擋路的蔓藤，破開雜枝亂葉，仿如古代持劍的武士，大有披荊斬棘的神勇。同學說我外表弱不禁風，膽量倒是不少，比起許多男生不遑多讓，要不然怎會參加這個鮮有女生參與的「野外求生訓練營」。
參加這項仿似survival旅程的青年被分成八組，每組二人走同一路線，不必結伴，可算各自修行；八組十六人分別在西嶼州不同的位置出發，指定午夜十二點前到達蘇澳碼頭，誰人最快抵達終站就是勝利者。我被安排和邵翔一塊時，他眉頭輕皺，流露輕蔑的表情，這一切全看在我眼裡，但我沒說什麼，為要打破女生不行的成見，行動才是我的最佳証明。
誰想到此際會身陷險地，我是否太不自量力呢？
地面不斷向下傾斜，走了半小時我已陷入「上不到天下不到地」的山腰中。踏前一步似乎是虛空的崖壁，下面可能是筆直的懸崖，也可能是延綿不絕的斜坡，我若跨步踏出，粉身碎骨或安然無恙呢，後果無法逆料。
突然心念一動，邵翔會不會在這兒掉下去？
四周闇寂無聲，沒有人回應我心中的問話。
「邵翔在嗎？」我大聲呼喊，迴音在空氣中晃盪，周遭微弱光線彷彿無數眼睛在夜暗中窺伺著，心頭惶恐起來。
「邵翔你在那兒，回答我好嗎？」
一陣陣「好嗎……好嗎」的回音傳回耳畔，四下無人，顯然我是白花氣力。
按一下腕錶，一道微弱的弧光在手腕上展現；十點了，假若這時候身在家中，我大概剛吃完晚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跟家人嘻嘻哈哈聊天，多麼閒適愉快哪。
仰頭看天，東北方的天空上有一輪極淡的暈光，該是蘇澳碼頭的燈火映到天空上的泛影，看來只要攀下眼前這個斷崖，離她就不會遠了。
咬一咬牙決定賭一賭運氣！
我蹲下來，幾乎是半躺在斜傾的山壁上，身子慢慢的溜下去，這情境像極遊樂公園的滑水梯，只是換了滿佈亂石的硬地。越溜越快，耳際呼呼風響，儘管隔著厚褲，仍被尖石戳得疼痛萬分，我忍著痛楚放軟身軀，像一根圓木般滑下山坡。
突然腳下虛空，身子沒了憑藉，離開山壁凌空下墜。
「哎啊……」駭叫聲中，腦袋剎那間慘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我就這樣死去嗎？
「叭達」一下巨響，劇痛和潑啦啦的水聲幾乎同時襲來。腦門震盪不已，休克了半分鐘神智才續漸回復。確定自己未死，只是全身浸在水中，可能掉進山溪吧，幸好溪水夠深，頭顱沒撞到水底石塊，否則明天要上報紙頭條－－女學生魂斷西嶼州石溪中。
幸而大難不死，仍摔得七葷八素的，勉力爬回岸上已累得渾身酸痛無力，躺在溪旁的乾草地上透大氣。上下衣服被溪水濕透，割裂的皮膚宛如萬蟲咬噬，說不出的痛傷交加，恨不得掉下來摔死算了，免受無邊苦痛的煎熬。
癱瘓在地上，眼望幽森森的、廣大無垠的穹蒼，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我不過是地上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今天躲過死神的召喚，明天或許便避不過，就算明天完好，也不保証後天、一個月甚至更久之後不會身故，人總要在某一天回歸塵土，一切盡化虛無。蘇軾前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生命如斯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倘若死了之後，我的一切將煙消雲散，不復存於世上，就連今天發生的事也不會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裡，除了邵翔。
