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不知羞史:客家小鬼的童年

版主: 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一、
記得回來的路上,火車臨近客村時,我向窗外望去:深的是樹,淺的是水;起伏的是山,平坦的是田。當綠色像不可阻擋的夢飛過車窗外,溢滿我遠望的視野時,我知道:我終于回來了,我的故鄉。
前幾日,我從老家院牆狗洞裡找到兒時的彈弓,又想起那些被我打得稀巴爛的泥人——就像女媧造的泥人。
少年時光,就像我老家門前那池水,沒有波浪,暮色中泛起金光,偶爾幾個水泡冒出水面,也是轉瞬即滅,讓我不明白它們為何要和我再見。
我的堂弟在那水底走完他短暫的一程,是在我長大懂事後。長大懂事後,我的母親告訴我,我曾掉進那池塘三次,三次都被人救上岸,而我的表弟只一次就成了破碎的水泡。閻王爺也討厭我這不知羞恥的東西,兩次關門不見,第三次再敲他老人家的大門時,那牛頭人惱怒地說,唉呀——你這死蠻魚,成天跑水路來我們這陰間,下次用“降落傘”吧!從三樓跳下來摔成粉,就不用再見你這張厚臉皮啦!
于是,我就這樣“三顧陰間”而不得,被牛頭馬面趕了出來。
前兩次入水複出是我三歲以前的事。第三次是我四歲時,那是我最早的記憶:母親把水裡撈上來的我剝光了,放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椅子上,用毛巾給我擦身子。擦著擦著,我忽然憋不住尿急,溫熱的“茶水”全噴到了母親身上。母親生氣地擰著我的耳朵說,糞積子!整天跑塘邊玩,有把尿還不在水裡撒完——待會把你“雞頭”割掉!
我一隻手捂著嘴笑,一隻手把頭髮上的水抹去。那時我不曉得“雞頭”除了撒尿還有什麼用,所以沒被嚇到。好在十多年後,那“哥們”還在,不然我會抱憾終身……
晚上睡覺時,母親總定時抱我起來撒野,有一晚,我的姐姐不知又因何站在客家圍屋中間的庭院裡哇哇大哭,一點不怕吵醒圍屋裡住的叔伯姑嬸堂姐弟妹二十多口人。早早父母雙亡的母親一向受奶奶冷眼,苦勸姐姐別吵到大家睡覺。
後來母親勸煩了,抱起我,讓我的“小兄弟”對著她,說,她再哭,就把尿撒到她嘴裡!
不想,姐姐哭得更起勁了。我當時睡意正濃,睜眼看了一下姐姐張成O形的口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我是“乾脆”人,也沒多想,二話不說,就撒了起來……
之後就是姐姐和母親的尖聲叫喊,到底說啥我真不記得了,我應該睡著了。
那時我和我姐住在爺爺奶奶和伯父、父親等人一起蓋的方形圍屋裡:窗子和門都朝南邊望著,庭院在正中間,西邊是廚房,東邊是柴火間,北面是兩層房,每層四間臥室,我的四個叔伯都住在那,三個姑姑在我出生前嫁出去了;南面一左一右分別是爺爺奶奶的臥室,中間是有門檻的正前廳。只可惜我出生的時候,兩個伯伯的孩子都上學了,兩個叔叔的孩子還沒出生;而我的父母又都要上街賣漁網,爺爺奶奶要照料這個大家庭,所以我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老宅裡探險,偶爾被我姐抓去演“過家家”裡的“小寶寶”。
母親說,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像小狗一樣爬上爬下;有一次爬進廚房裡,奶奶沒看見,把我鎖裡面了,我笨得連哭都不會哭,幸好有個党兄去那偷吃的才發現我。母親說我小時候個子和狗崽子一樣大,所以党兄低頭看見我沖他眨眼時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院裡的狗跑廚房偷東西吃呢!這事我沒印象,但我記得爺爺家的庭院可以遛狗,雞鴨成群,動物糞便也很“壯觀”。小雞小鴨小狗們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吃喝拉撒,但是我沒有這個“特權”。每次我在院子裡大小便的時候,爺爺就扯著大嗓門喊:“糞箕子!又在院子里拉狗屎!”或“糞箕子!又在家裡撒狗便!”
