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我試試吧。」我擺了擺手。
這事還得先從幾天前說起。學校主任通報了阿宏的中輟狀況。「阿宏是轉學過來的,在之前的學校就時常輟學,他爸爸想著改變就學環境,看他的情況會不會好轉,但沒什麼顯著的效果。」
「學校方面去家訪過幾次,但都吃了阿宏的閉門羹。實在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了,冒昧請你幫忙出面勸說。」聽得出來主任有些難為情,畢竟學生就學的事務,主要由學校負責,少年警察隊畢竟是警察機關,輔導的對象,還是以觸犯法律的青少年為主。這些學校自然都明白,但碰上相對特殊的個案,實務上還是會請少年隊介入,站在協助孩子就學、避免誤入歧途的立場,亦多半不會推辭。
南部夏天異常炎熱,柏油路面的熱氣升騰,在眼中波動扭曲。循著地址,我來到阿宏的住處,卸下悶熱不已的安全帽,大氣一舒:「你好,我是前幾天跟你聯絡的警察。」我對著早在門外等候的阿宏父親打聲招呼。
他年約四十,戴副眼鏡,外表俊朗,看上去十分精明。夫妻倆早年共同創業,經歷過幾次風波後,終在業界站穩腳跟,如今已經擁有數家店面。即使家境優渥,兒子阿宏卻是夫妻倆心中的軟肋。「阿宏沉迷網路,我知道他喜歡玩手遊,但為了不讓他陷得太深,我們家的網路是從下午五點才開啟,晚上十點就關閉,這是全家人都共同遵守的規矩。」
「但卻因為這樣,我跟阿宏的關係越來越差,甚至後來都不願意走出房門、不願意跟我說話,只剩媽媽是跟阿宏溝通的唯一管道了。」我從阿宏父親口中大致了解了現況,阿宏閉門繭居的程度頗為嚴重,父子之間隔了一道巨大的鴻溝。
我獨自一人上樓,對著阿宏的房門敲了敲,只傳來一陣沉默。樓梯間不大,安靜得讓人感到壓迫,衣物和背包的磨擦聲,都被極力放大,在耳裡嗡鳴不已。我深吸一口氣,加大了敲擊的力道,指節落在木製的房門上,發出清亮的咚咚聲。
「誰?」語氣冰冷,單就一個字,襲來明確無比的抗拒之意。
「我是少年隊的警察。希望能跟你當面聊聊,能開個門嗎?」我和緩地問。
「你在外面講就好了。」
我對阿宏的冷漠早有心理準備,並且能夠想像,學校教師站在這扇門前的無力與無奈。不過,倘若持續放任阿宏這樣耍性子,秉持著只要自己堅持,其他人就拿他沒輒的想法,是很難打破僵局的。於是,我決定站在與家長及校方柔性的對立面,展現強硬的姿態。
就開門這件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堅持,互不相讓。倘若此時有第三人在旁,就會看見兩個幼稚的男孩,在一扇門的內與外,為了「開不開門」這件事彼此攻防。一開始,跟阿宏的對峙還有來有往,語氣堅決不已。後來,阿宏的回應漸漸透出退卻與瓦解,他開始寡言,我也順勢拉長空白沉默的時間,平衡張弛。
「我今天必須親眼看到你,至少我才可以確認,我的話已經傳達給你了,無論你願不願意聽進去。」最後,阿宏以極度啜泣的聲音,顫抖著吼出一句:「我可以開門,但你不要進來!」
「好,沒問題!」我的目的一開始就是能見到阿宏本人,見他已作退讓,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接著阿宏迅速把門打開,又迅速地退向書桌前的椅子坐下,像隻受了驚的貓,蜷縮在房內一角。對於我這個陌生人,特別是帶有警察身分的陌生人,把人際接觸界限劃得特別寬泛,是他自我防衛的忠實表現。我看著他,顯長的瀏海將他的上半部臉龐都遮住,看不清五官,只見他雙手不停地拭去臉頰上的淚水,胸口急促地起伏,不斷抽泣。
目前的學校是他就讀的第二所,在前一所學校時就已經拒學,但他始終沒有透露真正的拒學原因,只能隱約地感覺到,他對之前的學校抱有非常大的厭惡感。阿宏的父親對他其實關懷備至,但因為親子溝通(這是多數家長都必須學習的課題)不良,導致阿宏對父親非常排斥,父子倆因為「手機」及「網路」的使用問題,爭吵了好多次,母親又對阿宏有求必應,父母雙方對孩子的養育態度不一致,這也是阿宏父親一直很困擾之處。
他喜歡競技型手機遊戲,但不能理解父親為何限制其網路;他喜歡象棋,但父母親太弱而沒有成就感;他曾經加入直排輪隊,但技術贏不了隊上其他人……總之,是個要強的孩子,需要有成就感,卻同時不能有太大的阻力,否則會直接放棄。拒學大概也是這麼回事吧,學業帶給他莫大的挫折,於是決定曠課,曠課的結果導致他與其他同學產生了更大的落差,更不願意復學。我採取無邊際的談話策略,從他的興趣、日常生活談起,慢慢地縮小範圍,到學校、到家庭,再到他所應盡的義務。
有位前輩曾告訴我:「孩子不願意上課的癥結,在於他父母、在於他自己。別妄圖短時間的會面談話能有什麼改變,甚至在他整個義務教育期間,都不會有所改變。」最後前輩再提醒:「不要賦予自己太沉重的責任,對於下墜的孩子,我們一定得伸出手,至於孩子願不願意伸出他的手,就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了。」這些話我一直牢記於心,遇過的孩子多了,也愈來愈能體會這番道理,但誠如前輩說的,「我們一定得伸出手」,否則,我最對不起的,應該是自己了。
對於阿宏,我很明白地表達立場:基於職責,我把該說的話說完,至於接受多少,就由他自己去思考。在離開前,我特意再叮囑他,「明天一定要去學校,你是個守信用的人吧?」談話至此,他早已停止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毫無情緒的表情。他點點頭,連聲再見都不願提,迅速地,把門關上。
事實上,我是相信他的。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談話裡,我發現阿宏對於自己有一定程度的偏執。他重視別人對他的看法,比如上學一定要一大早,如果睡過頭遲到了,就會直接曠掉整天課(順帶一提,此時的他已經嚴重缺課好幾個月了)。原因是:中途進入班級,會受到別人對他的異樣眼光,他無法承受,如此而已。正因為這份偏執,他所做出的承諾,我才堅信他一定會信守。
離開後,把跟阿宏的訪問狀況告知了他父親,並且回報給學校主任,「阿宏答應明天會去學校,麻煩多留心了。」他們聽了都十分訝異,畢竟學校來了幾次,都沒能勸阿宏回到學校,甚至連個面都沒見著。同時也覺得,對於持續缺課的阿宏而言,到校一天固然對學業並沒有任何效果,但能讓阿宏回到學校,已經是最實質的進步。
隔天,他食言了。
「阿宏今天還是沒到校,感謝您的幫忙了。」我看著主任發送的訊息,強忍內心的波瀾,不發一語,甚至都沒發現前輩走近身旁。
「昨天那個孩子,怎麼樣了?」前輩看到我,順口一問。
「很順利,今天去上課了。」我下意識地避開了前輩的視線,難以置信自己為何要撒這個毫無意義的謊。半晌,前輩玩味般地笑了一聲,「走吧,出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