想起邵翔，此刻他身在何方？他會記得我嗎？倘若遇上意外怎辦，他的家人會擔心嗎？
體力恢復了些，我竭力撐起來，環視左右，黑暗中景物依稀可辨；原來這兒是個小水潭，約十米寬，近中央處水深兩米，正是我掉下的深水位置，潭邊長滿羊齒植物，到處是濕滑的苔蘚。潭水彎彎曲曲流向東北，於林木深處隱去，那邊樹頂一片黃光，看來是燈光反映，該是碼頭的方向吧。
手錶指著十一點，離時限還有一小時，若我依潭水流向走，或者能趕得及。
繞過水潭，發現一條乾涸的石溪路，地勢緩緩向下，比起崖上萬林遮道的崎嶇斜坡是好走太多了。
走了二十分鐘，濡濕的衣服招來陣陣砭骨的寒風，背包內的麵包濕透了不能吃，肚子這時卻「咕咕」作響，飢寒交戰，我極需要一張綿毯蓋身，一杯熱奶暖體。
邵翔這時一定瑟縮在某處，處境不會比我好多少。
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崖壁，剛才便是從約三樓高的壁頂掉下來。視線往上移，整座大山的輪廓印在墨黑的天空上，彷彿一隻上古的巨獸，把一切都吞噬了去。邵翔是不是給牠吃了？
按理說，邵翔和我在山頂失散，假如途中遭到不測，掉在山谷受了重傷。天色這樣黑，就算我曾在他附近經過也會錯過了。想到這裡，不禁暗罵自己，倘若我沿途邊走邊叫，或許他就能聽到，此刻的他，一定極待救援！
參加這個「野外求生訓練營」前，我已經訂下目標，不能輸於男生。然而這時候，誰強誰弱不重要，問題是若他受了傷，甚至昏迷不醒什麼的，我有責任拯救他，給他治療，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絕不可以丟下不理啊。
突然想起山頂上邵翔臨離開時那個奇怪的笑容，那是什麼意思呢？男生的心意真難猜度，老實說，他冷俊的臉孔七分像梁朝偉，電影裡的冷面殺手一樣。但他對我冷淡極了，整個行程沒說上幾句話，為什麼我仍惦念著他？
思想掙扎，腳下早已不自覺往回走，折回小潭瀑布去。
半小時後，我把水潭兩岸的小叢林、草地和石灘搜索個徹徹底底，來回奔走，真是身心俱疲，卻沒有任何發現，不見邵翔的蹤影。我在潭邊呆坐良久，當一輪月色悄然從天頂照射下來，把我的影子倒在灰黑的潭水中，才稍稍清醒。抬頭看天，月華早已撥開雲霧，露出皎潔的光芒，把水潭周圍照得浮光流動，如夢如幻一般。
夜越深，天氣越冷，困倦交煎下，忽然覺著臉上火燙，我知道是冷病了，以前也曾有過經驗，我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深深透一口大氣，瞄一眼手錶，早過十二點了，此刻心情複雜，好像考試交了白卷，卷子遞了，一切已成定局，反而有種解脫之感。
無論如何找不到邵翔了，必須趕回去報告大會，讓他們派人來找，希望他沒事就好。
再度回頭，藉著昏黃的月色，緩步循潭水的流向走，那是碼頭的方向吧。
精神萎靡，我知道快不行了，竭力咬著牙撐著，腦海裡有個直升機盤旋山頭不斷搜索的景象，排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踏足蘇澳碼頭。
渡輪早已停航，碼頭上燈火通明，然而一個人影也不見，只有大大小小的船隻停泊在岸邊，搖搖晃晃的。我的身體也搖搖晃晃，海風刮得很大，幾乎把我吹上天空。
「青年營」位於碼頭左邊的小山坡上，遠遠已看見大群人聚集，喧嘩吵鬧的聲音遠近可聞。
終站到了，拖著無比疲累的身軀，一步步蹣跚地走上去。我不能完成任務，且為他們帶來不幸的消息。
昏昏沈沈之際，我蹲在石梯上喘氣，人聲紛鬧中，竟沒有人發現我。
