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18, 2022 8:26 am
每年秋收後都會有幾家喜事，這年除了陳尚，還有田英，但田英這個，不知道算是什麽事，至少不能算是喜事，因爲她在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哭，她也不是象出嫁那樣離開家的。她生完孩子在親戚家坐了半個月月子之後就回來了，回來後收拾了一下，她又有什麽可收拾的？她早知道孩子的命運，她還是在看到孩子的時候會那樣，那種做了媽媽的感受，說不出的激動，喜悅，還有驚奇，這真是她生下來的嗎？她真的生下來了一個生命，一個人嗎？一個會慢慢學會走路，說話的人，學會掃地，洗碗，趕鶏子，然後割穀，插秧……那會是一個漫長而幸福的過程，當然也會有氣惱，失望和痛苦，但是無論是什麽她都不能體驗了，儘管她是那麽願意，即便全是失望和痛苦她都願意，可她還是不能够，她給孩子取好了名字，但她知道孩子不會叫那個名字，她只能把這個名字藏在心裏，象她把孩子孕育在肚子裏一樣，孩子，名字，都是不能從她身體裏出來的，出來了，就和她沒有關係了，就要是別人的了，她留不住孩子，她要留住孩子的名字。她早知道孩子的命運，她也給自己安排好了命運，至少這是可以由她作主的，誰能阻擋她死去？杜翎救活了陳燕子，但杜翎不是萬能的，她能救活的是沒有死去的人。她的心都死了，誰能救活她？她的孩子能救活她。她在坐月子的那幾天聽到親戚家裏人說話，聽到了一個地方，一戶人家的名字，她知道這是她的孩子來救她了，她要活下去，要爲孩子活著，爲孩子做一切事情，所以在孩子被抱走之後她配合家裏人的意思積極斷奶，在奶水差不多沒有的時候回家了，回家就收拾好東西，主要還是她的心，準備出嫁了，也許是出家？出家是做尼姑，斷絕和家的關係，她只是離開家，斷絕家。
她不怨恨父母家人，她不怨恨任何人，她根本就沒有怨恨，她給父母丟了這麽大的臉，讓他們出去都抬不起頭來，都沒有底氣跟人大聲說話，都不敢和任何人爭吵，菜園子的籬笆被牛踩壞了都不敢吭聲，她知道他們一旦跟人爭執起來，別人說他們養了不要臉的女兒他們就會啞口無言，但是弟弟，她從小那麽照顧他，疼他，是的她也讓他蒙羞，以後好的姑娘都會不肯嫁到出了她這樣一個女人的家裏來，她還沒有爲家裏掙來一份好彩禮，讓弟弟在娶親的時候多點家底，弟弟也應當記恨她的，所以她誰都不怨，至于她自己，她知道她現在再怨恨自己毫無意義了，她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她怨恨自己就是愧對她的孩子，她的寶貝，她的命根子，她要保護她，不讓她會出象自己這樣的事，無論她將來出什麽事她都一樣要愛護她，她活下來做的一切事都是爲了能够愛護她，她跟家裏人不再有絲毫的違逆，她還主動順應家裏人的意思去籌備出嫁，她順應所有人的意思只求平安活下去，只求沒有人會來爲難她。
她回來沒多久就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沉寂了許久的村莊又有了幾分喧鬧，放學的孩子們在路上追逐打鬧，從大隊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打雪仗，不只有孩子們，半大的青年，沒成家的小夥子們也跟著一塊兒瘋，還有幾個姑娘，她昔日的夥伴們，她們或許都受了家人的告誡不要跟她來往怕被她帶壞了，當然也有來找她的，杜翎來還好一點，孔令芳來幾乎是被她媽媽給轟走的，連弟弟田華都對孔令芳橫鼻子冷眼的，看起來不是她這出醜的人會帶壞孔令芳，倒像是孔令芳令她失足成恨似的。她倒也不是一味地順從家裏人，而是她也不在意了，她跟她們都是不一樣的了，她的世界和她們不同了，她如今不去死了，她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女兒身上，她要儘早嫁出去，開始新的生活，在新的環境裏爲女兒籌劃她應得的關懷和愛。早上醒來還是會有乳汁浸濕衣服，她已經按照舅媽教的方法，用布緊緊裹住胸口十幾天了，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的，可能是回來後以爲沒有了所以裹得不緊吧。但是這沒有關係，怕被人發現的是家裏父母，她不在乎，能瞞住多久呢？