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戲院,對於〈阿凡達〉這部電影,接受者們最津津樂道的,無非是電影中炫人耳目的特效了。這種對於聲光影像的直截反饋,本來就是戲劇理論中,最容易吸引接受者們注意的場面結構,無可厚非。只是,在感官訴求外,戲劇在「質素」上的追求與設計,可能更關及於這麼一場鋪排,能否跨過藝術門檻的關鍵。換句話說,「劇情組織」真正決定了「質素」的良劣,因為那不僅僅只是表層感官的調動,還更深入地涉及了接受心理與深度思考的裁量,因此,鑑賞一部電影,還應該說說這方面的感覺。

  撇開特效不談,即使僅僅只從電影的敘述方式著眼,也可發現編劇在組織這部電影時的敘事企圖。電影的場景被設計在一個稱之為「潘朵拉」的地方,本身很可能就是一種理想的投射。這投射透過擁有高科技發展的地球人與納美人進行對比。在敘述一開始,地球人與納美人的意符,分別代表了「文明」與「野蠻」等兩組概念。然而,遠道而來的地球人,其實是在商業利益的考量下,意圖進行一場馴化與征服的。所以主角的任務,也就是代表「文明」的此方,到「野蠻」的彼方進行滲透與理解,卻沒想到隨著故事進行,主角對於「野蠻」的理解越深,其認同也隨之愈重,於是,初初那「文明」與「野蠻」的對立結構,遂在語境中悄悄扭轉,直到男主角與納美人公主發生戀情,進而違背任務的原始命令後,這場對立結構的扭轉事實上已經完成,隨著地球人對納美人發動攻擊,「文明」與「野蠻」的象徵概念自此產生了逆反性的顛置。也就是說,在敘事的尾端,編劇替地球人穿上了「野蠻」的意符,而納美人則因為有情有義,進而換上了「文明」的袍子。

  這種結構上的巧妙設計,事實上也透過其敘事效能從劇情延伸到了螢幕之外。因此電影尾聲,接受者們勢必也都在其心理意識上背棄了「地球人」的身份,進而在一個是非的價值意識下,站到了「納美人」的邊上。

  除去敘事技巧本身的技巧展現不說,單單針對這種逆反結構的產生與效應,亦可看出劇本創作者有意在是非的價值觀外,進行對於文明現實的反思及批判。在「文明」一詞所具有的多種含義中,以西方科技為主要代表的進步文明,始終具有鮮明的旗幟。也因此「文明」一直被賦予高等與開化的象徵。許多以「文明」自詡的人們,抱持著我們是「高等人種」的驕傲,在目視現代社會底層的生活模式時,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痛感。原因在於他們認為那些人們是未開化的一群。因此總在未曾深入了解前,即先行斷定「原始族群」的思維形態是野蠻且落後的。於是假「進步」之名行「侵佔」之實的事件時有耳聞。最典型的莫過於白種族群對於印度安人與黑人的壓迫了!正如〈阿凡達〉中,主角有一段十分經典的台詞,大意是說:「只要將這樣的一群人當作敵人,那麼掠奪起來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信哉斯言,這種以進步為名的種族壓迫,至今仍時時可見,差別可能只是壓迫的對象從印度安人,變成了社會的邊緣族群;而壓迫的手段遂從武力入侵,變成了以文明世界的法則制約。

  因此〈阿凡達〉電影中所要顛覆的,遠遠不只是劇情的組織結構如此簡單,其中還包含了文明世界對於自然世界的迫害,以及將其價值意識定於一尊,以實現統治合理性的思維模式。於是,編劇精心地設計了納美人這樣一個族群,其實僅是一種藝術表現時的誇張化手段。整部〈阿凡達〉可以看做是一次原住民為了抵抗殖民者侵略,因而團結起來的「外星人」史詩版。差別僅在於劇中納美人的設計,看似作為地球人的對立面,其實是以一種諷喻的手段,表現當今文明世界所不斷遺失的生命特質。

  正如盧風教授在《人類的家園──現代文化矛盾的哲學反思》一書中所指出的: 

