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小說X》
第二章:喝著紅酒寫小說
在下車後,我想不起剛才給了司機多少車資。不過,我大概給了他一百塊鈔票,他找回一堆硬幣,理由是缺乏鈔票找贖云云。除了失戀一事,最近都是一副無法集中精神的樣子,這種情況維持了好一陣子,至於原因,估計是自己對很多方面也覺得不滿意。
我的筆名是Halu,在現實生活中以「哈路」作為外號,除了已經離世的父母、親戚、舊同事外,所有朋友都叫我哈路,感覺比原來的姓名親切太多,這才能代表真正的自己。我今年二十八歲,是個把寫作當作使命的男人。看清楚,那是使命而不是興趣,我的最終目標當然是出版屬於Halu的小說,把自己的構思和故事傳播於世上。一年前,我不顧大部分人的反對,辭去原來的工作,靠著積蓄生活,專心一志的寫作,創作心裡面不斷追逐的故事。即是說,現在的我無業,根本沒有工作,銀行戶口的存款一直減少,直到積蓄耗盡的一天到來,我或許會從寫作夢中清醒過來。
希望把我留在酒吧的人叫霍啟迪,他是我的老朋友,出生於富裕家庭,不愁吃,不愁穿,多年來都沒有固定工作,說得準確一點,他是完全沒有打工的需要。他的故事同樣發生在一年前,他向父親拿了一筆錢,跟朋友合股開設了一家手機軟體開發公司,那傢伙沒有編寫軟體的學問,對科技產品不熱衷、不熟識,幸好他的幾個搭擋是這方面的人才,在他們努力經營下,公司業績比預期還要理想。一年下來,手機軟體公司替霍啟迪賺進另一筆財富。最近,他教人意外的賣掉自己的股份,理由是編寫軟體不屬於他的專長,倒不如讓幾個好搭擋更自由的發揮才能,分享更豐盛的成果。
於是,我們各自展開了故事的新一頁,命運的軌跡也從此交疊起來,富家子霍啟迪和窮作者哈路先後加入失業大軍。不同的是,他用軟體公司的股份換來一筆錢,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我卻每天拼命似的敲打鍵盤,像個白痴般以烏龜爬行的速度向遙遠的目標進發,為的是一種來歷不明的使命感,創作一段段虛幻的小說情節,和無數真實得無法抹掉的虛構人物,嘗試為這個時代留下一些特別的想法。
哈路,沉默的,無聊的,喜歡寫作。
霍啟迪,健談的,活潑的,無所事事。
不諱言,我承認自己有些妒忌老朋友霍啟迪,他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早就贏在起跑線上,擁有千載難逢的好運氣和丁點兒成就,還有樂觀、活潑、頑皮的個性,偶爾看到他的側臉,我真的自愧不如,不在人世的父母也沒有留下足夠讓我花幾年的遺產。不過,我相信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是那份對寫作的使命感和追逐理想的執著,我放棄穩定的工作,堅持夜以繼日的寫作,投入別人不一定能夠理解的生活。
「哈路,你會覺得孤單嗎?」
辭去工作後,我一個人回到大埔居住,所謂的回到,表示我曾經在這個社區住上幾年,我的小學時代是在這裡度過的。於是,我在一座叫順景樓的住宅大廈租下了二分之一個單位,意思是業主把大單位劃分為兩個小單位,以相宜的價錢出租。業主是個話不多的男人,現身的次數不多,總是一副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有趣的是,他無意中得知我展開了作者生涯,覺得我勇氣可嘉,特別給了我三十巴仙的折扣。說不定,業主也欣賞我的一些作者特質,只是他從來沒有坦白。
大單位稱作十三樓A室,在一分為二後,我住在十三樓的AA室,另一個小單位也順理成章的成為AB室,原有的玄關成為進入兩個小單位的走廊通道。這一年來,AB室不曾有人租住,我曾經懷疑業主是故意讓它閒著,作為存放雜物之用。到了七月初,情況終於出現變化,在某個埋首寫作的午夜,門外忽然傳來一些零零碎碎的腳步聲,和插進門匙開門的聲音,本來滿布灰塵的走廊被人打掃得異常乾淨,根據種種跡象,我可以肯定隔壁來了另一個租客。從那一夜開始,十三樓A室變得不再孤獨,除了我,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他或她。
「哈路,你還覺得孤單嗎?」
得知神秘租客到來後,我的心情好像輕鬆了一點。
回到一個人的家,在開門後,我立即脫下運動鞋、衣服、褲子,只要把門關好,便不會有人打擾我的思緒或干涉我的隱私。赤條條的我愛上了一絲不掛,僅僅穿上內褲的我躺在紅色的三座位布質沙發上,這東西的價格雖然昂貴,但可愛得令我一見鍾情,這大概是別人常說的「一眼就決定了的緣分」。家裡的白燈太刺眼了,我討厭它,卻一直懶得動手換上黃燈,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用手遮蔽雙眼,酒精再次發揮奇妙的作用,我進入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比呼呼大睡更令人陶醉。在不起眼的某一刻,我忽然想起家中的一支紅酒,是霍啟迪那傢伙留下來的。
他曾經不客氣的要求:「我必須在這裡留下一支酒,免得到你家過夜時喝不到酒。」雖然這是反客為主,我卻一點也不介意,反正我的朋友不多,交心的老朋友更是少之有少,霍啟迪大概是唯一的一個,這是我縱容他的最有力理由。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他,我會沒有那麼相信自己的生命,會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再可靠。