迷糊間，瞥見一群女生圍著一個高大熟識的身影起哄，那人正滔滔不絕講述他的歷險過程：如何扶持同組的女生上山，如何在雨中照顧她，摻扶她，看她實在不能再往下走，勸她放棄任務，依原路折回起點。之後，他一個人輕鬆上路，排除萬難，走完一段又一段驚險萬分的陡峭僻道，第一個回來，時間比誰都快……
蘇澳碼頭的午夜陰冷苦寒，月華暗淡，眼前燈影幢幢，模模糊糊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浪笑，我抖著身軀，突然覺得天地在旋轉，一股莫明的悲慟湧進胸口，無法抑止的淚水自乾澀的眼眶洶湧而出，我嚎啕大哭起來。
我們在漓洛碼頭抬頭觀看連綿不斷的山嶺時，分辨不出哪是玉溪山，這座外島西嶼州的第二高峰，斂藏在雲深霧鎖的群山裡。
目的地是玉溪山背後的蘇澳－－這島上最繁盛的小墟城。我們必須攀越崎嶇險峻的山徑，登上玉溪山巔峰，直搗東北臨海的蘇澳碼頭。
這段漫長的山路我沒有踏足過，也不知午夜前能否完成旅程，唯一依賴的只有手上一張粗糙的地圖，那是每個攀山者僅有的資料。征服玉溪山這路段，歷險主角只有邵翔和我二人，我們上午才算正式認識，之前碰過幾次面，他是我們社團的風頭人物，我很早就留意他，只是他不知道罷了。抽籤時沒想到會跟他一起，頗覺意外，其他人沒說什麼，反正就是兩個人出發吧。
邵翔皮膚黑黝黝的，頭髮沒有染色，短短的髮根配在臉上有一股陽光氣息，和我的白晢剛好成了強烈的對比，其他人還取笑我們是黑白雙煞。老實說我好想擁有一身健康膚色，奈何天生異稟，無論怎樣曬也黑不了幾天，沒多久又回復白晢。互相介紹時他還著實端詳了我一會，害我很不自在的。
在碼頭旁的店子買了些麵包，幾支礦泉水，我們不能背太多東西，負重會減慢速度，我笑著提議買支手電筒，立即遭到邵翔拒絕，他臉容嚴肅的搖搖手，我理解他的意思，冒險便是如此。其實我亦清楚，規定手電筒手機一律不准帶。
或許是初相識吧，他似乎不欣賞我的玩笑，他的人蠻木頭的，起碼對我是如此，不明白怎會花蕊似的嗡著一票女生。
圍繞碼頭是個小漁村，幾十間灰白磚屋疏落的散佈在山腳下。我們由村旁的小路登山。看看腕錶，剛過中午十二點，熱毒的太陽在頭頂燃燒。
雖然已過八月，秋老虎依然酷熱難當，兩小時沿路光禿禿的山道上連株遮蔭的高樹也無，沒跟邵翔一樣頭上帶頂鴨舌帽是我的大錯，他果然比我有經驗。我悔恨沒帶傘來遮擋日光，雖然有點鄉愿，總好過在熾烈的陽光下曝曬。
炎陽熱毒如火，我不時停下來喘息，額上背上冒汗如雨，上衣完全濕透，黏在皮膚上極難受，最後找塊手帕蓋在頭上阻隔陽光，臉上涼快許多，可惜管得頭來管不了身，手臂早被曬紅了。
邵翔等我等得不耐煩，頻頻回頭瞅著我。他走得好快，我拼命跟隨仍落後十尺之外，他一路上沈默不語，我卻想找些話題輕鬆一下，可是陡斜的山徑已虛耗我大半氣力，甫開口便喘不過氣來。在山腰一塊小草地休息時，他蠻專注的查看地圖，我看著他的側面，一時不知怎樣打開話匣，隨便講講天氣，然後問他怎會有興趣來，他聳聳肩說最愛一個人跑上山，我留意到聳肩是他的習慣。他反問我為什麼要來活受罪，我作勢學他肩頭聳動，卻感到渾身酸痛，赤紅的皮膚快龜裂了。
邵翔淡淡的笑了笑，很猜不透，他目光越過我頭頂，搖指山嶺上空聚結的烏雲，「快下雨了。」
當第一陣雨水淋到頭上時，我們停在一個薄霧環繞的山丘上，前面是一道大斜坡，兩側懸崖，背後是傾陡向下的來路。