一直瞞下去，對女兒也不是什麽好事，她可管不了別人什麽感受，因爲她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她只在乎她的女兒，離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曾經擔心過時間太緊她沒有機會去處理一些事，現在她的打算改變了，也就不需要什麽時間了，而且其實時間是很足够的，日子過得很滿，尤其是在看到昔日的夥伴們的時候，她想自己既然已經跟她們不同了，就應該儘早離開她們，到她所應該屬的那個地方去，無論是困苦是平安。兩三天之後人們對于雪的新鮮感過去了，外面又恢復了整天聽不見人的聲音的狀態，她坐在屋子裏面縫補衣服，這是安寧的時刻，這是樁愜意的活計，針綫活做起來的時候忙碌但不勞累，可以使她不用去想些事情，她不是怕去想什麽，而是她沒什麽可想的，她安寧的心在這樣的時刻才能心安理得地安寧，她仿佛都看到了女兒的臉，小小的，深奧的，誰都看不懂的眼睛，她小小的眼睛裏都有些什麽呢，她小小的手緊緊握著，她小小的心裏有媽媽嗎，不要有媽媽，她小小的心裏有快樂就好，她小小的身體能幹平安就好，她幷不急于見到女兒，她怎麽能見到她呢？她是怎樣壓抑住自己想見到她的願望的？是女兒的平安使她壓抑住的，女兒可以使她壓抑一切，隱忍一切，承受一切，而且她幷沒有覺得自己是在壓抑和忍受，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平淡啊，都是那麽尋常，都是那麽不必在意。
儘管她不知道他們怎麽會來，可是他們來了又有什麽呢？她起身拿椅子給他們坐，她只知道一個是姓梁人們都叫他梁子，另一個她連叫什麽都不知道。“你……你爸爸沒在家啊？”那個梁子問，她說：“你找他啊，我去叫他。”“不，不用了，不是，我們不找他。”“哦，那你們隨便坐坐。”她坐下來，又拿起了針綫。“你……你身體還好吧？”“好啊。”她回答，也不在乎他爲什麽要問這些。屋子裏很冷，她坐在這裏早就有些手脚冰凉了，她自己幷沒有覺得，可是她覺得客人應該會覺得的，“你們冷吧？現在還早，才下第一場雪，家裏沒有生火。”“不冷，我們走路，不冷。”她便笑笑繼續做活了，也不管兩個知青坐在那裏尷尬，來她家有什麽事。田華突然進來了，身上一塊泥污，進來就板著臉瞪人。這是女兒的舅舅，她倒不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弟，而是女兒的親人來看待了，“把衣服脫下來我洗洗吧。”“洗了我穿什麽？你有腦子沒有？”“你怎麽這麽跟你姐姐說話呢？”那個梁子忽然站起來，弟弟沖他瞪著眼：“怎麽，你是哪個，跑我家裏來，還管我們家的事，哪個要你進來的？”梁子楞了一下，臉色緩和下來：“我們就是路過，玩累了進來坐坐，呵呵，你這小子，長再大她也是你姐姐嘛，一家人……”“你又不是我一家人，你管什麽？”“呵呵，我又不管，不過是隊裏人，我看哪家都還有個長幼有序嘛。”她拿出來一件改的外套：“你先罩上去，就在家裏穿穿，下午就不出去了。”弟弟接過她拿來的舊衣服看都不看：“你給這衣服我穿？我還要臉面的人……”“你是個什麽東西哦要臉面？你的臉面是靠跟你姐姐耍威風耍出來的？”那個梁子臉色又不好看了，弟弟手往門外一指：“你們滾出去，跑老子家裏來看笑話的嗎？”“好好，你不穿就不穿，我把衣服上的泥給你弄乾淨。”她跟弟弟說，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一樣。另一個知青在拉梁子走了，弟弟一甩手擋開了她用抹布去擦他身上的泥。梁子他們倆往外走了，她說聲你們慢走，改天再來玩。“玩，你要臉不要臉？叫人家來找你玩？”弟弟沖她吼道，梁子突然又沖進來扭住了弟弟的胳膊，她說：“算了，你這是爲了麽子呢？”梁子聽見就放開了，可是弟弟突然扭身推倒了梁子：“狗日的跑到老子家裏來撒野！老子叫你撒野！”弟弟想把梁子按在地上，另一個知青過來拉住了弟弟，弟弟象瘋了一樣扭動身子向甩開他們的手，這是女兒的舅舅，她過去想把她拉起來，可是他甩動胳膊的時候打到了她臉上。
唉，她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的，那個梁子翻身起來把弟弟按在地上，“你要臉是吧，你要臉是吧，”他把弟弟的臉往地上按，“給你臉你曉得怎麽要不？媽的在家欺負自己姐姐！媽的你有點能耐沒有？你有點本事沒有？媽的欺負自己姐姐！”她跟那個知青說你拉開他嘛，這是個什麽事呢？那個知青已經在拉了，不過是沒有用力，見她這樣說了就跟梁子說：“算了，走吧，你又管不了。”梁子這才慢慢鬆開了田華，站起來呸一口，“你老大不小了，你以爲老子不曉得你心裏想什麽？你還不是指望靠你姐姐多撈點彩禮回來，媽的，現在她找不到好人家了，你狗日的就這麽對你親姐姐？呸！”她上去拉弟弟起來，田華甩開她自己爬起來了。“算了，你們回去吧，天不早了。”他們倆這才走了，梁子還說：“你別往心裏去，他這樣子，以後要吃虧的。