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送別艾兜

版主: 林宇軒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那年六月最後一天,權城日溫四十度。
八人宿舍的床欄燙手,連木板也是燙的,他們在公共衛生間的洗手池旁不斷往身上潑水,身上最多只有一條內褲。
明天是他們在成封大學最後一天,必須搬出校園。這個破破爛爛的宿舍樓,現在誰也捨不得離開。但是吳鏑要提前一天走,送艾兜去賓海。
晚上,王升邀吳鏑又玩了一盤電腦遊戲:紅色警戒。吳鏑輸了。王升很開心,過去都是和張永聯合才能打敗吳鏑。王升想再來一盤。吳鏑說不想玩了。
宿舍裡很安靜,大家都做著各自的事情。之前的飯局、酒局、畢業合照,所有渲染離別的儀式他們都做完了,該哭該笑該打該鬧的都過了,現在也該回歸各自的生活了。明天,說再見,會再見嗎?
艾兜的電話響了。吳鏑背上包,拉上行李箱,準備下樓。王升盯著電腦螢幕的眼睛轉過來掃了他一眼,問,走啦?吳鏑點點頭。他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四年的房間,什麼都沒有變,大家都像平常一樣忙碌著,坐在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前面。吳鏑走到他的下鋪張永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張永摘下耳機,回頭含糊地說了聲再見,馬上又回到緊張激烈的遊戲世界裡。吳鏑有些失落,畢竟在一起玩了四年,大三時還去他家住了幾天。張永從大三開始沉迷網路遊戲,後來稀裡糊塗地考了個研,沒有考上,然後又匆匆忙忙找了份銷售的工作。吳鏑先前也說過張永,要他少玩點遊戲,但是張永不領情。
出了宿舍後,遇到隔壁宿舍剛從衛生間回來的王偉。王偉在過道上猛地看見吳鏑拎著大包小包,趕緊上來和吳鏑擁抱、道別。
瘦小的吳鏑背著包、扛著箱,下樓梯,走過陰暗的樓道。最後一個道別的是宿舍樓的門衛大爺。這棟樓送走了四十多屆學生。
在校園門口,艾兜的七個舍友都在。有些女生眼裡含著淚,有些只是出於情面一塊來送別。有個女生對吳鏑特別有意見,覺得他不靠譜,過去艾兜常常和吳鏑鬧分手,她總是第一個支持。她特意叮囑吳鏑要照顧好艾兜。另一個女生替他們打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後,艾兜還回過頭哭著和大家揮手作別。
計程車司機經常跑這一線,見慣了這一幕,默默地把車開到了火車站……
綠皮火車硬座車廂上坐滿了人,吳鏑讓艾兜枕著自己的腿睡覺。艾兜睡了一小會就起來要吳鏑睡會。吳鏑說他不困,艾兜執意不肯。於是他就躺了下來,頭枕在她腿上。他倆就這樣輪換著,倒也覺得溫馨,火車慢慢地打著節拍,從悶熱的權城開到了清涼的賓海。
到達賓海是淩晨,清新的海風吹過乾淨的街角。他倆都無親無故,下了火車就找不到坐的地方,在路邊買了兩串煮玉米就坐在路邊吃。過往的行人偶爾會看他們一眼——這個小城沒有多少外人,除了一些旅遊度假的——而他倆那副窮學生的穿著,尤其是吳鏑那身洗得走邊的T恤,確實罕見。
到了上午十點,終於有銀行的司機過來接艾兜。司機是個中年發福的本地人,昨天支行交待說有個成封大學的應屆生要來報到,於是他開著一輛七人座的商用轎車過來接她。
在一個公車站旁,他看到了瘦小、青澀的艾兜,感覺這個大學生還不如中專畢業的那幾個女員工。旁邊的吳鏑像個高中生,傻頭傻腦的樣子。
艾兜盡力微笑著說,他是我對象。
司機點了點頭,讓他倆上車,吳鏑把行李搬上了後備箱。
一路上很安靜。吳鏑問了幾個問題,司機一下子聽出他是外省的,於是問他老家在哪。吳鏑說他是西林的。司機沒怎麼聽過這個省,也沒遇過西林人,所以不知怎麼聊下去。吳鏑故意誇魯東人實在。司機咧嘴笑著說,沒什麼心眼。艾兜怕吳鏑說錯話,掐了一下他胳膊,吳鏑就沒再開口了。他們默默地望著窗外安靜的海濱小城。
