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

版主: 林思彤麻吉鄭琮墿胡也

一、
  九月,已經是幾分秋意了!
  島嶼上罕見漫燒開來的楓紅,多的是不知名的,輾轉焦黃的樹梢。幾分秋的蕭索,還來不及謄進秋風的書帖當中,已經寫上了學子的眉梢,那些本當翠綠的生命,正值青春交界時分,卻在屬於聯考的時代,不覺地沉默下來,讓許多莫名的愁悶在眉頭凝結,而那些隱伏在眉眼間深邃而無法望穿的心思,則顯然是過分地熟熱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初孕的女子看著窗外,竟不知不覺地笑了開來。
  她慣常喜歡九月,喜歡九月裡溫潤的深情與憂愁,彷彿經歷著一首詩般,感覺冷凝的文字包裹著燙熱的情感,卻不直露,只是執著地用一種象徵的表情,承載生命的喜樂哀愁,如一枚靜止的符號。像詩一樣的季節呵!沒有燒炙體膚的焚風,也沒有沁冷入骨的溫度,一切都恰到好處,連心情也是,幾分漠然與溫熱,遠遠近近,像成熟的愛情。
  那麼,就讓這孩子也成為一個詩人吧!撫著飽滿的胎肚時,她心想,如果能讓「美」的信仰成為一種胎教,那麼「詩」也就會成為這孩子與生命周旋時的一種態度,遠遠不只是紙筆之間,更多的是一種低飛而過的姿態,既不陷入、也不遠離。
  或許該這麼說;她更願意,讓詩的意念貫通血脈,融化成這孩子血液裡的基因。
  一個將在如詩的秋裡誕生的孩子呵!
  想著想著,她竟不覺地又笑了起來。

二、
  對奕的時候,他無端想起剛出生的小孩。
  而棋局仍在進行,黑子與白子之間,結構出一張細密的網,層層疊疊,猶如人生一般繁複。那時他的資歷仍淺,段位不高,但下棋的熱情是有的,每一回起手落子間他總是反覆思量,像極了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正緊緊揪著眉頭,思考一個可以侵城掠地的佈局。
  只是眼前的這盤棋,他似乎下的特別緩慢。指間的黑子在半空中逗停了半响,才緩緩落下,但一離手卻又不甚滿意,宛然有些什麼正困擾著他,棋盤上的,棋盤外的,人生。
  後來他常說:「下棋就像經營一個虛擬的戰場,不能一昧防守而不思進攻,也不能一昧進攻而中路大開,必須綜觀全局,時而有近戰一博的膽識,時而有長拼久戰的計謀。」據說,就是那時領略出來的。
  也多虧了這樣的領略,讓他倏地意識到未取名的小孩,也應該取一個具有意涵的名字,這名字暗暗地伏藏了他對於這個小生命的冀盼,希望他將來不只能夠站的高一些,也應當具有深謀遠慮的識見,因此「知遠」、「知遠」這名字在他口中喃喃地唸了幾次,再冠上祖姓「高」,便成了他的長子。
  「高知遠」呵!他又喃喃地唸了幾次,感覺順口了之後,為父的喜悅才終於攀上眉尖交際,化去一疊精思細慮的皺痕,揚眉抬眼地繼續未竟的棋局。
  聽母親說,那是他第一次草草結束黑白交錯的對陣,興沖沖回家,替孩子取名。

三、
  這天午後,西元一九七九年,九月,悶熱的暑氣在長天大地間被稀釋開來,隨著旋起的秋風漸漸轉淡,終於,也有幾分薄薄的涼了!在虎尾鎮的一家醫院裡,陣痛的母親忽然被送進了產房,像所有即將臨盆的孕婦一樣,她感到有些緊張,卻必須不斷提醒自己,讓揪緊的心情放鬆下來,感覺一種劇烈的疼痛在下腹間爆發,卻只能一次次深深地呼吸、吐吶……
  那時,父親正在戶外執行警務,好不容易輾轉聯絡到他時,母親早已被推進產房裡待產了!幸好當時局裡的長官開明,只簡短地說了幾句應景的話後,便應允父親離開;於是父親這才跨上那輛曾陪伴我們一整個童年的偉士牌機車,頂著初秋的午後陽光,自警局裡轉出,騎向他那即將臨盆的妻子。
  當時鄉間的道路還有些曲折,彎彎轉轉,好不容易遇見一條較為寬敞的長路,面對兩旁街景,卻早已無心辨認,他只是一勁地騎,讓風的呼嘯在耳際迂迴,漸漸將遠處房舍全都拋向腦後,直到看見路的盡頭,那座天主教醫院巍峨地聳立眼前,父親停下車來,深深呼吸,竟然,就這樣不自覺地微笑開來;彷彿已能感應產室裡頭,那初初滑過產道的生之鼻息,以及在護士溫柔指掌下,輕輕拍打後的啼聲嘹亮。

