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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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收櫃】

陽光在午後緩緩地爬進房間,彷彿滿地雜物都蒙上一層塵灰,怎麼撣去都撣不去。我,一個獨居的孩子,正在雜物中,沉迷地分類記憶一般分類著它們。不期然間,眼睛也疲累得休息在一片舒服的風景裏,甚至茫然呆望。畢竟也忙了一陣,脖子痠疼得扭動著。曾經想起,在遙遠的那早已過去的時間裏,我曾經也是如此樂於收集,像車票、書籤、箱子之類的東西。時間久了,習慣一拈到手的種種,總在我的箱子中沉澱下來,形成各異形狀的回憶。卻不知在若干那麼遙遠又貼近的黃昏時分,我幾乎在那個年歲裏,提著一盒箱子,跳過一張紙的距離(從哪裡到哪裡?),到另一個國境路經,或者停留。然,何時寫滿了一條小徑的紙頁,這件事情在我的時間裏遂然成為了遺忘的一頁。記憶中遙遠的記憶。我無須再一次翻閱整本詩集,尋找僅僅一句詩句。因為我明白,這一些那一些似乎存在過,似乎又不曾存在了。

風裏很濕潤,這使思緒入神在眼前的一扇窗戶之中、不斷變化的風景(家鄉的農田和燈火是否正在改變,我的眼睛是否來得及習慣,那突如其來且不再符合的風景)。卻可能因為我對它們的不想,或者想盡了,所以哪怕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風,都驚起了我那些若近若離的畫面。現在,彷彿看見了窗外雨在飄浮,伏載浮沉地,卻那麼無聲,只能莫名地流動。可是外頭並沒有下著雨,只是接近下雨的天氣而已。

那一陣感動之後,我又埋頭把雜物一件件裝進一個個褐皮箱子中,一一地排好,塞得紮紮實實,讓我帶回去時盡量不至於遺失太多鑰匙,來開啟完整的回憶。即使我明白,它會時常不見,時常在一再尋找的過程中卻又欣喜地出現。

風漸漸大起來,吹進來很涼。然而,偌大的房間裏頭,我卻寸步難行,甚至需要跨過迭迭高低堆疊的雜物堆。我竟如此小心翼翼步行,怯怕一閃失就那麼輕易踩破一些如水,沉睡著的往事。陳舊霉酸的味道,在越靠近窗子越成了雨的味道,雖然知道窗外沒有下著雨,可是整個身子在抵達窗子之前,涼意四竄在衣物裡,皮膚上彷彿落滿了雨,濕濕的。袖子和及肩的髮尾應該都飛揚起來了吧。我坐下時,遠處正飛來了一隻鳥。鳥停歇後,在屋棚上沙沙跳著,咕咕地叫,眼睛卻直直朝著遠方眺望。這就是鳥的本性,喜戀遠方。我輕輕閉上眼睛,臉上的氣孔宛如飲著清涼的風,越飲越大口,便有點醉了。這場雨一下,會下得一發不可收拾呢。我頓時察覺,或許我的往事應該也不過如此罷。

挪動時,我腳鏗登地撞到了一個紅色月餅鐵盒。可是這件東西的來歷,本來久未翻動的記憶啊,在雙手的翻動下,依舊戈然有聲。封口鏽了點,開起來時指頭都疼了起來,一使勁,啪的一聲打開,裡邊就挾著風飄來一股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苦味。端詳了一會,裏頭的信封大多黃了,郵票仍是那片膠林,那個頭像,還有各種久未嚐食的水果。我想別忘記把這些東西帶回去,在即將退為遙遠的記憶裏,惟有這些寄託留下了,其他我至今無法斬鐵地確定。比如回憶這回事。

那是收到的第一封信。發了黃的信封包著,裏頭那封信又黃又隉A拿出來的時候可想是必須多麼的小心,彷彿風吹來連自己也碎了。收到這信,不約而同連帶來了梅雨。我窩在床上,身體還未適應那年秋末入冬的天氣,就染上病。想想也好笑,初到此時那種愉悅的心情不知何時變得如此虛無,像每天忙著適應還未適應的人,大學生活,空間,到最後誰知何時我就和還未適應的天氣一起生病了。在這小小、每月三千台幣的房子裏,我一直察覺,我在這個空間不見了一樣東西。甚至在我思緒再度空白,或多麼不輕易地翻箱倒櫃、無頭緒地展開尋找時,常在全身疲乏,滿身汗膩地倒在地蓆上,仍不甘心地三翻回想那樣東西的形體,以至自問到尋找的目的。我卻在這惟棲息一盞小燈的空間察覺:我沒有不見什麼東西。