經過一段崎嶇的海景山路後,車子開到了臥龍山下。紅頂白牆、乾淨漂亮的樓房沿著通向山頂的公路一排排矗立在燦爛的陽光裡,任海風輕撫。國商銀行臥龍山支行就在山腳下。
支行行長剛好在,於是就帶著司機和兩個女員工在支行旁邊一個飯店午飯,算是給艾兜接風。席間,一個中專畢業的客戶經理、本地人有些不解地問,你怎麼想到來我們這?艾兜輕聲說,學校應聘就過來了,覺得這邊環境好。客戶經理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轉頭和行長說笑。
吳鏑只顧低頭吃飯,他覺得海鮮蒸蛋挺好吃。
飯後,行長去了總行,兩個員工也回去上班了。要等一周,艾兜才能正式上班。支行也還沒有安排她住宿的地方。司機問他倆去哪,他們說要去找租房的地方。司機歎了口氣,說現在一時半會也沒那麼好找,我先帶你們去附近找個旅館吧。艾兜連聲說謝。
於是,司機沿著上山的公路,載著他倆到銀行北面一公里外的半山腰,說附近有很多旅店,然後就把他倆放那了。
最後,他倆在一個30元一晚的旅店住了下來,老闆是一個拄拐的中年婦女,旅店房間只夠放一張床和一個櫃子,但是收拾得很乾淨。
當晚,吳鏑很早就睡著了,艾兜卻怎麼也睡不著,起來看電視。吳鏑後來也醒了,起來問她怎麼回事。艾兜心裡有些惱,嘴裡卻只是說睡不著。吳鏑終於明白過來,輕輕地抱住艾兜親熱。艾兜的呼吸很快變得急促……
他們第一次睡一起是在吳鏑從北京考研複試回來後的第一晚。辛辛苦苦備戰大半年,吳鏑最後還是在複試的時候被刷了。或許是面試時因為緊張答錯了一個題,或許是因為碩士生導師看他不順眼,或許是因為有關係的學生早已把名額頂替了……總之,無數默默奮鬥的年輕人直到那一刻才清楚: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命運可能被別人的一個噴嚏改變。
吳鏑沒有如願去他夢想的北京求學。那時,校園招聘會也都結束了。艾兜放棄了權城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工作,簽約了賓海的這家國有銀行,覺得這工作更穩定。她有好些天沒見到吳鏑了。為了準備複試,吳鏑提前半個月去了北京。這一次他失望而歸,艾兜想去安慰安慰他。於是主動提出去他那住一晚。准備考研的那半年,吳鏑為了休息好、不受舍友干擾,一個人住在學校南門外的一個教師公寓裡,那原本是好友張宇的公寓。張宇是個坐輪椅的學生,學校特意給他在南門外的教師公寓裡安排了一個一樓的房間,但是張宇想要更好地融入集體,平時住學生宿舍,只有洗澡時才去那裡,所以房間一直空著,直到吳鏑住進來。
艾兜之前去過那個公寓,房間裡裡外外都非常破舊,大門漏風,冬天暖氣不夠熱,吳鏑後來在小商品城買了一個厚棉被掛在門後面才好一些。不過,那是吳鏑大學時代裡最開心的一段時間。他再見不用忍受舍友半夜玩遊戲的聲音。朋友們也常過來一起聊天、喝酒、做飯。房間雖然簡陋,廚房也髒亂,但是聊得來的學生在一起就能碰撞出許多火花。王思成是他們中最年長的,考了四次研究生。第三次備考研究生時,王思成在成封大學哲學院聽課、複習,吳鏑剛好也在哲學院旁聽,於是就認識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魯東大哥。第四次考研時,王思成一大早和吳鏑在學生食堂意外碰面、一起吃了個早飯,彼此互祝好運。可是最後,他倆都沒考上……
從北京回來的第一晚,吳鏑回到南門外的那個公寓,看著自己的那些考研複習資料,窗臺上還有艾兜之前給他買的核桃,剩了一些在那裡。他感到有些恍惚,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答應讓艾兜過來住。艾兜的一個舍友提醒她穿好內衣……