四、
  後來,我常常想像那樣一個夜晚。
  偶然幾聲驚雷,窗外,初秋的雨聲淅瀝,卻別有一番少有的寧靜。四方屋裡,她刻意將窗敞開幾分,讓雨的清新漫進窗來,一盞燈下,翻開學生的作文簿,時而點頭稱道、時而搖首皺眉,每一篇她總是精品細酌,再加以潤辭訂正,且不時地評點幾句,只一晃眼,濃熱的咖啡轉冷,而一疊作文簿也所剩無幾了!
  這時她的雙眼已經幾分疲累,思慮也已有些僵凝,卻忽然在一段精采的敘述間頓住,紙上的用字遣辭,使她目光驀地燃亮,思緒也渾然顫醒,恍如窗外的雷聲偶然,讓她不禁揉了揉倦憊的雙眼,理一理過多文辭堆積而遲鈍的思緒,重新煮一杯咖啡,再坐回燈下,就像形式主義所描述過的那樣,精讀,而不貪快。
  細細讀來,但覺文章的內容雖嫌平淡,可敘述的手法卻勝人一籌,透過戲劇性的鋪排方式,學生巧妙地將外在衝突與內在情感結合,融情入景,再佐以典雅的修辭,細細寫來,一場描述師生臨別時的對話,竟如泣如訴,如詩亦如畫了!
  原以為這應當是一篇高三學生的佳作,但翻面一看,竟只是一個入學不久的新生,信筆而就,已十分驚喜。
  這驚喜讓她雀躍,在這鄉間高職服務多年,見過多少淳樸而質實的孩子,卻難得遇見一枝如詩的彩筆,這彩筆倘若善加培育、誘導,日後或者大有可為?因此一念之善,堅實地化作筆尖分數,幾個簡單而曲折的線條,圈圈繞繞,是她歷年評閱以來的最高。
  後來我常想,那些關於美的信念、那些對於文學的追索,究竟是什麼在意識裡默默支撐著,讓我從高中、大學、研究所一路拾級而上始終不離不棄?每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我總是回到那樣一個夜晚,彷彿真的看見老師輕輕地攤開我書寫成章的本子,然後輕輕地微笑,輕輕地在紙上寫下她的點評,最後讓那殷紅墨色所評定的分數,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底。
  直到現在,關於文學,我依然篤實地信仰著,因為懂得了那樣幽微而深遠的心意,所以虔誠。

五、
  拿到碩士學位那天,沒有特別歡喜,只是靜默地感覺時光荏苒,幾分憂傷淒冷,悄然無聲。
  而世界依然紛擾,爭爭鬥鬥的,總是將文明糟蹋成一個野蠻戰場,腥風血雨,熱鬧的永遠是喊打喊殺的無邊慾望,而沉默的卻是真理、是藝術、是美,是那些日夜掙扎於十丈火宅,生如燒煮,死亦無能的芸芸眾生……
  幸好,中國思想固然講究實踐性格,但我偏偏沒有那份救世的雄心,因此,倘若問我爾今爾後的計畫,其實早已在心裡盤算許久,那些文學世界裡的靜好,無論是劉勰還是羅蘭巴特,也許只要一間小小的書齋,或者再加上一方講堂,讓文學與美的辯證可以延續下去,然後寫幾篇文章,關於生命的詩學,關於詩學的生命。

    
  

  

很文學的一篇自傳
令人印象深刻
直到現在,關於文學,我依然篤實地信仰著,因為懂得了那樣幽微而深遠的心意,所以虔誠。
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