雨來得很快，鋪天蓋地的灑下來，方圓一公里沒有避雨的地方，我們亦無心走避。大自然氣候變化十分奇妙，前一分鐘火炙的陽光仍把天地照得白花花的，下一瞬間大塊烏雲已在頭上。嘩啦啦的驟雨淋身，一陣熱氣急不及待從四肢八骸冒出來。邵翔馬上脫掉上衣，精赤著上身，蠻享受的樣子，可惜我不能模仿，一任狂亂的雨水潑洒身上，髮絲滴水如瀑布。邵翔見我狼狽，拿上衣給我擋雨，我搖手婉謝，心裡卻是一陣溫甜。
才幾分鐘，漫天雨線倏然收止，地上蒸發的水氣也瞬即消失無蹤。一碧晴空如淋浴過後的嬰兒，空氣中散發著清新的泥土味。
地勢漸高，太陽偏西，燃燒的熱度稍減，偶然有涼風吹來，把濕衣服吹乾了些，腳下未停，身體缺水乏力，沒多久背包裡最後一支礦泉水也喝光了。
中途休息，邵翔把水灌進喉嚨，另一半倒在頭上。忽然想起電視的飲品廣告，男明星都喜歡這種裝瀟洒的舉動，不過他頭髮濕漉漉的樣子也很逗趣。
我湊近邵翔身邊瞄一眼他手上寫滿小字的地圖，一條細線蜿蜒向東，估計黃昏時便可到達第一個分支路－－玉溪山頂峰。地圖上半寸不到的距離，換作平地就頗遠了，何況是陡斜的徯徑。
我們手腳並用，不斷向上攀爬，山路被雨水淋濕，我不慎滑倒了，摔在地上好不疼痛。邵翔回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我竭力爬起來，他伸出大而有力手摻扶我，第一次觸碰過他的手之後我便儘量小心，行進速度更慢了。
氣溫隨著夕陽西斜續漸降低，身上的汗水乾了又濕，沒一會又蒸乾，周而復始，皮膚上不斷添加血痕和塵土，衣服上的顏色漸與泥土混和。我咬著牙沒哼半句，前面邵翔的背影越來越小。
第四次在濕滑的山道跌倒，我強忍著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疼痛得老半天也爬不起來。邵翔跑過來一手提起我，大聲說：「對不起，本來不應這樣說，但妳是女孩子，實在沒有能力走下去啊，妳……妳回去吧，前面的道路更危險，去年有人未到山頂便退出了。」
我搖搖頭，努力撐起身軀，拍拍身上的灰塵，咬著下唇不說話。
「妳蠻要強的！」邵翔皺一皺眉，歎了口氣，沒再說話掉頭便走。
我趁機抹去淚水，快步走到邵翔身後，他寬大的背脊在眼前晃動。忽然想起英文台經常播放的歷險節目： survival （生還者），拼到最後只有一位勝利者，我問邵翔看過沒有，他回頭瞧瞧我，眼裡閃著光，說愛死survival了。找到共同話題，我的心情高漲了些，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聊起來。他說我若是參加比賽，必定第一個遭淘汰，我有自知之明，不過氣他看輕我，哼了一聲假裝不理他。
黃昏時我們抵達峰頂。雲層低蓋在周遭聯立的山頭上，幾乎觸手可及，天風猛烈的打刮，把身上的衣服舞動得左搖右晃。回頭睨看山下的景色，幽谷翠嶺全籠罩在低迷的霧靄中，先前的登山徯徑宛如一條灰蛇般曲曲折折的盤纏在群山萬壑中，蛇尾淡淡的只餘一抹灰紋。
邵翔凝視地圖良久，發現與當前路徑不符，圖上明明有三條分支路，這山頭卻只有兩條，而且方向也不對。
「怎麼辦？」我注視著沈思中的邵翔，東北兩段下山的小路同樣叫我躊躇。
「嗯……」邵翔心不在焉，瞧瞧我，又看看地圖，沈吟半晌，「時間不多了，我們分頭走，十分鐘後回來，再決定那一條路正確。」
「這……」我仍在顧慮。
「別怕。」邵翔拍拍我的肩頭，蠻有自信的樣子。
我朝北方的路走，剛才邵翔伸手輕拍時我下意識縮後些，他沒什麼吧，或許是我過敏了，但我為什麼要退縮呢，唉……還是不去想了。走沒多久被面前一列矮短的叢林阻擋，林葉亂枝重重疊疊的密不透光，地上已無明顯的徑痕，大概是絕路了，我連忙掉頭走回的分支點，看看錶才過了五分鐘，邵翔還未回來。
