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0月 10, 2007 10:28 pm
和人約在台北捷運車站八號出口，是剛過晚上九點補習班下課時分，滿身疲憊的高中生成群從電扶梯湧了下來，隔了打著鵝黃燈色的誠品書局看那些喧嘩的身影，也有裙子改得極短的高中女生結伴靠在欄杆上嬉鬧的、又或獨自拖著書包沉鬱走入書店翻看參考書的……洶湧瀰漫，空氣中充斥著揉合食物和汗臭的刺鼻氣息，突然之間，一對戀人模樣的男女自我眼前言笑晏晏地走過，男的是你學弟，右手勾著的那女孩也穿著制服……我微微偏過了臉，心中彷彿又被什麼輕輕刺著，緊緊揪住蜷縮了起來。
縱然那段可供留戀的昔日已無可挽回，九月北上以來，這仍是最教我傷心欲絕的景象之一，往往轉過街角，迎面遇上一大群穿鵝黃制服的女生聒噪得叫人憎厭地霸占交通，又或瞥見圖書館中埋頭苦讀的清癯背影……當一切已成過去，類似的場景重又在眼前鋪展開來，就格外像是捧著一把碎琉璃直直按上心房，提醒這段早已結束的戀愛，對於我，仍具有多大的效力。一次晚歸的捷運上，坐定以後，捷運椅背另邊的位置隨即被個男孩佔去，我垂下頭，聽他低聲笑著跟手機聽筒那端喁喁說著什麼，聲音當然沒有你來得迷人，忽然他問了一句：「台南冷麼？」不禁為話筒那端的少女微微顫慄起來，鮮血和蜜掺拌著淌流了大半個胸腔，再也支撐不住，幾乎就要順著椅背滑下。
北上以前，並未真正意識到北與南三百公里之遙，原來真正存在了這許多差異，僅僅只是很單純地想著要往你所在之處更靠攏些許，想起來，無論是文本上的縱隔或地理上的屏擋，比起你的堅守，我更容易因為情感的因素而往你傾斜。你對我提過說自己覺得很不錯的每一文本，包括《源氏物語》、《神曲》、《草房子》等書，我總不嫌煩瑣地立即找來看，就算那只是你在話題行進的當兒無心提及的旁支末節也一樣，遑論你深心喜愛的村上春樹，雖然我並不真正喜歡，但仍為你看完所有他出版的書籍，和你一起買的《舞．舞．舞》擱置的地方不在別處，正在枕畔的小書櫃裡，那個額頭一仰便能得見的位置。北上以後，才發覺自飲食、交通、禮俗到政治氛圍，處處都和我過去所學不同，皆須重新調整過。以前曾經每天在氣象報導上看見的晴雨雷電，真正降臨在自己生活中，連帶影響了穿紮打扮才能深刻覺得這反覆的天氣多不便，尤其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過慣了，一下子置身於北地動輒陰雨連綿數十天的秋冬天氣型態，很難不叫人悶悶以對，但畢竟仍和你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相同的空氣。雖然，我日常起居多在燈火繁華燦爛得猶如晶宮玉殿的東區，與你當日偕我漫步行經的、富含人文氣息的大安區兩者相鄰，街景人物卻大相逕庭。
除此之外，似乎對這座城市我並不抱有更多期待，儘管台北總愛自詡為首善之都，營造出一種台北居民相較其他地域更加優越文明的假象來，但我偏偏對這樣的自誇很不以為然。我為了什麼北上唸書你必定知曉，即使，決定北遷時我們已然分手，而北上以後，我們亦再不曾碰面。最靠近你的時候，往往是下了課回到宿舍，打開電腦看見你MSN上狀態放著「線上」的標誌，點擊滑鼠敲開視窗，心中囤積了無數想對你傾吐的話，但沒有說，直到你去睡了才跟著下線的徹夜相對。當然，你也並非全然對我毫無聞問，你知道我向來晚睡，就算沒有什麼事仍要拖到三更半夜方願意收拾睡覺，偶爾仍會主動叮嚀我早些就寢之類……你甚至曾禮貌性地約過我，說要領我去汀州路一帶吃小吃，並且極力向我推薦其中幾家酸辣鮮濃、醬料道地的泰式料理，我不知道這原是種客套，以為敲好了時間，何況你說你答允過我就一定會做到，理當就能成行……想起來，這天真的信任幾乎是可笑的了，記得我們原本約好在一個週末裡的下午，是我選的，挑揀的時候想著正因為是假日，有另一段充裕的時間可供在你陪我的下午之後，自己一個人再回去走一次，因為如果以後再做的話，會感到很痛苦……