我從小櫃子裡找到了蜻蜓形的開瓶器,用過這東西一次,方法非常簡單,把開瓶器的內側手把往下壓,就可以不費力氣把軟木塞完整拔起。不必言明,這個使用機會不多的開瓶器也跟他有關係,他是視紅酒如開水的霍啟迪。價格不明的紅酒一直被我們丟在飯桌上,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我把酒倒在一個玻璃杯子裡,不論是開水、汽水、果汁、牛奶,我都用同一個杯子來盛載。當然,喝不同種類的酒需要配合不同的杯子,我對這方面完全缺乏學問,覺得用什麼杯子都沒所謂。我提著玻璃杯,攤在沙發上慢慢品嘗,要是給霍啟迪知道我在家裡偷偷喝酒,而且是喝他買的名貴紅酒,他肯定會破口大罵。
開動筆記本電腦,我準備開始寫作,也隨便聽一些爵士音樂,似乎碰到了七十年代的老歌,爵士樂的浪漫和哀愁洋溢於面積細小的家裡,更在不知不覺的情況滲入我的心靈。我走進孤獨的思想空間,只有跟世界保持若干的距離,才能專心一志的投入創作,在嘈雜、喧鬧、人多的地方,我沒辦法創作,跟別人共處一室,我也寫不到東西。作者注定是一種孤獨的生物,仰賴的生存元素就是寂寞。
我在舒適的辦公椅上抱膝而坐,往自己的身體尋找一絲隱隱而薄弱的安全感,我的雙眼失去焦點,似是而非的看著熒幕,神智不清的聽著音樂,身體、心靈、音樂逐漸融合為一個抽象的個體,我打開一個檔案,打算續寫一部叫《城市與殺人狂II》的小說,為了保持神秘感,我在所有檔案內以《未命名小說X》作為暫名。別以為這是系列的第二集,事實上,我的構思是所謂的「戲中戲」,故事建立在平行世界的基礎上,分別屬於《城市與殺人狂》和《城市與殺人狂II》,兩個世界互相影響,逐漸重疊起來,最終的結果是徹底的併合。
我實在太熱愛平行世界的點子,充滿著科幻元素,這才是哈路最渴求的作品。
聽著爵士樂,不期然跟隨了搖擺輕快的節奏,敲打鍵盤的速度也相對地加快,我沒有吸煙的經驗,卻想像著自己燃起一根香煙,是清新的薄荷味道,片刻過後,模仿朋友們抽煙的動作,一吸一呼的呼出一個虛幻的煙圈。在如此陶醉的一刻,桌上傳來一陣手機的振動聲,是收到短訊的提示,感覺真的有點掃興。
「哈路,我還在辦公室工作,我覺得很累了,你在忙什麼?不用回答,肯定在寫小說,你什麼都不會做、不肯做,只顧著寫小說。哈哈,我實在很了解你啊。」余若水是個天生的工作狂,現在是午夜十二點鐘,她還是放不下沒完沒了的工作,這傢伙沒有生活,沒有樂趣,對於和她有關的生活,我早就感到厭倦了。
關掉手機熒幕,我選擇視而不見,不回覆她的短訊。
另一個突發情況緊接發生,是個不曾出現的狀況,大門那邊傳來了一連串又混亂、又急促的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誰呢?要進入十三樓A室,必須用鑰匙打開鐵閘,而擁有鑰匙的人只有我和業主,即是說,有可能是業主。
業主突然在午夜到訪?這是可能的嗎?
靈光一閃,我用力搖頭,立即否定這個假設,業主住在距離大埔很遠的長沙灣,突然找我的可能性非常、非常低。換句話說,敲門的人是另有其人,會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在這個假設閃現的同時,我的腦袋出左了一剎那的痴呆,一下子事情好像變得有趣起來,是鄰居,是首次出現的鄰居,是跟我一起分享十三樓A室的神秘人啊。
他幹嗎找我?打算借醬油一用嗎?
由於我家的大門是加建的,業主為了省錢,沒有裝上窺視孔。我只好硬著頭皮,懷著忐忑的心情開門,夾雜著幾分期待和膽怯,半夜敲門聲是小說和電影裡常有出現的橋段,這一次卻活生生的在十三樓A室上演。在極富戲劇性的時刻,時間總是刻意的走得很慢,微妙的兩秒鐘有著一輩子的漫長感覺,在我們無法察覺的時候,時間或許有過一刻的停頓,我當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然後,當所有事物再次活動,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束著樸實馬尾裝的女生,她身穿一件桃紅色T恤,有著英文「Hello」的圖案,下半身是一條灰褐色的牛仔褲,揹著一個時尚的黑色仿皮袋子。諷刺的是,她一臉醉醺醺的樣子,一副笑呵呵的表情,微笑時露出了一顆迷人的虎牙,臉頰有著兩片狼狽、猶豫的酒醉紅。我們兩個陌生人四目交投,準確一點來說,是我帶著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她瞇起雙眼朝著我傻笑,我驚惶失措,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作為開場白,說時遲,那時快,採用主動的竟然是女生的身體,她突然失去平衡似的,從門外撲到我的身上,直到身體接觸的一刻,我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有一條內褲,羞愧得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女生伏到我的肩上,我頓時啞口無言,動也不敢動,她卻抬頭說:「你好……我叫小娟……」她展露一種純真的笑容,彷彿在表情背後沒有任何成年人的麻煩想法。
而且,她再次露出成為了標誌物的虎牙,看起來,也沒有半點嘲笑我的感覺。
這樣狼狽的初次見面,一切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