我小時候很“深沉”,不喜歡多說話。每次爺奶叔伯、姑嬸爹媽對我的“解放”自由橫加指責的時候,我總是很有氣度地提提開襠褲,背著手一言不發地走去池塘邊洗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總是破口大駡“糞箕子”。
在我最早的印象中,爺爺是一個愛發脾氣的高個老頭(有高血壓),禿頂白頭,小眼大嘴。每天早上我起來刷牙時,他好像心情總是很好,笑著說要割了我那不懂事的“小弟弟”,我總是滿不在乎地玩著牙膏泡泡——畢竟,這樣的“笑話”我聽多了,才不會像別的小孩一樣嚇得睡覺時還握著自己的“小兄弟”。
不過後來,奶奶突然養起了鵝。同志們,你們如果以為鵝是溫柔的動物,那就被七歲的李白給騙了——鵝可是一種兇猛的家禽。那時候,我剛學會走路,生活開始變得危機四伏——那時我常常是剛躲到一個過道裡,一群鵝就“嘎嘎”地朝我連飛帶跳地撲來,嚇得我掉頭就跑。有一天,穿著開襠褲的我剛從木板樓梯上下來,院子裡一隻鵝冷不丁地跑過來,一聲不嘎就“強吻”我的“小兄弟”——唉唷喂!疼得我好幾天小便叫苦!
那時客村有用鵝看家的。我稍大一點時,開始一個人在村子裡散步,一看見別人院子外面的鵝群就跑——雖然已經不穿開襠褲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鵝群常常興奮地叫喚著追著我跑。
唉!回想年幼的我狼狽逃跑的模樣,羞恥啊!不過“帝國”終于在一年後成長壯大了,我開始學會製造和使用遠程攻擊武器。有一段時間,村子裡的老頭老太婆常到我家和爺爺奶奶說,你們家那“黃毛番”又用“鳥射子”(彈弓)把我的鵝打傷了!
聽母親說,那時我的頭髮黃得跟外國人一樣,皮膚又白得嚇人,我和她出門時,街上的行人常停下來望著我小聲嘀咕:那是不是“小蘇聯”?因為頭髮太黃,母親拉我去村頭理髮店理了好幾次光頭,每次理完了都得戴上我媽手織的帽子。叔伯總是逗我玩,陳佩斯,看看你的光頭!
我一向很大方。“看就看!”說完就把帽子摘了。他們都喊我“小陳佩斯”——客村人覺得陳佩斯是史上最“過勁”(了不起)的喜劇大師。
我頭髮黃可能是營養不良。那時我和姐常常拿醬油澆在白飯裡吃。我發現加醬油後再加一勺菜油,米飯便好吃得多,于是便偷偷地在飯裡加油。後來我姐姐也學會了這一招,但她顯然比我笨,不知道要把油勺子擺放成原樣,結果母親發現了,罵她偷油吃。那以後,我再要加菜油時,就找不到了,油都被母親藏起來嘍!
我的“帝國”剛成立時是很“清苦”的,終日與泥巴為伍。那時我的玩具就只有泥巴和水,當然像我這樣“天才”的雕塑家,不比女媧差多少,泥巴和水就讓我玩得不亦樂乎。
二、
那時我看的最多的東西就是“人”這種動物,所以我創作最多的也就是“兩條腿”,這充分證明了“藝術是人主觀再現自己觀察到的客觀世界的過程”。嘿嘿!不過我再現的“人”總是有點卡通化:中間粗一根的是軀幹,從那伸出兩根細一點的是腿,再細一點的兩根是手,再在手之間粘上一個泥球當作頭,用火柴棍畫上眼睛、鼻子、嘴巴,一個人就出生啦!泥人臉上的嘴一律是嘴巴上揚,眉毛下彎——笑容可掬。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泥人永遠無憂無慮。
這樣的泥人往往只能活幾分鐘。很快,他們就要被我推上“刑場”,背靠在牆上立著。我用彈弓向他們開炮,常常是把他們的手腳打斷,或是把他們的頭打破——那時我還沒有正確的生死觀,以為泥人被打倒在地,他們才算完,所以很多泥人都是被我打得稀巴爛。我的“彈法”也越來越准了……
幾年後,跟著小學老師去看愛國教育片時,靠在牆上的革命烈士卻是一槍就被敵人斃了。
“唉!不精打。”我常小聲嘀咕。
“嘣!”,一本卷起的書立馬打到我的頭上,老師瞪著眼睛說:“別說話,好好看,回去寫觀後感!”