我記得每一句你對我說過的話，走過每一條，你握著我走過的街道……可是之於愛情，單方能夠挽回的，恐怕及不上我對你的萬一。
初次為你讀《源氏物語》是在成大圖書館，和台大圖書館一樣，兩者皆擁有古典宏偉的建築外觀和豐富館藏，只是後者和這盆地的其他許多地方對我來說，更容易添上一層對你活動其間的想像。我先從蒐羅幾十禎原版大和繪的《源氏物語圖典》看起，後來讀林文月譯的洪範版，覺得書上在對答酬唱時所用和歌的翻譯同你告訴我的似乎不盡相同，遂又從架上取下豐子愷譯本，果然流麗典雅多了。整整三大冊讀完，驀地抬起頭，窗外已然一片漆黑，唯工學院大道兩側新點上的路燈夾雜林葉間，不時在玻璃窗面上微微一爍，閃過一絲亮芒……我嗜吃宇治金時，說穿了不過為著《源氏物語》場景多在京都，最後十帖才拉到宇治去這般細小的聯結，然而之後每逢吃宇治金時，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的往往是這一幕。
我大概了解你喜愛《源氏物語》的緣故，和《紅樓夢》一樣，兩者皆描述太平盛世中貴族門第由盛至衰的故事，只是前者多描繪器物遊藝、偏重塑造倫常下的混亂衝突；後者則有較強的哲學性和隱喻象徵。以藝術形象反映時代，這是另一種寫實筆法，雖則每當想起《源氏物語》中源氏有情還似無情的糾纏，我仍會近乎反射性的皺起眉來……這幼稚而無心的舉動說給你聽，你必然會莞爾笑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吧？
只是，我又憑什麼這樣想呢？小說中源氏固然是眾女子的心魔，但你之於我大約也相差無幾。你像一些萬分瑣碎的斷片散落在生活中，這裡一點點、那裡一點點，匯集起來就是最大的力量。我總是願意多關心慰撫你一些，儘管明知你並不需要，何況我所在意的，恐怕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用膳與否、心情與課業……每每關心你的睡眠飲食，怕你熬夜準備presentation，累倦得四肢沉怠酸痛，隔天還要勉力睜著血絲遍佈的雙眼趕赴第一堂課，那我必然又要憐惜又要不捨，更要擔心你打球碰撞扭傷，憂病懼死，一切擔憂在你身上放大到最極致的地步，還深怕不夠細緻。一次偕朋友去你以前就讀過的學校觀覽，夜晚走在建中長廊上，撫摸你曾和你的友伴們共同倚靠、跟歷史老師說我們是蘇格拉底啊的橫式石欄杆，教室中疏疏落落兩三個人，全是留下來晚自習的學生，正為著黑板上學測倒數的天數而加緊苦讀，像去年的我們一樣。週遭半點人聲也無，我在教室外細細地停了下來，踮起腳尖，伸長手去碰觸牆外吊著的盆飾垂落的枝蔓，晚風從頸窩邊撲過，冷涼如水，挾夾操場上傳來的不時走音的管樂樂聲，又是幸福，又是寂寞。
這追尋是否仍屬徒勞？我不得而知，然而在這一次又一次實踐追溯的過程中，我總是揣測著，會否其中有哪一次，我將在那些可資憑弔的場域中與你不期然相遇，只因你也前來懷念有關我的種種……
相見不如不見。這是年前我淚眼迷濛地對你說過的話，彼時我害怕那些隱隱騷動的不安會當面被落實以言語，或更銳利的方式，不得不故作的決斷。後來我漸漸學習到有些事總會過去，雖則，在這句話被說出的時候，其實相對有另個部份永遠都會被留下，無論淘選多少次。時間並不會完全沖淡一切，只是讓稀薄的表層被稀釋淡忘掉，留下那些比較深刻的部份，深度就透過回想的篩選而一次次加深了，被固著在心的模板上，並且越遠離、越能體會到一切已成定局。如今，儘管與你居處同一座城市，我要說的仍是這句話，因為已經習慣了避不見面的日子，以及隨之在生活中無數憑記憶與想像勾引起你，於是處處皆彷彿有你來過的痕跡……也還是故作決斷。
