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7月 25, 2004 12:15 pm
年華山色
-----「摘片姑婆芋遮去毒人的陽光或盛些飄搖落下的小雨、採兩 支身軀柔軟纖弱的五瓣幸運草讓雙手拔河、吹響黃色的喇叭花喚醒迷蹤的蝶跡、沾染滿身郁我夢裡也濃的雞蛋花香，山色悠緩，讀來頁頁都有新奇的繽紛詞句」-----
A
整季的盛開，只為了一個無悔的夏天。
蟬聲伏棲在樹梢上詠嘆艷夏，蒼鬱扶疏的綠樹悠閒無語地翠過一日又一日，曾經，我以為夏天會一直這樣延續下去。
當時光緩步慢行，永遠捕捉不到我尾隨在蝴蝶身後細碎輕快的腳印；當母親的午餐叫喊攀越山坡而來尋我歸返，永遠不知道我正躲在哪一顆大石之後張眼凝視一縱隊的蟻兵前行；當兒時嘻鬧的玩伴不懷好意率領鬼針草想跟我作”另類親密接觸”，永遠不知道更加高明的我早已設下伏兵炸彈花要好好給他迎頭痛擊；當童年時光與我迴身共舞在無人的山坡，永遠不知道和我如此依戀相隨的他早已輕輕奏起退場的終曲。
但我知道，他其實從沒離開過那片山野，那片舖展在我生命前期的山野，在我開始背上書包背誦九九乘法和學習國字筆劃後，有些難以言說我們曾經共有的語言漸日衰老死去，依舊留在哪裡的，是六歲的我和他，宛如定格般留佇在記憶的風景裡。
B
寒假剛剛開始，許多平日奔波在各自軌道如行星的朋友彷彿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冒了出來，在一通電話的招呼後，大家各自搭乘不同線路的捷運群聚在台北東區某一家下午茶店裡。
大家的身上都帶有或多或少的改變，其實也不過是半年的光景，在卸下帶有聯考壓力的高中生身分繼而穿戴上自由意味濃厚的大學生頭銜後，這種變化便無可避免地運轉起來，有人瘦了、胖了、烏黑的秀髮竄出幾根枯黃的麥草、開始學會上粉底和擦香奈兒口紅，更有人的臉頰已經微微漾開春天的桃暈。在這擁擠且更遷快速的城市裡，大家不約而同採取改變形貌來迎接新的生活或在平淡的日子裡投下幾許漣漪，但當漣漪逐漸平復或造型新鮮不再則更顯生活的乏味。
嗯!我們去陽明山上採海芋吧，朋友曉琪說，當她丟出這個由旅遊雜誌上得來的靈感後，所有人的眼睛紛紛顯露出興奮的小孩光芒，各種天馬行空的臆想和鬼點子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吵雜聲中誕生，這是的標準居住城市過久後遺症。
於是，一場探訪陽明山海芋的旅行逐漸成形，大家對入山這新奇的事都抱有莫大的期待，除了打算一覽海芋的風采，更想走出這步調匆忙、車潮壤往的台北。
A
甜膩熟透的土芭樂香、難以察覺的淡蓮霧香、濃郁的梔子花香氛一同拉著風的裙擺滑進浴室小窗，夏天來了，嗅覺是我捕捉時間的長網，在繽紛熱鬧的色彩盛開於我的眼瞳前，就已經為我尋到季節的徵兆。六歲童齡的我尚未學會依循日曆辨明光陰的推演，但我卻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花的耳語、草的呢喃，那隱隱騷動在風中的興奮期待，在生命的嘉年華怒放前便迫不及待地跳躍在每一個懂得自然語言的人的心裡。在季節的腳步啟程之際，童年的腳印便早已蔓延在山野。
歲月無憂，或者那段歲月還來不及學會憂愁的字眼。