   無論是精神家園的失卻還是生態環境的破壞,都不僅是西方人的事,而是

   包括中國人在內的全人類的事。在人類即將告別20世紀而走向21世紀

   的今天,有頗多有識之士在為人類的家園憂思:人類不僅要有個適於居住

   的地球,而且要有一個精神家園。

盧風教授在該書中,透過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科學主義與主觀主義等四個方面所展開的論述當然十分精彩。但是無獨有偶,在電影〈阿凡達〉裡,我們亦可看見一系列的對比結構,同樣是在對於這種文明的困境進行反思。例如:以納美人全都居住在一棵家族樹上,來反襯現代文明裡,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以納美人對於大地之母的信仰,來諷刺現代文明的精神淪亡;以納美人對於自然世界的尊重,來對比為了價值利益,任意砍伐宰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資本主義邏輯,這種唯利是圖的思維象徵,成了影片中批判的起點,而最後,亦以童話般的方式走向了終點。

  整部電影最為人所詬病的,其實是劇中人的情感結構。接受者們紛紛以「老套」與近似於「風中奇緣」等理由來交相指責。事實上,這種結構延用與變異的問題,在普洛普關於民間敘事的研究中已經反覆指出。其認為所有民間敘事都源自於一種不會更易的深層結構,而這種深層結構在後來的民間敘事裡,多半只是經過了某一個序列的變項,從而演變出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是故,大抵世間愛情故事總會予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實源自於此。那種落魄少年在一個契機裡,經過奇蹟變項,最後推翻敘事序列中之反派,進而成為英雄並且抱得美人歸的敘述結構,在〈阿凡達〉中,演變成一個殘缺主角,因為參與阿凡達的實驗而獲得身體的重生(契機),於是在愛上女主角的過程裡,明白自己的敵人原來是自己的同袍(驚異轉折),因此,基於是非原則,他起身反抗邪惡的掠奪與壓迫(地球人),且為了與更為強大的敵人進行抗衡,因而成為了納美人傳說中的領袖(奇蹟變項),最後伸張正義,並且有情人終成眷屬。

  初初一看,與迪士尼卡通「風中情緣」的情節頗有相似之處,其實根本原因在於這種敘事模式的書寫,本來就有結構上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由於總能輕易地在敘事場中造成接受主體的移情作用,所以歷來敘事者便從善如流,將一個既定的模式變換主角(阿凡達與納美人公主)與場景(潘朵拉星球),再將故事情節推陳出新(落魄主角變成英雄),就成為了另一個奪胎換骨,美輪美奐的愛情故事。

  然而,儘管如此,〈阿凡達〉中的愛情亦有其驚喜之處。敘述情節從陌生且互不理解之兩人的互動說起。女主角由於必須教導男主角熟悉納美人的生活文化,因而在其互動過程中,由冷淡漠視,慢慢地演變成關心與重視。而男主角也從原本的侵入者,為了執行任務不得不滲入納美人之生活軸心,演變成對於該文化具有深入理解,從而愛上該文化系統,也愛上了身旁的納美人公主。坦白說,在這麼大篇幅的劇情裡,電影能夠對於這些細節如此細膩處理,實在是相當難能可貴,其一方面雖然沿襲了固有愛情故事的演進系統(實則亦是現實人生之愛情,可理解與推展的演進系統),一方面展示這樣一種愛情的天然與純樸。在現今愛情故事多半充滿愛慾與價值衡量的功利情節中,〈阿凡達〉裡的愛情透過細膩的鋪陳與最後關頭的生死與之,讓人充分理解那種以「感應」取代「肢體碰撞」之愛情,何以更貼近於愛情超越功利本質上的心靈伴侶。

  無須贅言,電影最後的結局必然也是寓言式的。以寓言的方式來揭示人間的荒謬與真理,〈阿凡達〉之敘事高妙其實源自於此。那是一種非說理式的本質的揭示,透過一種移轉情感的逆反結構,不僅成功地讓自以為是的「文明」在接受心理中被貶斥為「野蠻」,也進一步喚醒人們對於自然世界與原始情感的尊重。在炫人的聲光效果外,我願意陳述這部電影的思維深度,原因豈止在於它曾給我一個午後湲湲不止的眼淚,當然還包括了一整個滿滿的心靈感動,以及觸動了那麼多對於知識侷限的價值思索……

  真的。這是一部精采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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