他倆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吳鏑的頭一靠到床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吳鏑問艾兜有沒有睡好,她說沒有,你打呼嚕的聲音太響了。吳鏑笑了笑,和她親熱起來……
在賓海的第一晚,吳鏑還是沒有進去,他拿一個保鮮袋把精液全接了,扔到了垃圾桶裡。他還是那個山裡娃,覺得婚前不應該。
第二天醒來,艾兜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去領結婚證吧!只要九塊九誒!吳鏑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那時的他還分不清玩笑和真話。他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沒有到結婚的時候。他快二十一歲了,但是還不能賺錢——助學貸款還沒還。最重要的是,他決定去洪大讀研究生。那是他考研調劑後錄取的學校,遠不如成封大學。但是調劑嘛,沒有幾個好的選項。王思成勸他還是去讀吧,畢竟有獎學金,不用交學費。王思成調劑去了一個更好的學校讀研,但是沒有獎學金,得自費。
洪大在遙遠的南方,艾兜一想到這就很煩惱。當初,她勸他還是去讀吧,因為她也不清楚如果吳鏑不再繼續讀書,又能找什麼樣的工作。她總覺得他離開學校就活不下去。他從北京回來時已是五月,他在網上投了不少簡歷,但沒有任何回音。突然,他收到洪大招生辦的電話。他很猶豫,也很不甘。他問艾兜,艾兜勸他去看看吧。她陪他坐公車,送他上火車,一坐就是一天一夜。他原本以為洪大在杭城,到了杭城借宿到高中同學的宿舍裡,才聽同學說洪大在杭城南面的金州。然後,他又猶豫了,幸虧他的同學勸他,來都來了,好歹去看看……
在賓海第二天,吳鏑和艾兜一起去最近的一個郵局拿快遞。艾兜離開學校前把許多行李都用麻布袋包好托運了。那個郵局不近,他們問銀行借了個小推車就走路去了,回來時太陽快下山了,緋紅的晚霞在海天交接的地方舒展,海風溫柔地吹,馬路像波濤一樣起起伏伏,吳鏑於是開心地哼起了小調,一路小跑著回銀行。艾兜也笑著跑著追上去。馬路上不斷有計程車經過,沒有哪個司機想停下來帶上這對快樂的小孩……
快樂沒有長久,回到銀行後,他倆得知,員工宿舍還是沒有空缺,得自己先租房。於是,他倆只好到處找租房廣告,打電話、看房,就像兩隻搬家的小螞蟻,纖細的身體上壓著大大的包裹。他們來回走了好幾趟,終於看中了一個400塊一月的次臥,二房東是從賓海周邊農村過來打工的兩姐妹——看上去比艾兜大幾歲,實際上比她還小,妹妹剛成年。兩姐妹也看中了艾兜,覺得她是個老實的姑娘,但是一聽說她還有一個物件,就有些猶豫。後來,艾兜再三保證,他是個老實人,過陣子就要離開去南方讀研究生。兩姐妹看吳鏑那呆頭呆腦、人蓄無害的樣子,就勉強答應讓他也在次臥住一段時間。
那個姐姐和吳鏑聊了聊天,問他為什麼不在賓海找工作,問他為什麼跑那麼遠去上學。吳鏑不知怎麼解釋。艾兜在旁邊說,他這個人比較“文”。那姐姐嘀咕了一句,挺傻的。
艾兜把第一個月的房租交了,身上就沒剩多少錢了。吳鏑去附近ATM機上取了一些錢,發現卡上也沒有多少餘額了。他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沒給家裡打電話要錢。
第三天上午,他們用筆記型電腦在房間裡看了一個電影《天堂電影院》。電影裡多多坐火車離開西西里島的畫面很感人,只是多多是怎麼和初戀女友分手的,吳鏑沒有印象。
看完以後,艾兜上校內網逛了逛,突然發現他們班長也分享了這個電影,於是喊吳鏑過來看。吳鏑看了看,班長寫的是畢業離別的傷感。他想了想,在班長的分享下面評論說:生活不是電影,生活裡有太多平淡的空白……
艾兜看了他的評論,抱住他的頭笑著說:你好有才啊!