入冬時,病反而漸漸有了起色。陣陣的門鈴聲斷續地從門外挾著微微的陽光進來,多麼難得的訪客啊。驚醒時,在這個空間不見的東西突然回來了,我流淚了。鐘走到了午後,陽光溫暖,郵差大哥站在門口被我這個淚人嚇壞了,道謝後就匆匆離開。信遞在手,熱得不敢拆開,也在還沒拆開時,就多麼沒有緣由地哭了起來,哭得不曾意想過的強烈,蹲在那裏我和低壓的烏雲似的爬不起。時間給我的記憶太滿,像這間過小的房間;也太重,像此刻我沒有感受過的雲層……原來我全心帶來的記憶是我揹負不了的,比如整個家的思念。時間啊時間,你讓我學會了。想家。

在風扇底下,把信吹乾,望著信封上陌生的字跡。對於此,記憶中幾乎搜索不及一個著筆者的印象。信上的墨水字顯然洇開了,只有本來的字,筆劃依舊渾黑。驚嘆流暢秀美的文字,我逐字閱讀:

近來可好?學費和生活費已經寄過去,記得去領。你媽說你那裏變天氣了,記得穿上她織給你的毛衣,就在行李的右邊最底層。你妹考得不錯的成績,她說你答應她成績好就送她禮物。祖母最近風濕又犯,沒大要緊。有些不能省的,要吃什麼就吃,生病了就看醫生,有事就打回家裏。你媽又囉嗦了,千萬回個信,她擔心。
保重。父親 國忠。

抹去淚跡。工工整整寫在尾端是爸爸的名字,文字卻依然洇開了。

父親 國忠。

爺爺曾說替爸爸取這個名字,不是為了國,是為了這個家。爺爺的一生都傾注於國,這個家,就留給爸爸吧。爺爺在世時總這麼說。又一次無由來地想念起了爺爺。這些年來,總會不輕易在夢中,腦海中飄出爺爺的模樣,幾經歲月的磨損後哪有不模糊的,現在我只能保存那種溫柔的溫度和那張不在增加年歲的面孔罷了。正如翻開另一封信:“這是命呀,你不用回來的。”我自語,這就是爺爺說的家書吧。風裏的鳴聲在空中散開來,鳥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咕囂了起來。

發覺有一點依賴這樣的天氣和這扇窗了,這樣習慣一輩子,沒法改變的了。以往那些不斷反覆在若干以前的數多黃昏裏,如何不期然地幻想、組構著夢想,這總是在短暫的那一刻完成。暮靄正在窗子的海岸線劃過,我在床上,甚麼都不想,茫然望著斗室一角,無數遍。於是就因為這樣,我學會了“感動”。發現了它,我是幸福的。

(“哥,你又在幹什麼呀?”“福生,吃飯了。”)“嗯,我看雨呀。”一回頭,風扇卡噠卡噠,房間的一切都無聲地搖動著,地上幾本詩集吹開了,剛開的蘭花晃動得很利害,塵灰也飛揚起來了,就好像把一切都吹開、清晰了。對著這樣的日子我應該慶幸的。那段日子,我的堅持,讓我憶起初時爭取出國唸書,熟悉的堅持:蒙在被窩裡,身體顫抖得縮成一團,好像一下子就會不見掉似的,淚骨嚕骨嚕,不用擠就好容易地流,心裏一抽一抽的。痛,那麼就成了風聲。可能這才叫哭泣吧。如今在網上望著我的夢想,像注視窗外的星辰,每每在深夜裏無名狀地便哭了起來,而在被窩裏就那麼簡單沾濕了枕頭,抽動了夜。這就是堅持的模樣吧。

