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6月 03, 2005 7:49 pm
我回來了，這次不為什麼，只想像個愛嬉鬧、卻又任性得累了下來的小孩。往一路百無聊賴的歸途上，抹了一鼻子灰那樣，在時而興起復而淡忘的想望之中，懷抱著濃厚的思鄉之木與墜落多時的關愛，卻不發一語，相視般黯然神傷。遙望過去十年，祖父母仍硬朗健在的大家庭，短暫的吉光片羽稍縱即逝，周圍維繫一切的美好都分崩離析了，樹倒猢猻散了。身為後生的我們，仍藉由不停分別、團聚，相互撞擊彼此疏遠的面孔，摩擦陌生的口音。每每重大而自古承襲的祭典，我們依例前來，手持柱香，在滿山人海之中魚貫前行。
重回故里，全家兩車四人，正振振有詞地討論，該如何拓展今日指定征服的版圖。父親熱心，忙亂中指著我印象裡不怎麼明顯的方向，說明兒時曾有過的古厝屋宇，草木磚瓦；還頗為自得地為我介紹，我那稚嫩記憶裡，曾有過一群玩耍嬉戲的同伴們。十年了，真快啊，想那幅情感交集的圖痕，至今還深深懸印腦海。眼前只是多了幾縷的荒煙蔓草，在傾頹的親情裡相互穿織，生長，等同日月的陪襯。男身已熟的我，面對著後一輩笑臉迎人的孩子們時，父責父心的擬態不禁油然竄起。但我並非真嚮往美好的撐篙人，和那艘註定載滿愛情的扁舟吧……
或許，我只是想要一陣風，能仔細聆聽帆裡，我揚起的歌聲。
周覽過公墓制式一貫的設施規格後，我才赫然發現，人的一生，隨時都在與土爭地，與天搏高低。可不是嗎，打從孩提時代，因為精神的淨土貧瘠待耕，我們天真爛漫，別無他求。隨著時間的滋養，遭逢的際遇、變故洗鍊，真摯的心逐漸圍籠一幕幕鬼魅般陰影，好讓自己乘涼時不至於被陽光螫傷，呵護倍至。以田埂畫界，紛紛設法引水自解季節交綏時，所造成的土崩瓦裂之危。開始懂得蒐集破碎的自我，懂得善待自己。無可避免的庸俗，檯面上明爭暗鬥的端擾，紛沓而來。身長隨年歲推移而催生，變得更高了，但慾望的胚芽也益發巨大。於是，疆土自然地向外伸出觸手，拓寬彼時不斷補葺卻尚嫌狹窄的棧道。
還能留下些什麼呢，唉，我自忖著。只剩一抔土了，七尺見方的大小，僅能容納那具曾瀟灑放浪人間，反覆使用過的廢骨劣柴罷了。一個人從巍峨站立之姿，笑傲紅塵，最後連巨石也要風化成時間的飛屑，整齊而安穩的遁入此穴，像一隻玉如意裹著灰燼與苔蘚靜靜地橫躺，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說。這般滋味，往生者還能自生命的舊墳中再度崛起嗎？意識蹣跚地走回故居，然後對著空蕩蕩的木房、屋樑上鳩佔鵲巢的野貓們，述說這趟投入輪迴前，記憶尚未被剝奪完全的膽戰心驚。都不能分明了吧，孤獨最深處。
十年來了，又走了。我們選定特別的節日，一年一次，一次一個上午。幾個少壯，幾把刀斧，與滿目的針草，危林遙相對峙。片刻半餉間，我很能篤定今年我們是早到了，這罕見人跡的時節。亂葬崗上未經雕琢的草木們，更顯得粗糙龐大，窒礙難行。身為家族最少的我，自是奮勇握斧驅刀前行，對不能熟稔的，盤根錯節的感情，勉強佯裝起大力撻伐的姿態，言語。想起此處，十年墳裡，一件簡單樸實的壽衣，底下覆蓋著祖父母年華衰敗的肉身。任蟲蟻蠶食鯨吞，任時間腐化的積垢，不停吐露著辛酸敗壞的悲情。誰能料想身死後，兒女們分離已久的關係，會與墓碑那龜裂的鏽色剛好一致呢。
「這樣子應該可以了吧。」我們不約而同想著。在替祖母剪除頭上多餘分岔的蓬草、藤蔓後，新的年份又開始秘密滋生了。揮刀時，聽父親談起祖母的靈寢，必須按令遷回示範公墓，或是歸回靈骨塔上，某個晦澀的歷史暗角。那不就更矮窄了嗎，我心想，從原先還堂堂七尺的幅員，轉戰僅容許一罈骨灰置入的封閉性區域。打開時，我們是瞻仰，是跪拜；關上後，羸弱的關係隨即失散，隨同腳步漸聲逸離。不容我多想了。走回現實，碑前已香煙裊裊，冥紙隨風翻飛，火苗成集探生四野。我走了下來，擦去額上凝結的汗滴。濡濕的身體，伴著微燻的臭味，在烈陽下，的確有種熾然醉人的迷惑附體。啊，人生哪，原來這陣霧茫才是人生，才是我所背棄。