我摸著頭想:幸好我的頭不是泥做的……
那時和我一起在我爺爺家後面那小土丘上玩泥巴的還有很多男孩,有些“野”一點的小女孩也過來看我們玩泥巴。有很多小女孩是穿著裙子的,一個個總是捂著嘴笑嘻嘻地看著滿臉泥巴的我們,指指點點地說著“髒死啦!”“邋遢鬼!”之類的話。也有幾個女孩會湊到男孩身邊幫忙和泥,但我那時還是個沒有變成“白天鵝”、尖嘴猴腮的“醜小鴨”,所以沒有女生打擾——唉!那些婆娘,從小就愛管閒事、指指點點、嘮嘮叨叨!我樂得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土丘頂上做我的泥人。
記得有一天,下面做泥人的男孩吵了起來,幾個人圍著一個和我一樣瘦小的男孩吵了起來。
“你踩爛了我的泥人,你賠!你賠,你賠賠賠!”中間一個小胖子瞪著眼抓著那個瘦子的衣領吼著。旁邊圍觀的人嘻皮笑臉地看著他們,一個比我們都高的瘦子笑著喊:“揍他!不揍他,他還不老實!”
這樣的事情,我看多了,但我一向“超然物外”——作壁上觀。人類世界“弱肉強食”的動物法則,我們從小就在打鬧中學會了。
這次的鬥毆卻和以往不同,我一直沒有聽見那個瘦子說話。我捏著手裡的泥,再回過頭去看時,才見他那張瘦弱的臉因為胖子的威脅更加蒼白。他半閉著眼,沒有向胖子求饒,也沒有看周圍人一眼;他的嘴唇倔強地緊咬著,一副“不老實”的樣子。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一種打爛胖子大屁股的衝動,但我知道打不過那個胖子。我用顫抖著的手撿起地上的石子裝在彈弓上,準確無誤地擊中他的“雞頭”。
胖子“唉喲”一聲倒地,那些男孩一齊朝我看來。一個比我大兩三歲的人沖過來把我手反剪著抓住。那胖子紅著眼睛從地上爬起來,揮起拳頭朝我臉上揮來,出于本能,我猛地彎下腰,拳頭應聲打在抓我的人身上。那人慘叫了一聲,把我推倒在地。接著,那幾個人沖上來,拳頭、腳掌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
幸而沒過多久,一聲熟悉的雷公大吼傳來:“你們這群糞箕子!看我怎麼打斷你們的腿!”嚇得那些小孩四散而逃。
是那個蒼白的小孩跑去找來我爺爺。
我以為我的爺爺會教訓我一頓,沒想到他只是笑著把我抱起。我的媽媽知道後倒是大罵了我一頓。“你這小狗條子,個沒長好就跟人打架,以後可怎麼辦?”罵著罵著她就掉眼淚,告訴我以後再不要和那些人玩。我的姐姐也在一邊尖聲尖氣地說那些小孩有多麼壞。從頭到尾,我沒說一句話,只是我媽往我身上抹紅花油抹得疼時才哼兩聲。母親似乎專等我叫疼時大聲說:“你知道疼!你知道疼就不會逞能了!把你鳥射子上繳!”我馬上慌了,噌地從床上起來,跑到柴火間找到彈弓,沖出門去。母親大喊著跑出來。我頭也不回地朝老榕樹那跑。跑到老榕樹下,我就把彈弓放到樹洞裡,蓋上石塊,藏起它,後來只在玩泥巴時才拿出來。
那以後,我在玩泥巴時,旁邊的人就少了。他們都害怕我爺爺打斷他們的腿。再見到那個蒼白的男孩是某天我拿泥人當耙子練彈弓時。那時我正練得起勁,他突然走過來蹲下,對我說:“你為什麼要把他們打爛呢?”我放下瞄準了的彈弓,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喜歡唄!”說完,我又拿起彈弓,射爛了一個泥人。
他沒有再說什麼了,轉過頭專心地看我射殺泥人。
我把泥人都打爛了,找不到耙子了,就問他:“幫我做泥人?”他點了點頭,于是我們就一起動手挖泥巴、和泥、做小泥人。
他做起泥人來倒不錯,就是慢了點。他要把泥人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樣才罷休,鼻子嘴巴要做得像模像樣;而我只做個兩條腿的“耙子”就可以。
做好了十幾個泥人後,我就把他們都靠在牆上,開始新一輪的“屠殺”。一輪下來,牆上已經是“泥肉橫飛”。我樂得哈哈笑,而他則冷冷地看著我,看得我有些不自在。還剩下幾個泥人時,我把彈弓遞給他,問:“你玩嗎?”他像小女孩一樣作難地笑了笑,擺擺手。我沒有再問他,回過頭繼續射殺。
等我射殺完後,他突然問我:“你做過車子嗎?”