一再往回眺望，從那些既有的昔時陳跡中去辨認你，試圖更接近你一些……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你所喜愛的，為了你，當然我願意對它們發出一點好奇與興緻來，雖然，無論是地理上的版塊或文本中的圖誌，再怎麼靠近也仍舊分屬兩者，並且你無所動搖，繼續因循著原本的道路，那些我無法多往前走一步的路，好像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縱然那段可供留戀的昔日已無可挽回，九月北上以來，這仍是最教我傷心欲絕的景象之一，往往轉過街角，迎面遇上一大群穿鵝黃制服的女生聒噪得叫人憎厭地霸占交通，又或瞥見圖書館中埋頭苦讀的清癯背影……當一切已成過去，類似的場景重又在眼前鋪展開來，就格外像是捧著一把碎琉璃直直按上心房，提醒這段早已結束的戀愛，對於我，仍具有多大的效力。一次晚歸的捷運上，坐定以後，捷運椅背另邊的位置隨即被個男孩佔去，我垂下頭，聽他低聲笑著跟手機聽筒那端喁喁說著什麼，聲音當然沒有你來得迷人，忽然他問了一句：「台南冷麼？」不禁為話筒那端的少女微微顫慄起來，鮮血和蜜掺拌著淌流了大半個胸腔，再也支撐不住，幾乎就要順著椅背滑下。
北上以前，並未真正意識到北與南三百公里之遙，原來真正存在了這許多差異，僅僅只是很單純地想著要往你所在之處更靠攏些許，想起來，無論是文本上的縱隔或地理上的屏擋，比起你的堅守，我更容易因為情感的因素而往你傾斜。你對我提過說自己覺得很不錯的每一文本，包括《源氏物語》、《神曲》、《草房子》等書，我總不嫌煩瑣地立即找來看，就算那只是你在話題行進的當兒無心提及的旁支末節也一樣，遑論你深心喜愛的村上春樹，雖然我並不真正喜歡，但仍為你看完所有他出版的書籍，和你一起買的《舞．舞．舞》擱置的地方不在別處，正在枕畔的小書櫃裡，那個額頭一仰便能得見的位置。北上以後，才發覺自飲食、交通、禮俗到政治氛圍，處處都和我過去所學不同，皆須重新調整過。以前曾經每天在氣象報導上看見的晴雨雷電，真正降臨在自己生活中，連帶影響了穿紮打扮才能深刻覺得這反覆的天氣多不便，尤其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過慣了，一下子置身於北地動輒陰雨連綿數十天的秋冬天氣型態，很難不叫人悶悶以對，但畢竟仍和你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相同的空氣。雖然，我日常起居多在燈火繁華燦爛得猶如晶宮玉殿的東區，與你當日偕我漫步行經的、富含人文氣息的大安區兩者相鄰，街景人物卻大相逕庭。
除此之外，似乎對這座城市我並不抱有更多期待，儘管台北總愛自詡為首善之都，營造出一種台北居民相較其他地域更加優越文明的假象來，但我偏偏對這樣的自誇很不以為然。我為了什麼北上唸書你必定知曉，即使，決定北遷時我們已然分手，而北上以後，我們亦再不曾碰面。最靠近你的時候，往往是下了課回到宿舍，打開電腦看見你MSN上狀態放著「線上」的標誌，點擊滑鼠敲開視窗，心中囤積了無數想對你傾吐的話，但沒有說，直到你去睡了才跟著下線的徹夜相對。當然，你也並非全然對我毫無聞問，你知道我向來晚睡，就算沒有什麼事仍要拖到三更半夜方願意收拾睡覺，偶爾仍會主動叮嚀我早些就寢之類……你甚至曾禮貌性地約過我，說要領我去汀州路一帶吃小吃，並且極力向我推薦其中幾家酸辣鮮濃、醬料道地的泰式料理，我不知道這原是種客套，以為敲好了時間，何況你說你答允過我就一定會做到，理當就能成行……想起來，這天真的信任幾乎是可笑的了，記得我們原本約好在一個週末裡的下午，是我選的，挑揀的時候想著正因為是假日，有另一段充裕的時間可供在你陪我的下午之後，自己一個人再回去走一次，因為如果以後再做的話，會感到很痛苦……
我記得每一句你對我說過的話，走過每一條，你握著我走過的街道……可是之於愛情，單方能夠挽回的，恐怕及不上我對你的萬一。