家的後面是片緩緩起伏的山坡，一度，我以為那就是山了，在許多個父母忙於工作的下午，佯裝自己是探險家遠征到離家僅有數十公尺的山坡，登上山頂還要裝模作樣瞭望俯視大地一番。摘片姑婆芋遮去毒人的陽光或盛些飄搖落下的小雨、採兩支身軀柔軟纖弱的五瓣幸運草讓雙手拔河、吹響黃色的喇叭花喚醒迷蹤的蝶跡、沾染滿身郁我夢裡也濃的雞蛋花香，山色悠緩，讀來頁頁都有新奇的繽紛詞句，座落在書角的綠樹高聳，我偏頭想望要經過多久的生命書寫才能擁有足以搆到樹枝的高度，要經過多久的語句辭章鍛鍊，才能邁開更大的步伐前往更大的世界。
走出去，年歲增長際遇變換，寄身在不同的城市流轉裡，從島嶼的北方到南方，從開發較早的西部沿鐵路走進原住民的東部棲居地，越來越多的山色在我筆下浮現，讀山、記山、寫山、走山、訪山，但我似乎再也找不回那字跡潦草，描繪童年對山所懷抱情感的一頁，一本紀錄生命的書寫翻了再翻、找了又找，卻只依稀尋得印染在各頁輪廓模糊的童年山色。
歲月推進，越習慣往回尋找些什麼，只是，向前回溯的我，已經學會了憂愁。
B
遊山公車陷在蜿蜒向上的車陣中已有兩小時之久，顯然，想逃進山裡的城市居民不少，除了裝備齊全盛裝出席的我們，還有蜷縮在車體中前往山中汲取綠意的各方遊客。
客車內擁擠不堪，曉琪正奮力脫下她原先特意穿來想漫步樹蔭下的春裝外套，今年流行的春裝外衣別出心裁加進大地色彩並且順勢帶上幾筆寫意淡綠，予人在視覺上有清新自在的感受，但此刻曉琪手中捏皺汗濕的春裝與她的表情如出一轍---狼狽、不奈、疲累，原先預想的優雅蕩然無存。
為了遏止難得的朋友相聚持續變質我們一群人決定下車徒步上山。穿梭過無數車內遙射而來的欣羨目光，讓受困許久的腳丫子伏貼親吻土地，在乍暖還寒的初春裡向陽明山的海芋田前進。經過大約半小時的步程，一大片的海芋田開展在我們面前，但同樣充塞在我們眼前的，是另一批正採摘海芋的遊客，至此，我們的遊興全然消失，不只因為海芋田宛如花市搶購，另一方面則是有太多想把山色買回家的城市人匆忙行走其中，在空曠開放的土地上他們的步伐更加快速地移動著。
海芋離了根，離了山色，流浪進都市就純粹成了衰敗的花屍。
回程的路上，從馬路上撿拾了一片落葉。泛紅枯黃的葉面上依稀可見葉脈的隱痕，那鑽動在葉中的脈絡曾經輸送著陽光的養料滋養一棵樹，這片葉子曾是一株樹的一部分，在眾多的枝葉中，我相信對於樹這片葉子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應該落在泥土上重新回歸樹的懷抱。
在離開陽明山前我將葉子輕放於泥土上，在那透紅的重生，找到，原先入林欲求的山色悠悠。
C
自大學歸返的冬天，家後面的山坡被剷平移作它用了。
記憶裡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像是不會有終止般。
雪色淒迷，同樣的冷，冷在我荒蕪的夢境裡，冷在山間，冷在裸露的土地，冷在無法預測春天何時翩臨的漫長冬月裡，除了愕然，除了無語的寂靜，除了靜默的山，除了少數頑強抵抗的綠意勢單力薄地錯落著，我忘了我還找到什麼。走在劫後的土地上，恍如一截死去的枯木，忘了曾收集陽光滋養我的枝葉，忘了我的根，忘了我皈依眷戀的土地面貌，忘了，山色。
書本白了，風吹過一頁頁遺忘，我的山，無可讀了。
雪色淒迷，同樣的冷，冷在我荒蕪的夢境裡，腳印埋沒在無人的小徑，路標迷失在冷冽的風裡，我隻身前行，想努力在厚覆的雪色下，掘出，重生的山。