“沒有,你做過嗎?”
“我做一個給你看吧。”說完,他就動手捏起了汽車,他先捏了一個小轎車,再捏了一個卡車。這兩樣我都不會捏,就捏了一個長方體,在它底下加了四個輪子,然後興奮地對他說:“看,這是我捏的班車!”
他低頭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那玩泥巴,直到我姐姐來喊我回去吃飯,我才蹦跳著跑回去。但他還坐在土丘上玩著泥巴,我回過頭去對他說“我走啦”時,他抬起頭笑了笑,天真無邪的樣子。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玩。”我在飯桌上跟母親說。母親告訴我他媽媽住在“賣水酒”的人家隔壁,姐姐說他是個老實的孩子,不會像別的小孩那樣壞。
那以後,我常跑到他家玩,也常常偷偷把橘子拿給他吃。他總是一個人在家,他的媽媽很黑很瘦,回家後就一刻不停地燒水做飯,很少和我說話。我從沒見過小白的爸爸。
有一次我問他,你爸爸在哪呢?
不知道,我媽媽說他在很遠的地方。
噢。
他頓了頓,抬起頭說,我長大後,要坐車子去那很遠的地方找我的爸爸。
嗯!
我不知道什麼是很遠的地方。我母親說我的外婆在我出生前去了很遠的地方,我的外公在我兩歲的時候也去了很遠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很遠的地方還是不要去的好,去了可能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嘍,母親會急著叫上爺爺四處找我的……
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是個模糊的概念,父親常常不在家。他回家的時間不固定,有時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半夜,他回家呆不上多久又要離開。他回家後總是要洗個熱水澡睡上半天,然後起來一言不發地坐在他房間裡,聽“三用機”裡放出的歌。那時,我是最開心的,我常常聽到他房間裡傳出的歌聲。父親很少和我說話,我也記不清小時候他跟我說過些什麼話。他常愛唱一句歌,我雖然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但我知道他在院子和房間裡、在高興和悶悶不樂時,唱的都是那同一句歌。長大後,我才知道那句歌是《濤聲依舊》裡的:“月落烏啼,那是千年的風霜……”
那個面色蒼白的小孩叫什麼我忘了,只知道我叫他“小白”。母親說他沒有爸爸。我也不知道爸爸和生小孩有什麼關係,總以為我們都是媽媽生下來的,沒有爸爸也能生下孩子。所以,小白沒有爸爸,我不感到奇怪。
小白是我第一個夥伴。他愛穿洗得發白的衣服,不愛說話。我們常常背對著背,一起坐在池塘邊的老榕樹下,一句話也不說,看天上變幻不定的雲忽白忽紅、忽藍忽紫,像泥巴一樣任意改變形狀。有時,我眼裡會閃過光芒,興奮地指著一塊雲說:“看,那是一輛車子!”小白會扭過頭望向我指的那片雲,但在他回頭時雲的形狀已經變化了,再也不是小白夢裡的車子。他會淡淡地笑一笑,那笑臉就像天上變幻莫測的雲朵一樣潔白美麗。
那年夏天的時候,我們常常坐在“眾廳”祠堂的長板凳上吹風。夏天常常下暴雨。下雨後廳堂裡很冷,我們倆緊緊地貼在一起看著雨點從天井上漏進來。閃電是很好看的,在濃墨潑過的天空上游過銀色的蛇,我看一整天也不會膩。祠堂裡的木柱子經過歲月的撫摩,光亮油滑。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那踩得滑溜溜的門檻,躺在上面怪舒服的。