過後我和故鄉就以一條線聯系著,久久一通,但總是那般匆促。每回我在話語中,猜測且拼貼家人胖了或瘦了的模樣,我害怕哪一刻就忘記了他們,我會慌張。所以一張出國前拍攝的全家照,在床頭上一直掛著,皮夾裏是前些寄來的那張照片,的確,照片中的時光跑得比我想像得快。爸爸的鬢角白了,婆婆在冬至那天跌倒後就依靠輪椅度日了;妹妹就攙扶在旁,顯得高大和陌生;媽媽呢?著了一身素色上衣和黑色褲裙,那仍是媽媽最喜愛的裙子,是我十八歲時和十六歲的妹妹送的。她微微胖了,圓圓的臉蛋堆滿了熟悉的笑容和皺紋,站在爸爸的身邊,她彷彿要告訴我,她是多麼的幸福。

“2002年12月12日。媽媽的生日,哥,我們等你回來”照片背面這樣寫著。

妹妹,哥是用話語來留住對你們的思念的,即使是多麼短暫。

臨行前三月,收到這張照片業已第二年了,宛如和爸爸臨行送的皮夾一起舊了似的。也好多日子未收到家鄉的音訊了,那時正埋頭忙於畢業考,那種回家的興奮已經孕滿於我的身體,彷彿夜夜熬讀,便能縮短歸途一般。突然來到的快樂投在信箱裏,收到那封信時,我正趕赴一場生命的測驗。坐在風裏的巴士上,靠著窗,玻璃窗裏頭一幕幕兒時的背影映出。風涼了,我無法不把臉埋進一本書裏,稍一用力,竟渲濕了那整頁紙張。而手裏的信,歲月捏皺,搓破了。

寥寥幾行:

近來可好?這裏依然如往常一般,沒變。
就快畢業了,在考試吧?小心身體。你婆婆走了,你生日那晚離開的。雖然走時有點痛苦,不過很快就過去了。寄到你那,你婆婆應該出殯了。臨走是提起了你,要你好好唸書呢。你爸爸說先不告訴你的,你婆婆疼你呀。所以畢業了,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那夜我連眼都沒閉上,想想就哭了起來。整夜敞窗,我席地而坐,讓哭聲和月光色的兒時回憶奔馳於暗空,那是是時我惟一發光的故鄉的月。我明白了脆弱,而那一角,就其實藏著一滴欲墜的露珠,你我幾乎皆無將得知。甚至何時,打在平靜如生活的湖面,那麼突兀,映出的樣子,何等陌生,何等模糊。我仍觸及到了,像十三歲上中學,第一次摸著穿在身上,媽媽親手縫的校服,無比真切。端著照片,我拚命記起深處每段過往的記憶。太重,真的太重,重得我無力且必須沉沉地睡過去。

一覺醒來,晴空照進來的陽光,輕輕的,我格外平靜,想牽牽媽媽的手,爸爸的肩。妹妹現在長大了,婆婆走了。或許,我其實是知道的。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不小心分了心,就如平常打起盹來了。雨下到深處了,街市上燈火幢幢,房間裏頭暗下來了。扭開身邊的桌燈,微弱燈光提醒了我,我確實做了一個舊夢:夢中的我依然很矮,牽著我的手很高,正在我抬頭看清楚之際。夢就斷了,彷彿我永遠看不見那樣的光景。但我清醒了。

風,輕輕的,拂過濕答答的手臂。我坐回雜物之中,環顧房間的每一角,每一處,太過熟悉了。我覺得我有點傻,竟向房間說話,就像當初到來這裏,小小的斗室,我舉起鉛筆,在黃漆的牆壁塗鴉上我的夢想:以後多多關照了!我的夢想。今夜,我該如何再舉起筆,再好好想想,夢想應該用怎樣的文字來告別,或是就寫上“我離開了”,怎樣?

關不緊的窗戶咯咯作響,吹來陌生的氣味,嘀嗒嘀嗒打響了屋棚子,我望著外頭,鳥卻不曉得何時,恰恰在我尋找它時飛走了。我習慣感動了,但是為什麼仍有許多聲音在我這房間裏,鳥一樣的飛翔,迴繞?正飄來雨絲呢,從那個遠方。

(夜從窗子進去了,我還有一堆記憶要收拾──20040407夜晚0132)

慢慢收拾吧!
回憶總是在地下室堆著
佈滿灰塵的陽光
一掀動
就會不想回到地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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