我當再來，這次不為了什麼。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安定，沒有生命，我願假裝忘記遠行。
：）2005/0404/1145
重回故里，全家兩車四人，正振振有詞地討論，該如何拓展今日指定征服的版圖。父親熱心，忙亂中指著我印象裡不怎麼明顯的方向，說明兒時曾有過的古厝屋宇，草木磚瓦；還頗為自得地為我介紹，我那稚嫩記憶裡，曾有過一群玩耍嬉戲的同伴們。十年了，真快啊，想那幅情感交集的圖痕，至今還深深懸印腦海。眼前只是多了幾縷的荒煙蔓草，在傾頹的親情裡相互穿織，生長，等同日月的陪襯。男身已熟的我，面對著後一輩笑臉迎人的孩子們時，父責父心的擬態不禁油然竄起。但我並非真嚮往美好的撐篙人，和那艘註定載滿愛情的扁舟吧……
或許，我只是想要一陣風，能仔細聆聽帆裡，我揚起的歌聲。
周覽過公墓制式一貫的設施規格後，我才赫然發現，人的一生，隨時都在與土爭地，與天搏高低。可不是嗎，打從孩提時代，因為精神的淨土貧瘠待耕，我們天真爛漫，別無他求。隨著時間的滋養，遭逢的際遇、變故洗鍊，真摯的心逐漸圍籠一幕幕鬼魅般陰影，好讓自己乘涼時不至於被陽光螫傷，呵護倍至。以田埂畫界，紛紛設法引水自解季節交綏時，所造成的土崩瓦裂之危。開始懂得蒐集破碎的自我，懂得善待自己。無可避免的庸俗，檯面上明爭暗鬥的端擾，紛沓而來。身長隨年歲推移而催生，變得更高了，但慾望的胚芽也益發巨大。於是，疆土自然地向外伸出觸手，拓寬彼時不斷補葺卻尚嫌狹窄的棧道。
還能留下些什麼呢，唉，我自忖著。只剩一抔土了，七尺見方的大小，僅能容納那具曾瀟灑放浪人間，反覆使用過的廢骨劣柴罷了。一個人從巍峨站立之姿，笑傲紅塵，最後連巨石也要風化成時間的飛屑，整齊而安穩的遁入此穴，像一隻玉如意裹著灰燼與苔蘚靜靜地橫躺，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說。這般滋味，往生者還能自生命的舊墳中再度崛起嗎？意識蹣跚地走回故居，然後對著空蕩蕩的木房、屋樑上鳩佔鵲巢的野貓們，述說這趟投入輪迴前，記憶尚未被剝奪完全的膽戰心驚。都不能分明了吧，孤獨最深處。
十年來了，又走了。我們選定特別的節日，一年一次，一次一個上午。幾個少壯，幾把刀斧，與滿目的針草，危林遙相對峙。片刻半餉間，我很能篤定今年我們是早到了，這罕見人跡的時節。亂葬崗上未經雕琢的草木們，更顯得粗糙龐大，窒礙難行。身為家族最少的我，自是奮勇握斧驅刀前行，對不能熟稔的，盤根錯節的感情，勉強佯裝起大力撻伐的姿態，言語。想起此處，十年墳裡，一件簡單樸實的壽衣，底下覆蓋著祖父母年華衰敗的肉身。任蟲蟻蠶食鯨吞，任時間腐化的積垢，不停吐露著辛酸敗壞的悲情。誰能料想身死後，兒女們分離已久的關係，會與墓碑那龜裂的鏽色剛好一致呢。
「這樣子應該可以了吧。」我們不約而同想著。在替祖母剪除頭上多餘分岔的蓬草、藤蔓後，新的年份又開始秘密滋生了。揮刀時，聽父親談起祖母的靈寢，必須按令遷回示範公墓，或是歸回靈骨塔上，某個晦澀的歷史暗角。那不就更矮窄了嗎，我心想，從原先還堂堂七尺的幅員，轉戰僅容許一罈骨灰置入的封閉性區域。打開時，我們是瞻仰，是跪拜；關上後，羸弱的關係隨即失散，隨同腳步漸聲逸離。不容我多想了。走回現實，碑前已香煙裊裊，冥紙隨風翻飛，火苗成集探生四野。我走了下來，擦去額上凝結的汗滴。濡濕的身體，伴著微燻的臭味，在烈陽下，的確有種熾然醉人的迷惑附體。啊，人生哪，原來這陣霧茫才是人生，才是我所背棄。
我當再來，這次不為了什麼。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安定，沒有生命，我願假裝忘記遠行。
：）2005/0404/11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