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背山》的中心主題是透過多層次的對比與李安一貫細膩的人性捕捉,道出同志情感在當時美國保守的社會文化下,戲中角色所受到的心理壓迫,最終得到的不是救贖而是悲劇的降臨。希斯萊傑(Heath Andrew Ledger)在片中飾演的角色艾尼斯(Ennis)性格極度壓抑,這點與李安似乎有所神似,在片中他的性格層次與轉折表現我們可以大約分幾段落來觀看:山上、結婚、重逢、離婚與死亡。當他與傑克(Jack)相遇前,一直害怕去面對自己的同志身份(或不自知),但碰上性格極度熱情的傑克慢慢打開這一扇他永遠都不敢觸碰的(真實)情感之門,在山上的一場床戲經由傑克的性主動引導,開啟了他長年抑制的心理,所以他是處於「施」而傑克成為「受」的位置,在此反而顛倒過往倆人的性格,艾尼斯成為「主動」,傑克則是「被動」,這場戲表現出他的一種情感的徹底宣洩與爆發。在他們即下山前李安細膩的去刻劃艾尼斯「沉默中」的鬱鬱寡歡的情緒,鏡頭先以遠景捕捉他獨坐在草地上,傑克前去叫他一同下山,並開玩笑的用繩子套住他的腳使他跌倒,這使得艾尼斯憤怒的揮拳向傑克,倆人扭打在地上。傑克本是希望能逗他開心,但卻惹來他的氣憤,這氣憤的情緒是他面對倆人即將時的哀傷、不捨、無奈與在乎傑克所表現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而當他們下山分手後,艾尼斯躲進小巷中痛苦的發洩情緒(壓抑的哭)。希斯萊傑將這種內斂卻又充滿波濤翻騰的內心情感詮釋得相當入微,在這沉悶寡言的外表下,充滿多層次的情感,兩者的對比與衝擊,自然就牽引出這煎熬的心境。

當他們多年重逢後的處理,艾尼斯先是難掩內心的興奮之情在窗口等候,當倆人在樓下見面後,艾尼斯將傑克推到角落旁擁吻,再次強調出他情感壓抑的爆發,此時艾尼斯的太太意外發現到他們相吻的舉動,她所受的震撼伴隨著背景的母題音樂「opening」予以呈現,呼應著最初當艾尼斯痛苦的與傑克分手後,獨自躲到暗巷中痛哭,背景的母題音樂「opening」音樂慢慢響起並連接到下一場艾尼斯與妻子的婚禮。以艾尼斯的角度來看是悲傷(分手)到狂喜(重逢),以他妻子的角度看是喜悅(新婚)到傷心(真相)。

當艾尼斯離婚後他與傑克的感情也開始產生摩擦,艾尼斯批評他私自去找墨西哥牛郎,傑克抱怨艾尼斯不一起共同生活,接著艾尼斯在一間酒吧結識一位女服務生,倆人開始交往,但最後終究分手艾尼斯並被女服務生怒罵他任意忽略她的情感使她傷心欲絕。這兩者的對比,艾尼斯因為童年的陰霾(村中虐殺同性戀者的景況),使他不敢與傑克一起生活在山上並經營牧場過著烏托邦的生活,她與女服務生的交往一方面顯現出他不得不順應父權社會或說主流社會價值觀下的生活,即使他根本無法在其中找到任何認同,艾尼斯明瞭他的社會邊緣人身份,就如片中他言道:「(面對社社會)你無法改變它,那你只有忍受。」而他與女服務生短暫的戀情再度告吹也表現出他面對異性戀情感的無力感,在異性戀社會他找不到認同,面對與傑克生活卻又退縮,這種矛盾的情感心理在結局的一場戲中昇華到悲劇的高點,悲的除了天人永隔外更是他無法面對自我的悲。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的悲劇論強調悲劇的發生是出於主角的錯誤認知與人性缺點,而到黑格爾(Hegel)時他強調悲劇的形成是基於「衝突」。黑格爾將之分為三類: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和人與自己的衝突。在《斷背山》中我們可以看到是角色(艾尼斯)與人(社會)的衝突及與自已內心的衝突,他的兒時陰影先影響他不願正視自己的真實情感,即便在與傑克有肉體上的接觸後,仍否認自己絕非同志,只是一時的衝動,而當他接受自己同志身份後內心陰霾又使他卻步與傑克共同成家生活。而主流社會的霸權價值觀,也束縛著他的生活,雖然美國在60年代開始陸續出現同志運動,但在這偏遠的村鎮仍是具濃厚的父權思想,加上宗教的保守勢力,這兩種衝突蘊釀與推動整體敘事結構。