-----「摘片姑婆芋遮去毒人的陽光或盛些飄搖落下的小雨、採兩 支身軀柔軟纖弱的五瓣幸運草讓雙手拔河、吹響黃色的喇叭花喚醒迷蹤的蝶跡、沾染滿身郁我夢裡也濃的雞蛋花香，山色悠緩，讀來頁頁都有新奇的繽紛詞句」-----
A
整季的盛開，只為了一個無悔的夏天。
蟬聲伏棲在樹梢上詠嘆艷夏，蒼鬱扶疏的綠樹悠閒無語地翠過一日又一日，曾經，我以為夏天會一直這樣延續下去。
當時光緩步慢行，永遠捕捉不到我尾隨在蝴蝶身後細碎輕快的腳印；當母親的午餐叫喊攀越山坡而來尋我歸返，永遠不知道我正躲在哪一顆大石之後張眼凝視一縱隊的蟻兵前行；當兒時嘻鬧的玩伴不懷好意率領鬼針草想跟我作”另類親密接觸”，永遠不知道更加高明的我早已設下伏兵炸彈花要好好給他迎頭痛擊；當童年時光與我迴身共舞在無人的山坡，永遠不知道和我如此依戀相隨的他早已輕輕奏起退場的終曲。
但我知道，他其實從沒離開過那片山野，那片舖展在我生命前期的山野，在我開始背上書包背誦九九乘法和學習國字筆劃後，有些難以言說我們曾經共有的語言漸日衰老死去，依舊留在哪裡的，是六歲的我和他，宛如定格般留佇在記憶的風景裡。
B
寒假剛剛開始，許多平日奔波在各自軌道如行星的朋友彷彿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冒了出來，在一通電話的招呼後，大家各自搭乘不同線路的捷運群聚在台北東區某一家下午茶店裡。
大家的身上都帶有或多或少的改變，其實也不過是半年的光景，在卸下帶有聯考壓力的高中生身分繼而穿戴上自由意味濃厚的大學生頭銜後，這種變化便無可避免地運轉起來，有人瘦了、胖了、烏黑的秀髮竄出幾根枯黃的麥草、開始學會上粉底和擦香奈兒口紅，更有人的臉頰已經微微漾開春天的桃暈。在這擁擠且更遷快速的城市裡，大家不約而同採取改變形貌來迎接新的生活或在平淡的日子裡投下幾許漣漪，但當漣漪逐漸平復或造型新鮮不再則更顯生活的乏味。
嗯!我們去陽明山上採海芋吧，朋友曉琪說，當她丟出這個由旅遊雜誌上得來的靈感後，所有人的眼睛紛紛顯露出興奮的小孩光芒，各種天馬行空的臆想和鬼點子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吵雜聲中誕生，這是的標準居住城市過久後遺症。
於是，一場探訪陽明山海芋的旅行逐漸成形，大家對入山這新奇的事都抱有莫大的期待，除了打算一覽海芋的風采，更想走出這步調匆忙、車潮壤往的台北。
A
甜膩熟透的土芭樂香、難以察覺的淡蓮霧香、濃郁的梔子花香氛一同拉著風的裙擺滑進浴室小窗，夏天來了，嗅覺是我捕捉時間的長網，在繽紛熱鬧的色彩盛開於我的眼瞳前，就已經為我尋到季節的徵兆。六歲童齡的我尚未學會依循日曆辨明光陰的推演，但我卻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花的耳語、草的呢喃，那隱隱騷動在風中的興奮期待，在生命的嘉年華怒放前便迫不及待地跳躍在每一個懂得自然語言的人的心裡。在季節的腳步啟程之際，童年的腳印便早已蔓延在山野。
歲月無憂，或者那段歲月還來不及學會憂愁的字眼。