你這樣得不到好處了就翻臉不認人，你跟把你姐姐甩了的陳康有什麽區別？媽的畜生！”她想也是啊，她倒是不在乎，不過弟弟要總這麽認利不認人，以後也難免要吃苦的，那個梁子倒是說得在理。他們走後，她又拿毛巾去擦弟弟身上的泥，弟弟現在倒是不推她了，悶悶地不說話。她說：“過些日子我就走了，你這麽大了，衣服這些還是愛惜些，媽洗衣服也是辛苦的。”“你一走了事，家裏呢？隊裏人還是一樣看不起我們家，隊裏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家，一直窮，那些年原來窮的人家都得勢了，就我們家還是一樣讓人看不起，你還……還弄出這樣的事出來……”她知道家裏爲什麽總被人看不起的，爸爸太小氣從不肯吃虧的，遇到點事又膽小，搞運動搞鬥爭都不積極躲在後面，當然積極去整別人也不好，不過爸爸不是因爲不忍心，只是膽小怕事而已。她知道她心裏這麽坦然寧靜，就等著日子到了好走，不是因爲怨恨愧疚，而是因爲沒有留戀，不牽挂了，但是她不願意這樣想，她願意相信是因爲有了女兒而把這些看淡了，可是這樣，對女兒是不公平的，小小的女兒憑什麽要替她擔負這些呢？家裏從她生下來就是這樣，她也不指望能有什麽改變的，不過既然弟弟說起了，她也就說道：“你看看大松伯是什麽樣的人，本華叔是什麽樣的人，隊裏被人看不起的人家，又是些什麽人，我是給家裏丟臉了，唉。”家裏誰替她想過？
家裏替她找的男人是幾十裏外的一個駝背，以前是跟舅舅一起挑貨郎擔賣貨的，她小時候就聽說過，小時候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嫁給他，現在她倒是不做夢了，她也就知道了就算不是在夢裏，也是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而既然發生了，也就無所謂好還是壞了。她是在這場雪化的時候走的，沒有鞭炮，沒有鑼鼓，沒有酒席，爸爸媽媽跟男方家商量了一個大清早路上人少的時候送親，迎親的人是提前一天晚上到的，置辦來些酒肉就跟家裏人和舅舅一家吃了頓晚飯，這就是她的喜酒了，無論她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這都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喜酒，她從沒喝過酒，這天晚上她也拿過舅舅的酒杯嘗了一小口，說不上是什麽滋味，跟生活比起來，酒有個什麽滋味？她不由得拿起來又喝了一口，舅舅看見了，叫田華拿個杯子來給她倒一杯，“喝得慣就喝一點，這也是你這輩子頭回喝酒吧？來，好好喝一杯。”那個伍士元拿眼瞥她，她現在不能叫他駝子了，他就要是她丈夫了，她想想這些事情啊，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呢？她有些覺得好笑，不知道那些人七算計八算計的，他們都知道事情會怎麽樣嗎？也許是她太沒頭腦了，不會算計，所以才會什麽事情都出乎意料地，有些莫名其妙，那就不要去費那個心了，“伍駝子，我們姑娘看來還是蠻中意你的，你給我們姑娘喝杯酒唦。這杯酒喝了，我也不得喊你駝子了，要改口了，你就是我下一輩了。”舅舅說，那個伍士元年齡跟舅舅是一樣大，待人處事全不象舅舅那樣，大約是駝背的關係，總是委委瑣瑣的樣子，也難怪這麽大年紀還沒娶上親。她看他杯子端著伸不過來的樣子，就把杯沖他舉了一下，喝一小口放下了。伍士元那邊來的親戚看見了很高興，連連向親家的人敬酒，給田華也倒了一杯酒喝了。爸爸不肯去鄰居家裏借宿，家裏床讓給客人睡，他就跟舅舅在地上鋪乾草打地鋪睡了，她知道他不是怕麻煩別人，是怕吃虧，她很欣慰自己沒有象他們那樣斤斤計較的習慣，她什麽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什麽事都能看得開，嫁給跟爸爸和舅舅差不多大的一個駝背她都能接受，她還有什麽事情看不開的呢？
她家裏是沒有請客辦酒席，伍士元四十幾歲的駝背娶個手脚利索的小媳婦還是要風光一下的，他們要在中午前趕回去開中午的宴席。她早早起來梳洗，心裏開始覺得有些放不下了。媽媽起來了，“我還說早點起來跟你打點呢，你這麽早起來，睡不著吧？”媽媽穿上衣服出了房間，一會兒進來端盆水，伸手把她剛扎起來的頭髮解開了：“我還是要跟你梳的，你是我養大的，我養你十幾年，出門了跟你頭髮都不梳一回啊。”她聽著覺得心裏越縮越緊，從她懷孕以來家裏人從來沒有給過她一點關懷和安慰，她以爲自己可以輕鬆地走了，爲什麽這時候媽媽要來給她梳頭？她希望媽媽只是在沿襲一種習俗和慣例，她好身心輕鬆地走，她這樣的希望不過是在逃避對他們的責任和牽挂，她自私的心裏只有她的女兒了，她不情願也不能擔負更多，她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弟弟，因爲他還小，他還有大半輩子的時光，他象爸爸那樣自私自利又膽小怕事的話，他這一輩子都還是要讓人看不起的。爸爸推開了門，“還梳什麽，快去燒早飯，人家都要走了。”媽媽匆匆梳了幾下給她頭髮扎上了，她正開始傷感起來，這時候傷感又沒了著落似的，她解開了頭髮，自己重新扎了一遍。