吳鏑抿了抿嘴,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著自己的未來。
看,他們都熱壞了!艾兜從校內網上看到同學們離開宿舍時拍的照片。那是權城最熱的一天。大學時代就這樣結束了。他倆提前逃離了,在清涼的海邊想像大家畢業時哭泣的樣子。
中午,吳鏑光著膀子在院子裡炒青菜雞蛋、艾兜煮了米飯。午睡後,他倆出了門,沿著上山的馬路,去臥龍山頂看海景。路兩旁有許多人擺攤賣海鮮,海風溫柔地吹著,艾兜竟然有種錯覺,覺得他倆已經結婚了。
山頂上,他們同時望見了蔚藍的天空和大海,那海天交接的地方一片朦朧。他們朝遠處大聲呐喊,拿山寨手機自拍……晚飯後,月亮升起來,月光下的海灘像夢一樣,他倆光著腳,踩著細沙……
錢很快就要用完了。吳鏑想去找份家教。艾兜說,也許我還能輔導我的專業課。於是,他就把會計課程輔導也寫進了廣告裡。他們在列印店裡列印了幾十份廣告,然後在居民區四處張貼。可是第二天,他們發現廣告都被人揭了,只有電線杆上的幾張還很頑強地賴在那裡,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幾天後,終於有人打電話來,說想找人輔導一下國際貿易課程,吳鏑猶豫著不知要不要接活,艾兜說我可以的。那人約好在山腳下的十字路口碰面。他倆一起去赴約。原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他們單位有專業技能考試。他拿了一張空白試卷,請他倆幫忙做下。艾兜接了卷子,說做好了給他回電話。回住處後,吳鏑說,我們這是幫他作弊嗎?艾兜說,不一定啊,他也許就是拿來複習的。當天下午,艾兜對照著大學課本做好了試卷。第二天他們在原來的地方碰頭,一手交卷,一手交錢。那小夥子給了他倆一百塊。於是,他倆又撐了幾天。
吳鏑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艾兜說過陣子就能領實習工資了。吳鏑說,那也不夠。艾兜說,我可以向同事借。吳鏑說,不要。
他在賓海本地網站上找了幾個暑期輔導機構的電話,可是打過去問都已經招滿教師了。最後,終於有一個機構說還需要老師教英語。吳鏑按她給的地址,在網上查了公交,換了兩趟車,用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一處偏僻的海邊排屋前面見到了她。電話裡她說他們那有溫泉,可以洗澡。但是到那,吳鏑才明白,溫泉就是溫暖的海水。工資一個月一千五,得住那,不然來回太遠了。吳鏑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沒有去。他想找一個離艾兜近的地方上課,但是一直找不到……
終於,離別的日子還是近了。艾兜穿著白襯衫上班去了,吳鏑每天送她上班,說說笑笑,還用手機給她拍照。可是,一個人在家裡很無聊,他想,也是時候回家鄉了。
最後那兩天,艾兜總是莫名地發火。吳鏑帶著她想去買一盆花種在房間裡,這樣他走以後她還能記得,或許不會那麼孤單。但是在好幾個花店問過價錢後,艾兜生氣地對他說,我不要!我不要花自己的錢買!
那時,吳鏑身上的錢大都買菜用光了,褲袋裡只有幾十塊錢,和一張開往南方的硬座長途車票。
走的那天下了一天暴雨,艾兜在房間裡哭了很久。吳鏑說他一個人去火車站,不然晚上回來太晚了不安全。艾兜只是哭,不回答。出門的時候,艾兜低著頭跟了過來。外面雨竟然停了,吳鏑終於沒有再勸她回家。暴雨將天地洗得蒼涼透明。他倆站在月光下等公車。賓海人睡得早,路上沒有幾個行人。
車到了,艾兜把幾個硬幣輕輕地放在吳鏑的掌心裡,然後自己先上了車,吳鏑提著行李箱跟了上去。公車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慢慢前進,在海霧裡穿行。遠處偶爾露出海的一角影子。路上,艾兜又忍不住哭了,這次哭得沒有一點聲音。
吳鏑像個木頭人一樣,就連擁抱也是無力的。他的心掏空了,眼卻流不出淚。他原本是來送艾兜的,沒想到最後還是艾兜來送別他。
公車走了兩個小時才到,艾兜不知哭了多久。下公車,進火車站,過安檢,她就睜著一雙哭腫的眼睛,默默站在那,一動不動。吳鏑終於轉過頭,走到排隊的地方,跟著那些陌生人,上了綠皮火車。她在原處站了一會兒,直到候車室裡沒有人了,她才低著頭回去……
火車從寒冷的賓海出發,在夜色裡呼嘯著駛去,幾點星模模糊糊地在窗外。吳鏑睜大眼睛,迎著劇烈的風,望著前面的黑。火車向西、向南,告別沉默的大海,穿過沉睡的山林、河流,駛向炎熱的盛夏。
很多年後的一個下午,他一個人躺在南方某個城、某棟樓裡,望見窗外那一角藍天白雲,偶然聽見《天堂電影院》裡熟悉的旋律,忽然又想起那一夜:她是怎樣一個人從火車站回去的?她是怎樣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入睡的?直到那時,兩行淚才無聲地淌下來……
故事氣氛營造得很頗成功
讓人投入到陌生城市裡
文中不少細節值得再三咀嚼
文筆看起來縱然平淡
但係主角內裡的感情卻如泉水般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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