家的後面是片緩緩起伏的山坡，一度，我以為那就是山了，在許多個父母忙於工作的下午，佯裝自己是探險家遠征到離家僅有數十公尺的山坡，登上山頂還要裝模作樣瞭望俯視大地一番。摘片姑婆芋遮去毒人的陽光或盛些飄搖落下的小雨、採兩支身軀柔軟纖弱的五瓣幸運草讓雙手拔河、吹響黃色的喇叭花喚醒迷蹤的蝶跡、沾染滿身郁我夢裡也濃的雞蛋花香，山色悠緩，讀來頁頁都有新奇的繽紛詞句，座落在書角的綠樹高聳，我偏頭想望要經過多久的生命書寫才能擁有足以搆到樹枝的高度，要經過多久的語句辭章鍛鍊，才能邁開更大的步伐前往更大的世界。
走出去，年歲增長際遇變換，寄身在不同的城市流轉裡，從島嶼的北方到南方，從開發較早的西部沿鐵路走進原住民的東部棲居地，越來越多的山色在我筆下浮現，讀山、記山、寫山、走山、訪山，但我似乎再也找不回那字跡潦草，描繪童年對山所懷抱情感的一頁，一本紀錄生命的書寫翻了再翻、找了又找，卻只依稀尋得印染在各頁輪廓模糊的童年山色。
歲月推進，越習慣往回尋找些什麼，只是，向前回溯的我，已經學會了憂愁。
B
遊山公車陷在蜿蜒向上的車陣中已有兩小時之久，顯然，想逃進山裡的城市居民不少，除了裝備齊全盛裝出席的我們，還有蜷縮在車體中前往山中汲取綠意的各方遊客。
客車內擁擠不堪，曉琪正奮力脫下她原先特意穿來想漫步樹蔭下的春裝外套，今年流行的春裝外衣別出心裁加進大地色彩並且順勢帶上幾筆寫意淡綠，予人在視覺上有清新自在的感受，但此刻曉琪手中捏皺汗濕的春裝與她的表情如出一轍---狼狽、不奈、疲累，原先預想的優雅蕩然無存。
為了遏止難得的朋友相聚持續變質我們一群人決定下車徒步上山。穿梭過無數車內遙射而來的欣羨目光，讓受困許久的腳丫子伏貼親吻土地，在乍暖還寒的初春裡向陽明山的海芋田前進。經過大約半小時的步程，一大片的海芋田開展在我們面前，但同樣充塞在我們眼前的，是另一批正採摘海芋的遊客，至此，我們的遊興全然消失，不只因為海芋田宛如花市搶購，另一方面則是有太多想把山色買回家的城市人匆忙行走其中，在空曠開放的土地上他們的步伐更加快速地移動著。
海芋離了根，離了山色，流浪進都市就純粹成了衰敗的花屍。
回程的路上，從馬路上撿拾了一片落葉。泛紅枯黃的葉面上依稀可見葉脈的隱痕，那鑽動在葉中的脈絡曾經輸送著陽光的養料滋養一棵樹，這片葉子曾是一株樹的一部分，在眾多的枝葉中，我相信對於樹這片葉子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應該落在泥土上重新回歸樹的懷抱。
在離開陽明山前我將葉子輕放於泥土上，在那透紅的重生，找到，原先入林欲求的山色悠悠。
C
自大學歸返的冬天，家後面的山坡被剷平移作它用了。
記憶裡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像是不會有終止般。
雪色淒迷，同樣的冷，冷在我荒蕪的夢境裡，冷在山間，冷在裸露的土地，冷在無法預測春天何時翩臨的漫長冬月裡，除了愕然，除了無語的寂靜，除了靜默的山，除了少數頑強抵抗的綠意勢單力薄地錯落著，我忘了我還找到什麼。走在劫後的土地上，恍如一截死去的枯木，忘了曾收集陽光滋養我的枝葉，忘了我的根，忘了我皈依眷戀的土地面貌，忘了，山色。
書本白了，風吹過一頁頁遺忘，我的山，無可讀了。
雪色淒迷，同樣的冷，冷在我荒蕪的夢境裡，腳印埋沒在無人的小徑，路標迷失在冷冽的風裡，我隻身前行，想努力在厚覆的雪色下，掘出，重生的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