爸爸跟舅舅把給她準備的嫁妝收拾好，兩塊毛巾兩隻臉盤，一床被子一床墊絮，伍家就來了一輛驢車，這些東西加上人也足够把一輛車給裝滿了。弟弟還在堂屋裏的地鋪上睡覺，爸爸有些惱火了，當著客人面又不好發作，只把他拖起來，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她想她是不用再看這樣的臉色了，但真的就要看不著了，她還是放不下，“爸，你不要生那麽大的氣，年紀那麽大了，氣壞了身體。”爸爸一副惱火的樣子轉臉看著她，舅舅說：“看這姑娘孝順，疼她爸爸呢。”伍家的人也很贊許的樣子，那個伍士元從昨晚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她，看一眼又轉開了。舅媽出來說早飯做好了，酒菜擺上桌子，說是要趕路酒就少喝點。她匆匆忙忙吃了點飯，心裏老記挂著有事，吃完了又實在是沒什麽事。爸爸喊她去盛飯，她到厨房去，爸爸跟過來了。“家裏沒的好多，我也不能都給你。盆子毛巾都是買的便宜的，到了他們家，用壞了叫他們買。這個你收好，自己留著用。”她本來想推的，看到錢不多就收下了，這點錢不會影響到他們什麽的，收下能讓他們安心。弟弟吃完飯已經跑出去了，她確實有些心冷意冷了，她又真的是放不下留戀的心情。出門的時候，她看到媽媽哭了，她轉過臉去不看，伍家的人套好了板車說可以走了，她走回到門口給媽媽磕了個頭，轉身朝爸爸站的那邊磕了個頭，上車走了。
天還沒亮，寒風嗚嗚地從耳邊掠過，鑽進鼻子裏，鑽進心裏，她的家，她的村子在微露的晨光中經過，經過大隊的時候她的心裏一激靈，她大約是想起了杜翎，那麽好的人她不能跟她做朋友了，她本來就跟她很陌生，如果不是因爲懷孕了她不會跟她親近起來的，她知道分寸的。那個梁立民那天爲什麽要到家裏去呢？他跟弟弟說了幾句話，但願弟弟能記住，她是很對不起弟弟，但爲什麽，她活著就是爲了讓弟弟能娶一門好親嗎？她是做錯了事，但是弟弟……她太不瞭解他了，她不明白他有什麽過不去在這個時候都不想見她，都不跟她道個別。同行的一共五個人，伍士元和她坐在車上，車上還有個趕車的，舅舅跟伍士元的叔伯兄弟在路上邊走邊聊天。大隊路過了，她想再走走隊裏的路，她從車上下來，一邊走著，一邊看著路上漸漸明亮起來，背陽的地方有許多沒化的雪，這雪曬不到太陽，天又這麽冷，什麽時候才會化呀，難道要等到來年春天嗎？初來的春天也是個冷颼颼的季節，她想著都覺得冷，比現在還冷。隊裏的各種景象都像是在和她捉迷藏，好象都在躲藏著，她定睛一看，却又在那裏，孔令芳家的房子，本華叔家，俊華叔家，跛子學富家，家裏爲什麽要給她找那麽遠的駝子呢，隊裏不就有個跛子嗎？再過去是羅子家，小丘家，他們倆家挨在一起，大小只相差兩個月，成天形影不離。再過去是本香姐家，後面那一排是大松伯家，大松伯爲人確實有氣魄，隊裏人有什麽事情都會想到去找他，連幹部有事都找他商量，也不是他的主意有多高明，主要是別人都信服他，這要是一個象爸爸那樣貪小便宜又不敢擔當的人，多好的辦法別人都不會聽，爸爸好象還喝過陳康拿來的一瓶酒？想那個人幹嘛。前面就是友平家了，現在這個家裏沒有友平，她也差一點就跟他一樣，少年亡，可是她有個女兒呢，不不要去想女兒，她聽說過收養自己孩子的那家人，女的總是生不好，懷上了又掉，家裏很想要個小孩了，女兒在那家裏應該會好的。
驢車拐彎了，前面就是樹林了，樹林從兩座山中間的緩坡上穿過，過去就是別的隊了。前面有個人像是弟弟，是弟弟，他來這裏幹什麽？他走過來了，“姐姐，我有兩個鴨蛋，是我在崗上跟別人放鴨子的要來的，我放在灶灰裏煨熟的，給你吃。”田華把蛋遞給她，她不想要，她要兩個鴨蛋幹什麽？“我就這點東西給你了，你吃了嘛。”田華把蛋磕破了，“還熱的呢，我早上拿出來一直揣在懷裏。”舅舅過來了：“華子，一大早就跑了，這時候來送你姐姐啊？”田華把剝開的鴨蛋遞到她嘴邊，“我沒什麽東西給你的，你就吃了嘛。”“吃吧，他小時候你不知道給了好多東西給他吃了。”舅舅說，她張嘴咬了，弟弟已經比她高了，她咬一口，得抬起頭來才看得到弟弟的臉，弟弟在笑。“姐姐，你跟我說的話我記住了。”“哦。”