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信步走向堤防,似乎已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好習慣,像一種刻意培養的癮,也像是戒不掉的貪婪。因為,只要一走上堤防,遼闊的視野,蔥綠的一草一木,總是不由自主的吸引我令人陶醉其間。因而,不管是為了控制體重也好,或者回憶小時候點點滴滴也罷,經過這段時間重新和堤防相處以後,我有了不同以往的體驗與感動,如果能成為它唯一的發言人,我絕對義不容辭。
  猶記得當時年紀小,堤防的兩旁總是雜草蔓生,高大的苦楝散布在整片斜坡上,榕樹則穿插其間,把它們的鬚根狠狠地扎進土壤裡,像是宣示主權的領主,只容許其他植物在較底層的地面追求自我。像篦麻,只能集中在特定的某一段,伸展它有如巴掌的翠綠葉片,讓毛毛蟲恣意的啃噬滋長,最終羽化成無與倫比的鳳蝶;像紫花霍薊香,散發獨特的香氣,又謙卑的挺直小紫花站在堤防的某個角落,等待有心人前來觀賞。至於鬼針草、昭和草和牛膝等等低矮的草本植物,更豐富了這裡的生態景觀。曾幾何時,苦楝失蹤了,榕樹也退出堤頂,原本青草如織的斜坡和泥黃小徑取而代之是水泥駁坎和平整的柏油路面。弄丟了綠意,卻增添了休閒的空間與步道,好與不好我無從評論,畢竟滄海桑田世事無常,任誰也無法預知明日世界將變成什麼模樣。
  儘管如此,我仍然酷愛在堤防上悠哉悠哉的漫步,因為滿眼的生意盎然並非全然消失殆盡,稻田裡的秧苗會在春風來臨時,從堤防下緣整個蔓延至曾文溪畔,像是替土地蓋上一層厚厚的綠絨毛毯,以免春寒料峭著了涼,這方亮麗的景緻看起來格外讓人心曠神怡。偶爾幾隻麻雀凌空飛降,爭相啄食稻穗,然後一陣微風拂掠吹醒選舉旗幟上的候選人像,一下子睜大雙眼,嚇得小麻雀兒趕忙逃離現場,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淪為這些比稻草人還要可怖的平臉傢伙們的晚餐。稍遠處有兩三塊剛在整地,準備種些應景菜蔬的良田,地還未整理妥當,就瞧見十幾二十隻白鷺鷥大塊朵頤的吞食剛從泥土裡被刨挖而出的蚯蚓,只見一隻隻吃得不亦樂乎,大大的滿足,看在眼底我竟然湧現一股弱肉強食的悲哀來。倒也不是我杞人憂天,或者擁有什麼悲天憫人的胸懷,可能只是因為面對這樣碧波萬頃的美景,心思突然變得比平常更加敏感罷了。
  鄉間生活,原本就該與世無爭。君不見陶淵明採菊東籬下,也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但無論他如何清高自持,對於天氣,特別是酷暑的折磨,恐怕他也是無能為力又束手無策吧!身處北迴歸線以南的熱帶氣候,盛夏來臨時,一股股熱浪往往讓人招架不住。這會兒,我不免懷念起以前時時涼風送爽的蒼翠堤防來。那時,我常常會和三五玩伴,帶著細細的長竹竿,竹竿尾端沾上黏得不得了的「蒼蠅T」,然後逡巡於眾大樹之間,為的就是捕捉在樹梢盡情歡唱的蟬。蟬總是忘我的大鳴大放,完全不理會我們躡手躡腳的慢動作,直到被黏上的一瞬間才驚覺已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只可惜為時已晚。小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捉蟬,也許只是為了好玩,或者只是享受捉到蟬的剎那那種快感而已,關於「尊重生命」這樣嚴肅無趣的課題,小小的心靈裡似乎不曾存在過。時至今日,酷夏年年如期光臨,而蟬聲呢?似乎已遠颺到海角天邊。無可奈何也好,不勝稀噓也罷,既然無能改變大環境,至少改變自己心態也是適應現狀的另一扇法門吧,我想!