踢開地上的塵土坐下休息，環顧四方，茫茫白夜悄悄臨降，山嶺上呼呼風響，夾雜漫天砂塵，極目所見盡皆染著黃昏日暮的暗色，矇矇矓矓的看不真切。天上星月無光，遠近山丘只餘一抹灰淡的輪廓，此外什麼也沒有。
我朝來路看一下，邵翔不會折回起點吧，這玉溪山頂剛好是整條路程的中段，若要走回頭路得花同樣的時間。導師說過有幾段路極度困難，若找不到路可以折回原地，安全至上。後半段下山的路比上山艱難得多，地圖上找不到明顯的東行路線，但邵翔看來是信心滿滿的，若沒有他帶領我未必有能力撐下去……諸般念頭在腦際閃過，記得臨離開時他站在不遠的亂石旁向我微笑，猜不透他想什麼？
他就在附近，想到這一節心下稍稍安慰。
夜色漸濃，峰頂的氣溫急劇下降，只有單薄衣服的我難耐寒風侵體，瑟縮的顫抖起來，早晚的溫差太大，天氣真會折磨人！
二十分鐘後，邵翔沒回來，事態不尋常了。
「邵翔，你在嗎？別開玩笑啊……」
我反覆叫了十幾次，明知沒用的，他怎會跟我開玩笑，我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七點半，不能再等了。我朝他離開的方向走，希望找到他，若然他真的失了蹤，也要到山下才有援手。
小徑沿著崖邊稍微朝下，走不多久卻是向上的斜坡。地上野草雜枝漸多，到處濕濡濡的，大概是山上濕氣重，未有及時蒸乾下午灑過的雨水。四周很靜，連蟲鳴鳥叫也聽不到，天地萬物彷彿一下子沈默了，只有腳下沙沙的腳步聲相伴。我拾起一根粗壯的枯枝作手杖，撥開橫伸的亂枝怒葉。漸漸地走進茂密的叢林，樹木高逾人身，地上沒有路跡，原本灰矇矇的天色更暗了，周遭黑漆一片，前方只有模模糊糊的天光引路。
放緩腳步，我慢下來讓瞳孔適應弱光，否則昏黑中根本寸步難行。走了半小時，算起來已經超出和邵翔訂下十分鐘必須回程的距離。到底他去了哪裡？四野陰暗無光，去哪兒找他？
人類的適應力真奇妙，過了一會，我可以借微弱的光線看清附近的景物了。眼前是一帶廣大的灌木林，黑沈沈的無邊無際，彷彿沒有盡頭。忽然想起小時候憑窗看山，整座大山被大塊蔥鬱的樹木遮閉，日色照在搖擺的葉頂閃爍著耀眼的綠，那時幼小的心靈內，想像森林闊葉下必定是個奇異的世界，有如童話中的神秘地域，令人嚮往。此時此刻，換了時空，我寄身在半山上幽深的黑樹林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心情卻是說不出的惶恐。
一個女孩子在荒山絕嶺中徘徊，為找一個初認識的男生，還要為他的安全憂慮，是命運的安排嗎？若邵翔這時候突然出現，輕聲安慰我，牽著手帶我離開險地，奔向光明去，這有多好！
思緒拉回現實，八點十分，還剩不到四小時。荒山之上危機處處，眼下不知有沒有路通往山下，一切是未知數。到底下一步怎樣，要麼放棄，在這裡等天亮再折回，要麼立即起程，不能再遲誤了。
猶豫半晌，決定下山，獨個兒守在這裡等天亮，我會發瘋的！
面前無數粗樹阻擋，根本沒有通道，唯有穿越樹和樹間的空隙，闖過密密麻麻的枝葉才可以往下走。我緊握手上的枯枝，不斷撥開擋路的蔓藤，破開雜枝亂葉，仿如古代持劍的武士，大有披荊斬棘的神勇。同學說我外表弱不禁風，膽量倒是不少，比起許多男生不遑多讓，要不然怎會參加這個鮮有女生參與的「野外求生訓練營」。
參加這項仿似survival旅程的青年被分成八組，每組二人走同一路線，不必結伴，可算各自修行；八組十六人分別在西嶼州不同的位置出發，指定午夜十二點前到達蘇澳碼頭，誰人最快抵達終站就是勝利者。我被安排和邵翔一塊時，他眉頭輕皺，流露輕蔑的表情，這一切全看在我眼裡，但我沒說什麼，為要打破女生不行的成見，行動才是我的最佳証明。