夏天的暴雨總是很快停,在我要起身回家時,小白總是輕輕地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再坐一會吧。”一般我會陪他再坐一會,但不會太久。我怕時間晚了,母親會來找我。我總是自己先回去。和小白說再見時,他總是若有若無地笑著。有時我的心會因他那種表情不自覺地感到不開心,但當我跑在風裡,跑在雨後清新的泥土味彌漫的空氣裡,小白就被我拋到了腦後……
“呼——啦——啦——雨——停——啦——”我大喊著一路飛跑回家,任憑地上的積水被我濺起,把我的褲子打濕——媽媽會罵我把褲子弄髒的,但我不怕。
夏天的雨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去。沒有爹的小白也很快離開了我,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後來再沒有回來。
很多年後,我又站在了那間小白和他母親租住過的房子前面,牆壁依舊只有紅磚沒有抹一點石灰,窗戶卻早已蒙上灰塵、荒廢多年沒人居住。我想起很多年前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房子前面,是否就是所謂的離愁別恨?
現在我已想不起小白是什麼時候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的。記得我們曾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上午一起去馬路邊看飛馳的汽車。那時我們那的汽車還不多,那條路上本來就不繁忙,所以我們要等很久才能看到一輛汽車。汽車來的時候,我就興奮地跳著跑著追著喊著直到“車子”飛出我閃動的視線。小白呢,他總是緊緊地拽著我的衣角,臉上偶爾也泛起幾絲笑,但又很快像馬路上揚起的塵土慢慢落下。
那天中午我們回去時,臉上的汗沾滿了塵土,整得和兩煤球一樣。我們笑著約好以後再去馬路邊看汽車……
很多年後,當漂泊異鄉的我站在馬路邊等紅綠燈時,又想起小白和我一起去看汽車時那個毒辣的太陽。“寶馬”、“奔馳”飛過的路上,我再沒有一點審美的情趣。
三、
那年冬天我搬了家。父親做生意發了一筆,蓋了新房,在村子裡闊了一把。搬家時下了雪,那是我記憶中第一場雪。雪天是孩子的節日,而在我們那少雪的南方,雪天是“小鬼”(小孩)狂歡的日子。母親帶了鏟子和桶去裝雪,要把雪水存起來留到來年喝——她說雪水可治病。姐姐和我同堂哥堂姐們去打雪仗了。原本髒亂的胡家大院在一地的雪花鋪蓋後,竟顯得異常整潔美麗。沖出家門,整個村子都是潔淨的雪被;抬眼望去,遠處的山也戴上了滑稽的白帽子。最妙的是爺爺家門前的小池塘,成了一塊明鏡,孩子們在上面嬉戲。四處可見笨拙可愛的雪人。四處雪球亂飛,四處歡笑呐喊。雪是這樣狡猾的冷精靈,要把人們的熱情都耗光。鬧了一天的我早早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還沒醒,一個雪塊從我的臉上滑進我的夢裡,夢裡我打了個噴嚏。我一睜眼,看見姐姐壞壞地笑著,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那時我傻,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姐姐喊著讓我看窗外,我側過臉朝窗外望去。外面的雪還沒有化,太陽照著遠處淡藍色身子、雪白色頭的山。這樣的畫面以後常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一次比一次美麗,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故鄉陽光下的雪山,因為那以後全球變暖,客村再沒有下過像模像樣的雪。
那天我一躍從床上爬起來,在窗臺上見了那堆了一地的“白泥巴”,馬上想到小白,沖出門去找他。