  夏日午后,雨勢來得又急又快,典型的南部天氣,有種霸道又兇悍的況味,一不小心還是會讓人吃點小苦頭,尤其是當我走在堤防上,烏雲說來就來,一陣風狂雨驟,連躲的地方都沒有,淋成落湯雞自是難免。不過這只能算是小case,記得二十幾年前的「九三水災」,那場景才真是叫人永生難忘。民國七十年九月三日,因為艾妮絲颱風引進旺盛的西南氣流,一夜之間豪雨如瀑,造成曾文水庫水量暴增緊急洩洪,曾文溪也因此水位暴漲。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曾文溪是如此壯觀,河面之寬闊簡直與長江黃河沒兩樣,河堤下那些超過一個成人高度的甘蔗幾乎完全滅頂,從山間滾滾而下的漂流木在甘蔗葉間載浮載沉。我和村裡一大群男女老少一起站在堤防上,目睹這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心中除了驚詫卻沒有一絲絲害怕,因為我明瞭:即使曾文溪此刻以有如猛虎出柙般的氣勢呈現在眾人眼前,它也無能造成家鄉更一步的損失,「堤防」肯定會盡全力好好保護我們,它是我們村裡無可取代的守護神。
  說到「神」,我們村裡名聞遐邇的「瘟王祭」也是歷史悠久頗具看頭。三年一科的建醮活動,習俗由來久矣,每回一到慶典期間,幾乎我們全村的人無不動員起來。光聽每晚宋江陣鼕鼕的鼓聲,外加不時鳴放的響炮夠讓人震耳欲聾,如果再加上陣頭遶境,神轎來回穿梭在村子裡的大街小巷,那場景說有多熱鬧就有多熱鬧。而整個祭典活動的高潮,非「燒王船」的儀式莫屬。燒王船當天一大清早,在所有的神轎陣頭鑼鼓喧天的簇擁下,造價上百萬的王船,以「陸上行舟」的方式被緩緩的推向堤防與曾文溪之間的河畔,沿途家家戶戶擺放香案以示虔誠護送,信徒有的跟隨,有的早在堤防上佔了個有利的好位置,以便欣賞王船被烈火焚燒時的那種莊嚴與神聖。三年一次的盛會,對普通人來說也許饒富新奇與趣味,但對於堤防而言,只怕早已司空見慣,不再新鮮。
  隨著季節的腳步,夏日總是走得無聲無息,當西風吹醒曾文溪邊的蘆笛,秋涼的爽快也隨即佔領整個嘉南平原。「中秋節」一個最神話最浪漫的節日,也是最可愛最圓滿的節日。當玉兔溫馴的從東方悄悄昇起,也代表中秋月夜的重頭戲即將火熱登場。烤肉的香味還瀰漫在空氣中,月餅與柚子也還在餐桌上乏人問津,點燃仙女棒的小孩子們,早已迫不及待的衝向堤防。不久,一聲接著一聲的沖天炮響開始絡驛不絕的直飛天際。堤防上,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人潮,無論大人或小孩無不興高采烈的笑著鬧著。記得好久以前,我還是個小學生,一樣的中秋夜,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場面,那時堤防上還是大樹與雜草共榮的景象,老實說,如果沒有大人陪伴,入夜的堤防絕對是恐怖的鬼域。當晚,叔叔們準備了好多好多沖天炮,說是不放到通宵絕不罷休。我則是抓緊這個可以大玩特玩的難得機會,迅雷不及掩耳的點燃第一枝炮。不曉得是沖天炮不聽使喚跑錯方向,還是我的經驗太嫩,居然讓炮飛掠附近大人的頭頂之上。只聽得一聲叫罵,緊接著就是一陣巨響在我們四週轟然炸開。叔叔們也不甘示弱,立刻獻上一串連環炮,剎時,整座堤防彷彿陷入戰場一般,沖天炮不再是送給月亮的禮物,反倒像是用來發洩情緒的工具。一整夜,河堤得不到應有的安寧,只有月娘含笑無語的觀賞了一齣由我領銜主演的無心鬧劇。