她答應道，她不知道弟弟說的是什麽話，她從小跟他說了那麽多話，怎麽能記得住，記住了又有什麽用？一個鴨蛋太大了，她也有些噎住了，“還有一個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吧。”“吃不下帶著，到了再吃……”“到了我們家有吃有喝的，餓不著她……”伍士元的親戚說，伍士元一臉憨笑。“呵呵呵……”舅舅跟親家大伯笑起來，趕車的人說路上慢慢吃吧，趁天早多趕點路，過會兒就不著急了。“都上車，我也走累了，都上車，把驢趕起來跑一截。”親家大伯說，幾個人都坐上車了。“你回去吧華子。”舅舅跟弟弟說，“嗯，姐姐，你先去嘛，我過幾天去看你，過年的時候把你接回來過年。”“嗯，你回去吧。”車動起來，她看弟弟的臉龐身子都晃動起來，她就不看了。這時候天已經亮了，不過他們的車鑽進了樹林中的路上，路兩邊的樹林裏，地上有更多沒有融化的雪。
這是另一部小說《太陽對面》中關於田英的一章，與《玫瑰百合》中的具體細節稍有出入，兩本書寫作方向不一樣，手法也不同。
她不怨恨父母家人，她不怨恨任何人，她根本就沒有怨恨，她給父母丟了這麽大的臉，讓他們出去都抬不起頭來，都沒有底氣跟人大聲說話，都不敢和任何人爭吵，菜園子的籬笆被牛踩壞了都不敢吭聲，她知道他們一旦跟人爭執起來，別人說他們養了不要臉的女兒他們就會啞口無言，但是弟弟，她從小那麽照顧他，疼他，是的她也讓他蒙羞，以後好的姑娘都會不肯嫁到出了她這樣一個女人的家裏來，她還沒有爲家裏掙來一份好彩禮，讓弟弟在娶親的時候多點家底，弟弟也應當記恨她的，所以她誰都不怨，至于她自己，她知道她現在再怨恨自己毫無意義了，她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她怨恨自己就是愧對她的孩子，她的寶貝，她的命根子，她要保護她，不讓她會出象自己這樣的事，無論她將來出什麽事她都一樣要愛護她，她活下來做的一切事都是爲了能够愛護她，她跟家裏人不再有絲毫的違逆，她還主動順應家裏人的意思去籌備出嫁，她順應所有人的意思只求平安活下去，只求沒有人會來爲難她。
她回來沒多久就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沉寂了許久的村莊又有了幾分喧鬧，放學的孩子們在路上追逐打鬧，從大隊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打雪仗，不只有孩子們，半大的青年，沒成家的小夥子們也跟著一塊兒瘋，還有幾個姑娘，她昔日的夥伴們，她們或許都受了家人的告誡不要跟她來往怕被她帶壞了，當然也有來找她的，杜翎來還好一點，孔令芳來幾乎是被她媽媽給轟走的，連弟弟田華都對孔令芳橫鼻子冷眼的，看起來不是她這出醜的人會帶壞孔令芳，倒像是孔令芳令她失足成恨似的。她倒也不是一味地順從家裏人，而是她也不在意了，她跟她們都是不一樣的了，她的世界和她們不同了，她如今不去死了，她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女兒身上，她要儘早嫁出去，開始新的生活，在新的環境裏爲女兒籌劃她應得的關懷和愛。早上醒來還是會有乳汁浸濕衣服，她已經按照舅媽教的方法，用布緊緊裹住胸口十幾天了，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的，可能是回來後以爲沒有了所以裹得不緊吧。但是這沒有關係，怕被人發現的是家裏父母，她不在乎，能瞞住多久呢？一直瞞下去，對女兒也不是什麽好事，她可管不了別人什麽感受，因爲她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她只在乎她的女兒，離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曾經擔心過時間太緊她沒有機會去處理一些事，現在她的打算改變了，也就不需要什麽時間了，而且其實時間是很足够的，日子過得很滿，尤其是在看到昔日的夥伴們的時候，她想自己既然已經跟她們不同了，就應該儘早離開她們，到她所應該屬的那個地方去，無論是困苦是平安。兩三天之後人們對于雪的新鮮感過去了，外面又恢復了整天聽不見人的聲音的狀態，她坐在屋子裏面縫補衣服，這是安寧的時刻，這是樁愜意的活計，針綫活做起來的時候忙碌但不勞累，可以使她不用去想些事情，她不是怕去想什麽，而是她沒什麽可想的，她安寧的心在這樣的時刻才能心安理得地安寧，她仿佛都看到了女兒的臉，小小的，深奧的，誰都看不懂的眼睛，她小小的眼睛裏都有些什麽呢，她小小的手緊緊握著，她小小的心裏有媽媽嗎，不要有媽媽，她小小的心裏有快樂就好，她小小的身體能幹平安就好，她幷不急于見到女兒，她怎麽能見到她呢？她是怎樣壓抑住自己想見到她的願望的？是女兒的平安使她壓抑住的，女兒可以使她壓抑一切，隱忍一切，承受一切，而且她幷沒有覺得自己是在壓抑和忍受，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平淡啊，都是那麽尋常，都是那麽不必在意。