跑過熟悉的巷子小路,跑過熟悉的低矮的平房;路過陌生的胡同,路過殘雪未化的道口,終于跑到小白家。依然破舊的平房,盛滿雪的屋瓦,木門上多了一把拳頭大小、生銹的鎖。我敲了很久,沒有熟悉的人來開門……
我不記得有沒有為小白離去而難過,雪化的那天,我只是一個人在雪地裡默默地蹲著,手裡拿著一支細木棍子在那裡劃著若有若無的塗鴉。大概小孩子是不知道離愁的罷。幼兒園裡有很多夥伴,我很快淡忘了小白。在幼兒園裡我和人打架、踢球、玩彈珠、跳繩,像野牛一樣叫喊著飛跑,或是一個人躲在牆角玩石頭子兒。在那裡,我遇上很多的小夥伴,但再沒有誰留在我的記憶裡。
讀完一年的幼兒園小班,姐姐就吵著要我爸媽讓我去念她那個小學。
我會好好看著他的!我會帶著他,不讓他亂穿馬路!據母親說,姐姐這麼向他們保證。
于是六歲那年,我去了解放小學,是那時校史上年齡最小的小不點。父親一遍遍地教我把我家的地址記清楚。到現在我還背得下那段話:“如果在放學路上迷路了,就跟人說你是象湖鎮客村李子園胡有餘的兒子。”所以,我出生的那個村子叫客村,直到那時我才知道。誰也想不到:有一天,從客村出生的一個小泥孩會像海鷗一樣跨過太平洋,飛到大西洋那邊。

四、
我上小學時,常對夥伴大聲喊,等我長大做了校長,就讓老師們回家把“胡蠻”兩個字寫一萬遍,寫不完的就讓他打掃廁所!念到初中時我俞發雄心壯志,一心想著解放千千萬萬受盡老師虐待的學生。不過那時我只愛小聲地對我同桌說,將來我做了教育部長,就下令所有校長把那些體罰學生的老師開除!邊說邊拍著他的背,兄弟啊!要為中華學生之解放而讀書啊!
我讀的小學叫解放小學。校門是那個年代流行的鐵柵欄門,大門只在教育局領導來訪查時才開,平時只能從旁邊的小門進去。裡面有方方整整的操場,方方整整的草坪,連同修理得方方整整的綠化帶灌木叢和方方整整的教學樓,在方方整整的教學樓裡擺著端端正正的桌椅,坐著端端正正的學生——其中一個坐得歪歪斜斜的就是我這條“蠻魚”——要不就是筆筆直直站在講臺上體罰的,那也是我這條蠻魚嘍!
胡蠻!你這草包魚!牛教了三遍還會轉彎,教你一百遍你還不轉變!老老實實把“胡蠻”兩個字寫好!不然今天我再叫你去罰掃廁所!語文老師這麼罵時,教室裡總是一片歡聲笑語:男生們大多是對我做鬼臉,女生一般是用手捂著嘴笑,不時拿眼睛瞟我幾下;當然了,禮尚往來——我罰站時也總要對著兄弟們捏鼻子弄眼兒的扮鬼,對著女生學她們的樣子捂著嘴嬉皮。這樣一來,教室裡更是熱鬧,那矮胖的語文老師沒法上課。所以她常要停下來拿正教鞭,板著臉瞪我。我總能在她將要回過頭來瞪我前調整好身體的姿勢,及時站直了,恢復臉上“嚴肅”的表情,讓她無話可說;又能在她轉過身去對著台下的同學繼續講課時用大姆指刮一下鼻子,作出勝利的鬼臉。偏是那座上無心聽課的小毛頭、小丫頭從不看黑板,光看著我這個“小丑”解悶,我也不辜負他們的期望,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俊不禁。有時,在安靜的教室裡,一兩個憋不住氣的哈哈兒笑起來,那就慘嘍——他們要陪我老蠻在講臺邊罰站嘍。
等我從電視裡看到紅軍在井崗山勝利會師時握手的鏡頭,我也學會偷偷地和這些“難兄難弟”伸出手來,夠義氣的哥們就和我來個“勝利會師”握手,不夠意思的就會皺著眉,小聲嘀咕“老實點!”、“都是你害我罰站”之類的話。
有的時候老師心情不好,就把我們這些罰站的趕到教室外面——她哪裡知道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一到教室外面就貼著牆躺下,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倒頭就睡。我想要是有泥巴的話就好,可以玩一玩。那些穿得乾淨的粉面小生就皺著眉遠遠地瞟我幾眼,一副厭惡我的樣子;而那些和我一樣渾身沒幾處白淨的灰頭小子就跟我一齊在地上躺下,小聲地說著老師的笑話。
“像她那樣豬頭豬臉的女老師,學校裡就只一個哩!”