誰想到此際會身陷險地，我是否太不自量力呢？
地面不斷向下傾斜，走了半小時我已陷入「上不到天下不到地」的山腰中。踏前一步似乎是虛空的崖壁，下面可能是筆直的懸崖，也可能是延綿不絕的斜坡，我若跨步踏出，粉身碎骨或安然無恙呢，後果無法逆料。
突然心念一動，邵翔會不會在這兒掉下去？
四周闇寂無聲，沒有人回應我心中的問話。
「邵翔在嗎？」我大聲呼喊，迴音在空氣中晃盪，周遭微弱光線彷彿無數眼睛在夜暗中窺伺著，心頭惶恐起來。
「邵翔你在那兒，回答我好嗎？」
一陣陣「好嗎……好嗎」的回音傳回耳畔，四下無人，顯然我是白花氣力。
按一下腕錶，一道微弱的弧光在手腕上展現；十點了，假若這時候身在家中，我大概剛吃完晚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跟家人嘻嘻哈哈聊天，多麼閒適愉快哪。
仰頭看天，東北方的天空上有一輪極淡的暈光，該是蘇澳碼頭的燈火映到天空上的泛影，看來只要攀下眼前這個斷崖，離她就不會遠了。
咬一咬牙決定賭一賭運氣！
我蹲下來，幾乎是半躺在斜傾的山壁上，身子慢慢的溜下去，這情境像極遊樂公園的滑水梯，只是換了滿佈亂石的硬地。越溜越快，耳際呼呼風響，儘管隔著厚褲，仍被尖石戳得疼痛萬分，我忍著痛楚放軟身軀，像一根圓木般滑下山坡。
突然腳下虛空，身子沒了憑藉，離開山壁凌空下墜。
「哎啊……」駭叫聲中，腦袋剎那間慘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我就這樣死去嗎？
「叭達」一下巨響，劇痛和潑啦啦的水聲幾乎同時襲來。腦門震盪不已，休克了半分鐘神智才續漸回復。確定自己未死，只是全身浸在水中，可能掉進山溪吧，幸好溪水夠深，頭顱沒撞到水底石塊，否則明天要上報紙頭條－－女學生魂斷西嶼州石溪中。
幸而大難不死，仍摔得七葷八素的，勉力爬回岸上已累得渾身酸痛無力，躺在溪旁的乾草地上透大氣。上下衣服被溪水濕透，割裂的皮膚宛如萬蟲咬噬，說不出的痛傷交加，恨不得掉下來摔死算了，免受無邊苦痛的煎熬。
癱瘓在地上，眼望幽森森的、廣大無垠的穹蒼，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我不過是地上一個微不足道的生命，今天躲過死神的召喚，明天或許便避不過，就算明天完好，也不保証後天、一個月甚至更久之後不會身故，人總要在某一天回歸塵土，一切盡化虛無。蘇軾前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生命如斯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倘若死了之後，我的一切將煙消雲散，不復存於世上，就連今天發生的事也不會留在任何人的記憶裡，除了邵翔。
想起邵翔，此刻他身在何方？他會記得我嗎？倘若遇上意外怎辦，他的家人會擔心嗎？
體力恢復了些，我竭力撐起來，環視左右，黑暗中景物依稀可辨；原來這兒是個小水潭，約十米寬，近中央處水深兩米，正是我掉下的深水位置，潭邊長滿羊齒植物，到處是濕滑的苔蘚。潭水彎彎曲曲流向東北，於林木深處隱去，那邊樹頂一片黃光，看來是燈光反映，該是碼頭的方向吧。
手錶指著十一點，離時限還有一小時，若我依潭水流向走，或者能趕得及。
繞過水潭，發現一條乾涸的石溪路，地勢緩緩向下，比起崖上萬林遮道的崎嶇斜坡是好走太多了。
走了二十分鐘，濡濕的衣服招來陣陣砭骨的寒風，背包內的麵包濕透了不能吃，肚子這時卻「咕咕」作響，飢寒交戰，我極需要一張綿毯蓋身，一杯熱奶暖體。