儘管她不知道他們怎麽會來，可是他們來了又有什麽呢？她起身拿椅子給他們坐，她只知道一個是姓梁人們都叫他梁子，另一個她連叫什麽都不知道。“你……你爸爸沒在家啊？”那個梁子問，她說：“你找他啊，我去叫他。”“不，不用了，不是，我們不找他。”“哦，那你們隨便坐坐。”她坐下來，又拿起了針綫。“你……你身體還好吧？”“好啊。”她回答，也不在乎他爲什麽要問這些。屋子裏很冷，她坐在這裏早就有些手脚冰凉了，她自己幷沒有覺得，可是她覺得客人應該會覺得的，“你們冷吧？現在還早，才下第一場雪，家裏沒有生火。”“不冷，我們走路，不冷。”她便笑笑繼續做活了，也不管兩個知青坐在那裏尷尬，來她家有什麽事。田華突然進來了，身上一塊泥污，進來就板著臉瞪人。這是女兒的舅舅，她倒不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弟，而是女兒的親人來看待了，“把衣服脫下來我洗洗吧。”“洗了我穿什麽？你有腦子沒有？”“你怎麽這麽跟你姐姐說話呢？”那個梁子忽然站起來，弟弟沖他瞪著眼：“怎麽，你是哪個，跑我家裏來，還管我們家的事，哪個要你進來的？”梁子楞了一下，臉色緩和下來：“我們就是路過，玩累了進來坐坐，呵呵，你這小子，長再大她也是你姐姐嘛，一家人……”“你又不是我一家人，你管什麽？”“呵呵，我又不管，不過是隊裏人，我看哪家都還有個長幼有序嘛。”她拿出來一件改的外套：“你先罩上去，就在家裏穿穿，下午就不出去了。”弟弟接過她拿來的舊衣服看都不看：“你給這衣服我穿？我還要臉面的人……”“你是個什麽東西哦要臉面？你的臉面是靠跟你姐姐耍威風耍出來的？”那個梁子臉色又不好看了，弟弟手往門外一指：“你們滾出去，跑老子家裏來看笑話的嗎？”“好好，你不穿就不穿，我把衣服上的泥給你弄乾淨。”她跟弟弟說，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一樣。另一個知青在拉梁子走了，弟弟一甩手擋開了她用抹布去擦他身上的泥。梁子他們倆往外走了，她說聲你們慢走，改天再來玩。“玩，你要臉不要臉？叫人家來找你玩？”弟弟沖她吼道，梁子突然又沖進來扭住了弟弟的胳膊，她說：“算了，你這是爲了麽子呢？”梁子聽見就放開了，可是弟弟突然扭身推倒了梁子：“狗日的跑到老子家裏來撒野！老子叫你撒野！”弟弟想把梁子按在地上，另一個知青過來拉住了弟弟，弟弟象瘋了一樣扭動身子向甩開他們的手，這是女兒的舅舅，她過去想把她拉起來，可是他甩動胳膊的時候打到了她臉上。
唉，她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的，那個梁子翻身起來把弟弟按在地上，“你要臉是吧，你要臉是吧，”他把弟弟的臉往地上按，“給你臉你曉得怎麽要不？媽的在家欺負自己姐姐！媽的你有點能耐沒有？你有點本事沒有？媽的欺負自己姐姐！”她跟那個知青說你拉開他嘛，這是個什麽事呢？那個知青已經在拉了，不過是沒有用力，見她這樣說了就跟梁子說：“算了，走吧，你又管不了。”梁子這才慢慢鬆開了田華，站起來呸一口，“你老大不小了，你以爲老子不曉得你心裏想什麽？你還不是指望靠你姐姐多撈點彩禮回來，媽的，現在她找不到好人家了，你狗日的就這麽對你親姐姐？呸！”她上去拉弟弟起來，田華甩開她自己爬起來了。“算了，你們回去吧，天不早了。”他們倆這才走了，梁子還說：“你別往心裏去，他這樣子，以後要吃虧的。你這樣得不到好處了就翻臉不認人，你跟把你姐姐甩了的陳康有什麽區別？媽的畜生！”她想也是啊，她倒是不在乎，不過弟弟要總這麽認利不認人，以後也難免要吃苦的，那個梁子倒是說得在理。他們走後，她又拿毛巾去擦弟弟身上的泥，弟弟現在倒是不推她了，悶悶地不說話。她說：“過些日子我就走了，你這麽大了，衣服這些還是愛惜些，媽洗衣服也是辛苦的。”“你一走了事，家裏呢？隊裏人還是一樣看不起我們家，隊裏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家，一直窮，那些年原來窮的人家都得勢了，就我們家還是一樣讓人看不起，你還……還弄出這樣的事出來……”她知道家裏爲什麽總被人看不起的，爸爸太小氣從不肯吃虧的，遇到點事又膽小，搞運動搞鬥爭都不積極躲在後面，當然積極去整別人也不好，不過爸爸不是因爲不忍心，只是膽小怕事而已。她知道她心裏這麽坦然寧靜，就等著日子到了好走，不是因爲怨恨愧疚，而是因爲沒有留戀，不牽挂了，但是她不願意這樣想，她願意相信是因爲有了女兒而把這些看淡了，可是這樣，對女兒是不公平的，小小的女兒憑什麽要替她擔負這些呢？家裏從她生下來就是這樣，她也不指望能有什麽改變的，不過既然弟弟說起了，她也就說道：“你看看大松伯是什麽樣的人，本華叔是什麽樣的人，隊裏被人看不起的人家，又是些什麽人，我是給家裏丟臉了，唉。”家裏誰替她想過？