初次為你讀《源氏物語》是在成大圖書館，和台大圖書館一樣，兩者皆擁有古典宏偉的建築外觀和豐富館藏，只是後者和這盆地的其他許多地方對我來說，更容易添上一層對你活動其間的想像。我先從蒐羅幾十禎原版大和繪的《源氏物語圖典》看起，後來讀林文月譯的洪範版，覺得書上在對答酬唱時所用和歌的翻譯同你告訴我的似乎不盡相同，遂又從架上取下豐子愷譯本，果然流麗典雅多了。整整三大冊讀完，驀地抬起頭，窗外已然一片漆黑，唯工學院大道兩側新點上的路燈夾雜林葉間，不時在玻璃窗面上微微一爍，閃過一絲亮芒……我嗜吃宇治金時，說穿了不過為著《源氏物語》場景多在京都，最後十帖才拉到宇治去這般細小的聯結，然而之後每逢吃宇治金時，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的往往是這一幕。
我大概了解你喜愛《源氏物語》的緣故，和《紅樓夢》一樣，兩者皆描述太平盛世中貴族門第由盛至衰的故事，只是前者多描繪器物遊藝、偏重塑造倫常下的混亂衝突；後者則有較強的哲學性和隱喻象徵。以藝術形象反映時代，這是另一種寫實筆法，雖則每當想起《源氏物語》中源氏有情還似無情的糾纏，我仍會近乎反射性的皺起眉來……這幼稚而無心的舉動說給你聽，你必然會莞爾笑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吧？
只是，我又憑什麼這樣想呢？小說中源氏固然是眾女子的心魔，但你之於我大約也相差無幾。你像一些萬分瑣碎的斷片散落在生活中，這裡一點點、那裡一點點，匯集起來就是最大的力量。我總是願意多關心慰撫你一些，儘管明知你並不需要，何況我所在意的，恐怕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用膳與否、心情與課業……每每關心你的睡眠飲食，怕你熬夜準備presentation，累倦得四肢沉怠酸痛，隔天還要勉力睜著血絲遍佈的雙眼趕赴第一堂課，那我必然又要憐惜又要不捨，更要擔心你打球碰撞扭傷，憂病懼死，一切擔憂在你身上放大到最極致的地步，還深怕不夠細緻。一次偕朋友去你以前就讀過的學校觀覽，夜晚走在建中長廊上，撫摸你曾和你的友伴們共同倚靠、跟歷史老師說我們是蘇格拉底啊的橫式石欄杆，教室中疏疏落落兩三個人，全是留下來晚自習的學生，正為著黑板上學測倒數的天數而加緊苦讀，像去年的我們一樣。週遭半點人聲也無，我在教室外細細地停了下來，踮起腳尖，伸長手去碰觸牆外吊著的盆飾垂落的枝蔓，晚風從頸窩邊撲過，冷涼如水，挾夾操場上傳來的不時走音的管樂樂聲，又是幸福，又是寂寞。
這追尋是否仍屬徒勞？我不得而知，然而在這一次又一次實踐追溯的過程中，我總是揣測著，會否其中有哪一次，我將在那些可資憑弔的場域中與你不期然相遇，只因你也前來懷念有關我的種種……
相見不如不見。這是年前我淚眼迷濛地對你說過的話，彼時我害怕那些隱隱騷動的不安會當面被落實以言語，或更銳利的方式，不得不故作的決斷。後來我漸漸學習到有些事總會過去，雖則，在這句話被說出的時候，其實相對有另個部份永遠都會被留下，無論淘選多少次。時間並不會完全沖淡一切，只是讓稀薄的表層被稀釋淡忘掉，留下那些比較深刻的部份，深度就透過回想的篩選而一次次加深了，被固著在心的模板上，並且越遠離、越能體會到一切已成定局。如今，儘管與你居處同一座城市，我要說的仍是這句話，因為已經習慣了避不見面的日子，以及隨之在生活中無數憑記憶與想像勾引起你，於是處處皆彷彿有你來過的痕跡……也還是故作決斷。
一再往回眺望，從那些既有的昔時陳跡中去辨認你，試圖更接近你一些……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你所喜愛的，為了你，當然我願意對它們發出一點好奇與興緻來，雖然，無論是地理上的版塊或文本中的圖誌，再怎麼靠近也仍舊分屬兩者，並且你無所動搖，繼續因循著原本的道路，那些我無法多往前走一步的路，好像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