  北風終於忍不住前來拜訪我的堤防,貪玩的麻雀擔心得了感冒,只得乖乖的窩在溫暖的巢中;白鷺鷥也識趣的暫且離開這片可以飽食終日的好地方。偌大的堤防,除了成排的破布子迎著風搖頭晃腦之外,就只剩一個不曉得那根筋不對勁的傻瓜,獨自在堤頂與世無爭的慢跑著。冷鋒如刀劃過臉龐,莫名的刺痛讓我在心裡暗自慘叫。一趟來回將近四公里的路程,雖不至氣喘如牛,但是對於我自找麻煩的行徑,有種不知該佩服還是該苦笑的尷尬。看著熱汗蒸發成白煙從漸漸恢復精壯的身體裡溢散出來,彷彿像是鼓舞我又再一次接受了凜冽寒凍的冷酷洗禮,內心的暢快與喜悅,我想只有堤防能感同身受。
  清晨,陽光還在半夢半醒之間,遠山的輪廓顯得格外明晰可辨,峰巒黛翠,一層疊著一層,此時漫步在堤防欣賞有如潑墨山水般的景色,別有一番情趣。尤其偶有薄霧橫亙在小鎮與較近的丘陵之間,或者山嵐雲氣籠罩在較遠的山巔之上,我的心往往被無端牽引,幻想滿天神佛正與山中精靈展開世紀大鬥法,一時半刻分不出勝負。最終,似乎只有早起的人才是贏家,把身心美好的能量,在一天的開始就儲備滿滿。等到太陽打著呵欠撥空前來當裁判時,山嵐消失了,雲霧也逸散了,小鎮逐漸活絡起來,鄰近的科學園區,也幾乎被從四處聚集而來的隆隆引擎聲宣告佔領,而我當然也得趕緊準備「為五斗米折腰」去了。
  忙碌了一整天,回家洗個痛快的冷水澡,我開始期待晚飯後與堤防的約會。通常,這時一定是人潮群聚的時刻:溜狗的小姐,帶著愛犬四處閒逛;阿公與小孫子們拉著風箏,也拉出一片天;年輕的情侶,肩並肩相互依偎坐在堤防旁情話綿綿;騎自行車的一家人,由爸爸領軍非常有秩序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另外還有慢跑的、純粹看風景的、剛釣完魚準備回家加菜的,外加荷鋤的農夫、溜滑梯的小朋友等,更遑論老夫老妻甜甜蜜蜜的手牽手,一起走過人生種種風雨,全都以一種滿足而幸福的姿態,讓人的思緒安定下來。而我總是一個人,靜靜的走,靜靜的看著天邊的黃昏慢慢的幻化。此刻夕陽就像位千面女郎般,有時金光四射,有時彤雲滿天。有時西方只剩一顆碩大的橘紅色蛋黃,漸漸被遙遠的地平線一口一口吞噬,等全部消化完畢以後,再吐出紫黑色的雲靄,像是完成一趟無可取代的儀式。接著,青瓷藍與燙金黃的漸層特效,形成一張廣袤無垠的畫布,默默的等待南歸的雁群以剪影來入畫。因此,我常常思索著:夕陽之所以完美,正是因為她每天都提供不同的面貌給懂夢的人玩味。古詩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話並非至理名言,因為我覺得就算老人遲暮,他們仍會展現最強韌的生命力,來妝點天空原始的模樣,即使黑夜毫不留情的說來就來。
  星星也是說來就來,完全無需經過黑夜授權。大熊星座鑲嵌在黑絨絨的布幕上,伴著蟋蟀的交響樂,相互輝映;金龜子在路燈照耀下,閃爍著碧綠色的翅膀,一切都是那麼美不勝收。只可惜,那些以往常來家裡三合院拜訪的螢火蟲,現在已經不來和我說草原的故事,那絕對是無法彌補的一大損失。幸好,還有曾文溪始終不離不棄,讓我和堤防不僅擁有一整條蜿蜒的月光河,也讓我們在夜闌人靜時,多了個可以傾聽心聲的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