家裏替她找的男人是幾十裏外的一個駝背，以前是跟舅舅一起挑貨郎擔賣貨的，她小時候就聽說過，小時候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嫁給他，現在她倒是不做夢了，她也就知道了就算不是在夢裏，也是什麽都有可能發生，而既然發生了，也就無所謂好還是壞了。她是在這場雪化的時候走的，沒有鞭炮，沒有鑼鼓，沒有酒席，爸爸媽媽跟男方家商量了一個大清早路上人少的時候送親，迎親的人是提前一天晚上到的，置辦來些酒肉就跟家裏人和舅舅一家吃了頓晚飯，這就是她的喜酒了，無論她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這都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喜酒，她從沒喝過酒，這天晚上她也拿過舅舅的酒杯嘗了一小口，說不上是什麽滋味，跟生活比起來，酒有個什麽滋味？她不由得拿起來又喝了一口，舅舅看見了，叫田華拿個杯子來給她倒一杯，“喝得慣就喝一點，這也是你這輩子頭回喝酒吧？來，好好喝一杯。”那個伍士元拿眼瞥她，她現在不能叫他駝子了，他就要是她丈夫了，她想想這些事情啊，這都是怎麽一回事呢？她有些覺得好笑，不知道那些人七算計八算計的，他們都知道事情會怎麽樣嗎？也許是她太沒頭腦了，不會算計，所以才會什麽事情都出乎意料地，有些莫名其妙，那就不要去費那個心了，“伍駝子，我們姑娘看來還是蠻中意你的，你給我們姑娘喝杯酒唦。這杯酒喝了，我也不得喊你駝子了，要改口了，你就是我下一輩了。”舅舅說，那個伍士元年齡跟舅舅是一樣大，待人處事全不象舅舅那樣，大約是駝背的關係，總是委委瑣瑣的樣子，也難怪這麽大年紀還沒娶上親。她看他杯子端著伸不過來的樣子，就把杯沖他舉了一下，喝一小口放下了。伍士元那邊來的親戚看見了很高興，連連向親家的人敬酒，給田華也倒了一杯酒喝了。爸爸不肯去鄰居家裏借宿，家裏床讓給客人睡，他就跟舅舅在地上鋪乾草打地鋪睡了，她知道他不是怕麻煩別人，是怕吃虧，她很欣慰自己沒有象他們那樣斤斤計較的習慣，她什麽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什麽事都能看得開，嫁給跟爸爸和舅舅差不多大的一個駝背她都能接受，她還有什麽事情看不開的呢？
她家裏是沒有請客辦酒席，伍士元四十幾歲的駝背娶個手脚利索的小媳婦還是要風光一下的，他們要在中午前趕回去開中午的宴席。她早早起來梳洗，心裏開始覺得有些放不下了。媽媽起來了，“我還說早點起來跟你打點呢，你這麽早起來，睡不著吧？”媽媽穿上衣服出了房間，一會兒進來端盆水，伸手把她剛扎起來的頭髮解開了：“我還是要跟你梳的，你是我養大的，我養你十幾年，出門了跟你頭髮都不梳一回啊。”她聽著覺得心裏越縮越緊，從她懷孕以來家裏人從來沒有給過她一點關懷和安慰，她以爲自己可以輕鬆地走了，爲什麽這時候媽媽要來給她梳頭？她希望媽媽只是在沿襲一種習俗和慣例，她好身心輕鬆地走，她這樣的希望不過是在逃避對他們的責任和牽挂，她自私的心裏只有她的女兒了，她不情願也不能擔負更多，她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弟弟，因爲他還小，他還有大半輩子的時光，他象爸爸那樣自私自利又膽小怕事的話，他這一輩子都還是要讓人看不起的。爸爸推開了門，“還梳什麽，快去燒早飯，人家都要走了。”媽媽匆匆梳了幾下給她頭髮扎上了，她正開始傷感起來，這時候傷感又沒了著落似的，她解開了頭髮，自己重新扎了一遍。