另外,黑格爾提出悲劇主題中角色的人際衝突,其中兩點:兩種普遍精神力量的差異、角色所處的特別情境所產生的衝突。艾尼斯與傑克可各自代表著不同的信念力量,艾尼斯受制於父權社會所以象徵著主流社會價值觀,在此社會標準下沒有所謂的同志生活,只有異性戀婚姻,此外都是可以被社會唾棄批判與消除的。傑克是自由樂觀的表徵,他只在乎相愛的彼此能否結合,渴望避世的桃源生活。而角色情境所產生的衝突方面,他們倆人的相愛本身沒有任何錯誤,黑格爾說不宜表現悲劇的主題其中包括:出生時的既定「社會地位」或「階級身份」等差異。他認為這一切都可靠人的力量予以超越進而達成願望,社會本來就是有階級的區分,過於著墨這階級情感的差異,是沒有太多意義可言。且先不論黑格爾的論點是否成立,在此的重點是社會階級的限制是有超越的可能,但天生「基因」的差異要怎麼超越與改變?這無法超越的差異成了此悲劇因子的要點。回到情境衝突,這情境就是社會思想的保守,同志的愛情碰上保守的父權社會,衝突便由中產生。

亞里斯多德說:「人的性格決定他們的品質,但他們的幸福與否取決於他們的行動。」所謂行動是受人的思考與選擇所驅使,而幸福是「倫理學」中的理念,
在此不多闡釋簡言之即理性的道德行為,絕非單純的享樂主義。但在此我暫且替換掉幸福的概念,以是否能真誠的面對自我與認同自我作為替換。以此論點來看《斷背山》,人是理性的動物所以有選擇與思考的能力,在此艾尼斯無疑有思考的能力,但他有選擇的能力嗎?這選擇的權力早在童年時被父親所剝奪,這思想在他成長後則被社會強化(異性戀社會)。
最後,《斷背山》整體來說讓我喜歡的除了對邊緣社會或說受壓迫者的心境有高度的詮釋外,倆個主角性格的塑造相當生動。影片一開始倆角色的出場,艾尼斯是搭便車到達雇主住處,傑克則開著他一輛小破車前來。這首先就道出艾尼斯是受「他者」牽引、影響之人,傑克的破車象徵他的自由,儘管這自由並非完美,但與艾尼斯相較之下他不受他者的影響,這也呼應前文所述倆人的對比是:主動/被動、/自由/束縛、樂觀/悲觀、/開朗/沉默、外放/內斂、挑戰/順從…等等,在一場感恩節的家庭聚餐上,傑克跟岳父母一起共進午餐,傑克跟岳父為了小孩應不應該在用餐時看電視而起了爭執,最後傑克向岳父怒吼才讓他沉默下來,由此可見他向父權權威的挑戰。另外他們除了是社會上的邊緣族群,也是社會上低下層的人民,這可對比斷背山的僱主與傑克的商人岳父,他們一個只是農夫另一個是業餘的牛仔而已。

片末,艾尼斯前往傑克的老家希望能將他的骨灰帶往斷背山上,卻遭到傑克父親的拒絕,這場戲以無調性的白色做基調透過屋內靜默與簡單的擺設營造出冰冷的氣氛,李安完全驅除掉顏色帶給人的視覺心理感受,以中性的白色呈現,可說是不予任何評價採取疏離的態度,戲中角色彼此都明瞭自身的目的與情況卻都心照不宣,艾尼斯終於在他者面前認定自我,傑克的父母難道會不知眼前的人就是兒子的愛人嗎?所以父親冷淡的拒絕要求,而母親雖然噓寒問暖但明顯只是客套的問候,不過仍可看出身為慈母的她仍在父權壓抑下盡力為兒子與眼前的男子(媳婦),做她唯一能做的事,即讓他帶走傑克的衣服,而塞在牆縫間的衣服也象徵某種壓抑。艾尼斯性格表現的完整性到此算是達到完滿的整全,連所謂的出櫃都以沉默的氣氛呈現,樓下父親的冰冷與主流價值觀的權威對比樓上發現壁間衣服而傷心的艾尼斯,這種奔騰的激情貫穿全片。

結局時艾尼斯看著傑克與自己的襯衫,與一張斷背山的明信片,留下一句:「傑克,我發誓…」。給艾尼斯是一種反省對觀眾也是反省,我們如何以更寬廣的視野去看待我們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