“她的老公肯定是豬八戒!”
等到教室裡面突然鴉雀無聲,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時,我們才會意識到大事不妙……
二年級時,像圓規一樣高挑細瘦的老師讓那些沒有及時交上數學作業的學生並排站在講臺上,像我這樣“偷工減料”的學生也有幸“參展”。那些按要求完成作業的同學個個嬉皮笑臉地在座上看著臺上受罰的我們,老師拿來鋼筆挨次用筆尖刺我們的手掌心。每刺一下,被刺的同學都會喊一聲疼,台下的同學就一齊哄笑一陣。有幾個女生沒有挨刺就哭了,老師便饒過了她們,台下有幾個同學沒看過癮,小聲議論老師偏心。
輪到我旁邊的那個人時,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老師硬生生地把他手拉出來,狠狠地刺了幾下,口裡嚷著:“現在該做記性不偷懶了吧!”我嚇得渾身打顫,手心冒漢,雖還沒刺我,但心裡已被揪得難受。老師走到我面前時,我閉上眼慢慢伸出手讓老師拉住,想著電影裡革命烈士受刑的畫面。鋼筆尖一下一下地刺在我手心同一位置,到第三下時,我終于忍不住“哎唷”一聲把手抽了回去。老師也沒拉住我的手,氣得老師一把抓過我的手,把我五個手指捏得咯咯地響,鑽心的疼。老師念“四”時,紮得最疼,我終于忍不住掉了眼淚。我閉上眼,耳朵裡塞滿了同學們的笑聲。鋼筆尖一下一下紮在我掌心,同學們漸漸笑累了。等鋼筆尖停下時,我慢慢睜開眼,看見平日裡常和我玩的同桌和我常逗她笑的後排女生的臉上也帶著笑,我心一灰,臉上又淌下些淚……
下了數學課回到座位上時,同桌小聲對我說:“以後要記得交作業了。”我沒有理他,趴在桌上不說話,掌心的疼痛仍一陣陣發作。
那天上午放學時,姐姐像往常一樣來教室找我一起回家。見我臉上有淚痕,她就問我後排的女生怎麼回事。那女生笑著說:“他又被老師罰了。”我回頭白了她一眼,提起書包沖出了教室。
那件事以後,我不再喜歡和周圍同學打鬧玩笑。有一次上數學課時,老師突然點名讓後排的一個女生起來回答問題。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女生,她應該是一個非常窮苦人家的女兒,穿一身難看的舊衣服,滿臉雀斑,留著一頭髮黃的長髮。平時很少有人和她說話,她也只是默默地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裡。我以前問她借過鉛筆,偶爾會和她說說話,她是一個極好心又極愛哭的人,見我抓了幾個青蛙玩就要哭著求我放過它們。
那天她沒有回答上某個極簡單的數學問題,老師黑著臉輕聲說:“你上我這來。”教室裡立刻安靜下來,不光講閒話的打住了,打瞌睡的也醒了。大家一會兒回過頭去看她,一會兒看著老師,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她低著頭,臉藏在長長的頭髮裡,拖著步子慢慢走到老師面前,冷不防地被老師一把揪住頭髮。老師對她大聲說:“你留什麼勞什子頭髮,把臉露出來!”她蜷著身子,低著頭,小聲抽泣著,臉仍藏在頭髮裡。只聽“啪”地一聲,老師給了她一耳光,她踉蹌著倒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一個男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接著整個班一片哄笑。我咬著牙,鐵青著臉看著那個男生,又轉頭環顧周圍捂著嘴笑的同學。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從前小白被一群人嘻笑著毆打的場景。很多年後,當我看到一群人嘻笑著圍觀幾個城管把老農民擺在路邊的菜攤砸爛時,又想起了解放小學的這一幕……
——2007年10月 于濟南
很有耐性的說出了童年小故事
也因為每個人都擁有童年
即使過著並不一樣的生活
讀著這類童年故事也能引發一定的共鳴
有些時候也會羨慕能夠寫出童年往事的作者
因為要把一些依稀記憶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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