爸爸跟舅舅把給她準備的嫁妝收拾好，兩塊毛巾兩隻臉盤，一床被子一床墊絮，伍家就來了一輛驢車，這些東西加上人也足够把一輛車給裝滿了。弟弟還在堂屋裏的地鋪上睡覺，爸爸有些惱火了，當著客人面又不好發作，只把他拖起來，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她想她是不用再看這樣的臉色了，但真的就要看不著了，她還是放不下，“爸，你不要生那麽大的氣，年紀那麽大了，氣壞了身體。”爸爸一副惱火的樣子轉臉看著她，舅舅說：“看這姑娘孝順，疼她爸爸呢。”伍家的人也很贊許的樣子，那個伍士元從昨晚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她，看一眼又轉開了。舅媽出來說早飯做好了，酒菜擺上桌子，說是要趕路酒就少喝點。她匆匆忙忙吃了點飯，心裏老記挂著有事，吃完了又實在是沒什麽事。爸爸喊她去盛飯，她到厨房去，爸爸跟過來了。“家裏沒的好多，我也不能都給你。盆子毛巾都是買的便宜的，到了他們家，用壞了叫他們買。這個你收好，自己留著用。”她本來想推的，看到錢不多就收下了，這點錢不會影響到他們什麽的，收下能讓他們安心。弟弟吃完飯已經跑出去了，她確實有些心冷意冷了，她又真的是放不下留戀的心情。出門的時候，她看到媽媽哭了，她轉過臉去不看，伍家的人套好了板車說可以走了，她走回到門口給媽媽磕了個頭，轉身朝爸爸站的那邊磕了個頭，上車走了。
天還沒亮，寒風嗚嗚地從耳邊掠過，鑽進鼻子裏，鑽進心裏，她的家，她的村子在微露的晨光中經過，經過大隊的時候她的心裏一激靈，她大約是想起了杜翎，那麽好的人她不能跟她做朋友了，她本來就跟她很陌生，如果不是因爲懷孕了她不會跟她親近起來的，她知道分寸的。那個梁立民那天爲什麽要到家裏去呢？他跟弟弟說了幾句話，但願弟弟能記住，她是很對不起弟弟，但爲什麽，她活著就是爲了讓弟弟能娶一門好親嗎？她是做錯了事，但是弟弟……她太不瞭解他了，她不明白他有什麽過不去在這個時候都不想見她，都不跟她道個別。同行的一共五個人，伍士元和她坐在車上，車上還有個趕車的，舅舅跟伍士元的叔伯兄弟在路上邊走邊聊天。大隊路過了，她想再走走隊裏的路，她從車上下來，一邊走著，一邊看著路上漸漸明亮起來，背陽的地方有許多沒化的雪，這雪曬不到太陽，天又這麽冷，什麽時候才會化呀，難道要等到來年春天嗎？初來的春天也是個冷颼颼的季節，她想著都覺得冷，比現在還冷。隊裏的各種景象都像是在和她捉迷藏，好象都在躲藏著，她定睛一看，却又在那裏，孔令芳家的房子，本華叔家，俊華叔家，跛子學富家，家裏爲什麽要給她找那麽遠的駝子呢，隊裏不就有個跛子嗎？再過去是羅子家，小丘家，他們倆家挨在一起，大小只相差兩個月，成天形影不離。再過去是本香姐家，後面那一排是大松伯家，大松伯爲人確實有氣魄，隊裏人有什麽事情都會想到去找他，連幹部有事都找他商量，也不是他的主意有多高明，主要是別人都信服他，這要是一個象爸爸那樣貪小便宜又不敢擔當的人，多好的辦法別人都不會聽，爸爸好象還喝過陳康拿來的一瓶酒？想那個人幹嘛。前面就是友平家了，現在這個家裏沒有友平，她也差一點就跟他一樣，少年亡，可是她有個女兒呢，不不要去想女兒，她聽說過收養自己孩子的那家人，女的總是生不好，懷上了又掉，家裏很想要個小孩了，女兒在那家裏應該會好的。
驢車拐彎了，前面就是樹林了，樹林從兩座山中間的緩坡上穿過，過去就是別的隊了。前面有個人像是弟弟，是弟弟，他來這裏幹什麽？他走過來了，“姐姐，我有兩個鴨蛋，是我在崗上跟別人放鴨子的要來的，我放在灶灰裏煨熟的，給你吃。”田華把蛋遞給她，她不想要，她要兩個鴨蛋幹什麽？“我就這點東西給你了，你吃了嘛。”田華把蛋磕破了，“還熱的呢，我早上拿出來一直揣在懷裏。”舅舅過來了：“華子，一大早就跑了，這時候來送你姐姐啊？”田華把剝開的鴨蛋遞到她嘴邊，“我沒什麽東西給你的，你就吃了嘛。”“吃吧，他小時候你不知道給了好多東西給他吃了。”舅舅說，她張嘴咬了，弟弟已經比她高了，她咬一口，得抬起頭來才看得到弟弟的臉，弟弟在笑。“姐姐，你跟我說的話我記住了。”“哦。”她答應道，她不知道弟弟說的是什麽話，她從小跟他說了那麽多話，怎麽能記得住，記住了又有什麽用？一個鴨蛋太大了，她也有些噎住了，“還有一個我吃不下了，你自己吃吧。”“吃不下帶著，到了再吃……”“到了我們家有吃有喝的，餓不著她……”伍士元的親戚說，伍士元一臉憨笑。“呵呵呵……”舅舅跟親家大伯笑起來，趕車的人說路上慢慢吃吧，趁天早多趕點路，過會兒就不著急了。“都上車，我也走累了，都上車，把驢趕起來跑一截。”親家大伯說，幾個人都坐上車了。“你回去吧華子。”舅舅跟弟弟說，“嗯，姐姐，你先去嘛，我過幾天去看你，過年的時候把你接回來過年。”“嗯，你回去吧。”車動起來，她看弟弟的臉龐身子都晃動起來，她就不看了。這時候天已經亮了，不過他們的車鑽進了樹林中的路上，路兩邊的樹林裏，地上有更多沒有融化的雪。
這是另一部小說《太陽對面》中關於田英的一章，與《玫瑰百合》中的具體細節稍有出入，兩本書寫作方向不一樣，手法也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