邵翔這時一定瑟縮在某處，處境不會比我好多少。
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崖壁，剛才便是從約三樓高的壁頂掉下來。視線往上移，整座大山的輪廓印在墨黑的天空上，彷彿一隻上古的巨獸，把一切都吞噬了去。邵翔是不是給牠吃了？
按理說，邵翔和我在山頂失散，假如途中遭到不測，掉在山谷受了重傷。天色這樣黑，就算我曾在他附近經過也會錯過了。想到這裡，不禁暗罵自己，倘若我沿途邊走邊叫，或許他就能聽到，此刻的他，一定極待救援！
參加這個「野外求生訓練營」前，我已經訂下目標，不能輸於男生。然而這時候，誰強誰弱不重要，問題是若他受了傷，甚至昏迷不醒什麼的，我有責任拯救他，給他治療，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絕不可以丟下不理啊。
突然想起山頂上邵翔臨離開時那個奇怪的笑容，那是什麼意思呢？男生的心意真難猜度，老實說，他冷俊的臉孔七分像梁朝偉，電影裡的冷面殺手一樣。但他對我冷淡極了，整個行程沒說上幾句話，為什麼我仍惦念著他？
思想掙扎，腳下早已不自覺往回走，折回小潭瀑布去。
半小時後，我把水潭兩岸的小叢林、草地和石灘搜索個徹徹底底，來回奔走，真是身心俱疲，卻沒有任何發現，不見邵翔的蹤影。我在潭邊呆坐良久，當一輪月色悄然從天頂照射下來，把我的影子倒在灰黑的潭水中，才稍稍清醒。抬頭看天，月華早已撥開雲霧，露出皎潔的光芒，把水潭周圍照得浮光流動，如夢如幻一般。
夜越深，天氣越冷，困倦交煎下，忽然覺著臉上火燙，我知道是冷病了，以前也曾有過經驗，我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深深透一口大氣，瞄一眼手錶，早過十二點了，此刻心情複雜，好像考試交了白卷，卷子遞了，一切已成定局，反而有種解脫之感。
無論如何找不到邵翔了，必須趕回去報告大會，讓他們派人來找，希望他沒事就好。
再度回頭，藉著昏黃的月色，緩步循潭水的流向走，那是碼頭的方向吧。
精神萎靡，我知道快不行了，竭力咬著牙撐著，腦海裡有個直升機盤旋山頭不斷搜索的景象，排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踏足蘇澳碼頭。
渡輪早已停航，碼頭上燈火通明，然而一個人影也不見，只有大大小小的船隻停泊在岸邊，搖搖晃晃的。我的身體也搖搖晃晃，海風刮得很大，幾乎把我吹上天空。
「青年營」位於碼頭左邊的小山坡上，遠遠已看見大群人聚集，喧嘩吵鬧的聲音遠近可聞。
終站到了，拖著無比疲累的身軀，一步步蹣跚地走上去。我不能完成任務，且為他們帶來不幸的消息。
昏昏沈沈之際，我蹲在石梯上喘氣，人聲紛鬧中，竟沒有人發現我。
迷糊間，瞥見一群女生圍著一個高大熟識的身影起哄，那人正滔滔不絕講述他的歷險過程：如何扶持同組的女生上山，如何在雨中照顧她，摻扶她，看她實在不能再往下走，勸她放棄任務，依原路折回起點。之後，他一個人輕鬆上路，排除萬難，走完一段又一段驚險萬分的陡峭僻道，第一個回來，時間比誰都快……
蘇澳碼頭的午夜陰冷苦寒，月華暗淡，眼前燈影幢幢，模模糊糊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浪笑，我抖著身軀，突然覺得天地在旋轉，一股莫明的悲慟湧進胸口，無法抑止的淚水自乾澀的眼眶洶湧而出，我嚎啕大哭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