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球地獄
「今年我老爸要競選里長三度連任」
這是八年以前的事了,從保安宮的乩童開口以後,老爸一直對自己命中注定要成為竹南鎮的某里小里長的事深信不疑,這對於我們家族來說具有極為深遠的意義。從我還是個赤腳娃娃時開始阿公就是地方的士紳,擔任境內慈裕宮的總幹事;農會顧問等等,也擔任本里里長。在這樣的小地方,里長正是最接近民眾也最具即時動員能力的民選單位。直到後來阿公年邁,逐漸無法在體力上應付里內每樣事務,在壹次競選中敗下陣來,自此家族便逐漸沒落,那時我國小二年級。這一退下來我們的競爭對手竟無人能擋,連當了12年的里長,直至阿公往生那年,仍是阿公未竟的遺憾。我還記得阿公愛穿大衣戴著深藍色的扁型帽,杵著杖,一行人背著彩帶沿街拜票的樣子。
阿爸是個浪子,犯過重罪,獄過,壞過,放蕩也揮霍過。我從來不了解他這樣荒唐的過去,為何在某一年忽然省悟,從台北,舉家返鄉定居。開始做起小生意,結交鄉里名流,在我印象裡他總是一副兄弟腔態,胸前的刺青還活靈活現的,對家人不是打就是罵,怎麼那一年,忽然一下子就換了個靈魂。而彼時便輪到我了,我也流浪,也荒唐,嗜談戀愛也隨意丟棄愛情的對象,我以為我這一切的過往阿爸是都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畢竟與我來說,我的沉淪與他相較,確實是微不足道的。當然他們的世界,在我的理解是非常片面的,我所知他年輕時的秘密,都不過是那時我看小說或電影裡的情節,加上自己的想像渲染而成的,事實如何,我並一無所知。但沿襲這樣的傳統,阿公那一代與阿爸至我這一代,我們的親子關係,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今日我在家前的街道懸掛起民眾熱情贊助的彩球,平時這種情景是不可能發生的。在我們凍結的父子關係裡,是不可能讓我們有機會為彼此效力的,他是他,我是我,沒有任何招呼的理由。直至去年,因為我私人的糾紛,在我自宅之中,被忽然衝進的一群人打倒在地,這當然是我自己認人不清造成的,怨不得人。我蓄著一頭長髮,臉面也還算清秀,閃亮的很,卻被他們打成了個大肉包一樣糾結的五官。這樣丟臉的事當然不能給我的死對頭老爸知道的,只想著自己要去報復,去聚眾滋事要回來,但卻因為顧及某些緣故,只好忍氣吞聲怕牽連別人。但畢竟苗栗就這麼小,老爸又有地利人和之便,不出兩個禮拜就被老爸打探到了。老爸自回鄉以來從未醉酒,我聽說當晚他醉倒在路旁被人扛回家,怎說也是個里長,這樣實在不太好看,我雖沒見到那樣的畫面,但一回想,不知怎地,便在台中的某個角落哭了起來。我回到家鄉老爸已經將所有對方的滋事者全部押解到我家大堂,一陣凶狠的咆哮之後對方也表示深深的歉意並且進行賠償,這下我裡子面子都要回來了,但是我並不愉快,反而為他的多事,莫名的感到鼻酸。
「你別以為我會愛你,老爸。」
這挺馬椅少說也有個一樓半那麼高吧!我在高空像馬戲團小丑一樣揮汗懸掛著彩球。這兩天風勢又很大,馬椅晃動的劇烈而我兩腿發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懼高症的症狀,我只知道下面有許多里民在看著我的表演,怎麼說也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的慌張。我一邊冷汗直冒,一邊盡力壓抑不斷因為恐懼而劇烈抖動的雙腳,將一顆顆彩球逐行懸掛上去。此時阿爸正在馬椅下將一顆顆彩球遞給我,我們始終沒有交談。我在懸掛中看著下方競選招牌,上面的承諾隨著我的攀高越來越小,模糊中我不經意的看見阿爸看著我的表情,就好像當年阿公臉上的皺紋一樣鮮明而滿是風霜。這一刻,我瞬間明白了阿爸回鄉競選的意義,我彷彿在阿爸身後看見穿著大衣戴著深藍扁型帽的微笑著的阿公;我驀想起那些童年我也期望過阿爸能回家帶我們參加園遊會的記憶;我忽然想起流浪時也羨慕過別人家吃團圓飯的自己;我彷彿,彷彿,彷彿在此時忽然有個多雨的夏天在我眼底逐漸升起,氾濫。
「你扶的穩當一點吧老爸!時間還早,我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是不懂拜票與寒暄,但是我跟你說,提到這個吊彩球阿,沒有個三兩下功夫是不行的!你看這馬椅這麼高,平衡感尤其重要;還有這個彩球啊,這個間距要怎麼拉,都是一門學問.....」
在某個夏天的上午,苗栗的某個小鎮,有一條冰川,正閃耀在陽光中,並逐漸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