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第五部
第一章:無法接通的號碼
ocoh說:「沒有行動和移動,對話組成了這一篇的故事。平日的我不太喜歡說話,除非是在工作時間裡,或跟自己信賴的朋友在一起。總覺得不停說話是件挺累的事。」
一氣呵成的把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說完,感覺非常痛快,我明白自己不是唯一的、孤獨的,雖然聆聽的人是個性孤僻的奧治,卻總比一個人獨自承受痛苦來得輕鬆。說完故事,我們稍作休息。我嘴唇乾澀,多麼需要水分作滋潤,一口氣喝掉半杯冰巧克力;至於奧治,他低下頭來,默不作聲,他在拼命思考似的。
奧治突然抬頭說:「季賢,我想到了當中的一個巧合,是『三年』!不論是辦公室、唐樓、婆婆的家,這些地方出現了你本人無法認同的變化,不約而同在三年前發生。你的記憶告訴你,那裡是小君工作的地方,在過去兩年是;記憶又告訴你,唐樓是過去兩年居住的地方,它又告訴你,住在十七樓的鄰居是位親切友善的婆婆,這些都是記憶單方面的演繹。」真不愧是奧治,他是個不會讓腦袋休息的傢伙。經過一陣子的思索,他指出了眾多事件之中的一個共通點。
「是跟記憶有關?」我不禁懷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奧治表情凝重的道:「在聆聽的同時,我有了兩種聯想。記憶可以是虛假的,也許小君是我和你之間的一個共同想象。辦公室由始至終是屬於飲食集團,唐樓單位從來不是你的家,那位婆婆曾經是你認識的人,但在過去幾年都不是住在那座大廈的十七樓。假如這些說法成立的話,你似乎失去了部分真實的記憶。」
「另一種說法是?」我追問。
奧治發出誇張的笑聲:「哈哈哈,我覺得第二種聯想很有趣。你的記憶沒有問題,問題出現在我們的世界,有部分內容被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所改變,而且編排得非常妥當,幾乎毫無破綻,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如常,只有我們兩個人有所懷疑,正如那座黑色大廈,不是只有我們在懷疑、在好奇嗎?」聽起來,第二種說法像科幻、奇幻小說的情節,局外人也許會覺得荒誕離奇,我身在迷陣之中,卻不會斷言否定這個可能。
根據奧治的笑聲和表情,我相信他本人是傾向相信這一種說法。
我表示認同:「說得對,我記得你在咖啡室所做的實驗,訪問過侍應生和幾個客人,他們對黑色大廈表示全無印象。此外,我同樣向凱琪和酒吧的調酒師打聽那座大廈的情報,他們表示一無所知。不過,參加調查的人數未免太少了吧?似乎未能以此作準。」討論是兩個人的事情,我不能示弱,必須發揮上天賦予的推理能力。
奧治繼續發出差不多的笑聲:「哈哈,不一定。在我們作過一次關於黑色大廈的討論後,我雖然暫時打消前去大廈的念頭,但無法放棄對它的執著。你了解我向來是個性情冷漠的人,討厭跟陌生人打交道,不過為了進一步接近大廈的真相,我還是暗中訪問了不少人物,包括鄰居、朋友、公司的同事、在工作方面接觸到的營業代表,還有麵包店、便利店、快餐店、超級市場等地方的職員。粗略估計,約有三百多人,他們都說不出跟大廈有關的具體印象,是徹底的糊裡糊塗啊。」差點以為他口中的「不一定」是在否定我的所有推理,料不到他竟然抽空進行了更深入的訪問,我們從中獲益匪淺。
我用肯定的語氣說:「這證明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發現大廈的存在,同時覺得當中有可疑之處的只有我們兩個人,頭腦清醒的只有我們;其他人都蒙在鼓裡,昏昏噩噩的。」不曉得這是喜或悲,眾醉獨醒,代表我們正被數目不少的人所孤立。
「另一方面,你曾經提及一個叫藍的少年,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一道線索。」奧治特別指出藍,那少年的出現是我計算不到的。
我立即從牛仔褲的口袋取出藍給我的字條,並平放在桌上給奧治查看:「這是藍給我的東西,是一張字條,是由一個叫麥格理的人所留下的。記憶所及,麥先生的名字跟你的小說人物相同,是《人生》裡的麥格理,對嗎?」
奧治腼腆地笑了笑:「果然是我的忠實讀者,麥格理是《人生》裡的人物,是狼人族的領導,和調酒師阿森有著微妙的血緣關係。不過,你一定以為自己遇上了另一個巧合。」麥格理的確是個不常見的組合,但更胡鬧、更滑稽的名字也有人在使用,不是嗎?
我略帶猶豫地說:「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給你看一部小說的序章,是今天在忙、在努力的東西。我遇到一些情節上的矛盾,但好像無法解決,無力感和挫敗感都很重。」奧治露出委屈的表情,他沒有就我的問題作出正面回答,突然把話題轉移至小說,我認為兩者之間好像沒有直接的關係。
眨過眼,他已把筆記本電腦移到我的眼前,讓我看一篇叫《天堂地獄》的序章。小說的名字是《狼狼》,我不曾讀過這部作品,很有可能是他的新作,但題材似乎傾向奇幻多於科幻。序章的上半部使用了第三身的敘事角度,關於一家三口,他們來自遠方的萊德鎮,在三年前移居到故事中的城市,租住了唐樓裡的一個單位。孩子的母親在搬到唐樓的不久後離家出走,剩下兩父子相依為命,兒子的名字是藍,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對母親的印象不深。進入序章的下半部,奧治改用藍的第一身角度說故事,他認識了一個年齡稍大的女人,兩個人展開了同居生活,就在馬路對岸的福明大廈,他不愛她,只是利用她來享受質素更佳的生活。有一個午夜,藍心頭湧上一種奇怪的感應,決定到唐樓走一趟,回到家中,他發現一塊石頭和一張字條,是麥格理留下的,那個人自稱是其父親的朋友,他借字條透露一個壞消息,藍直覺的認為父親已經離世。
「藍的父親是離開了嗎?抑或是你安排的一處伏筆?」我關注的不單是小說情節,還有自己親眼看到的藍。先是母親離家出走,後是父親突然離世,我覺得那小子孤零零的,使人心酸不已。
「這不是伏筆,他的父親是死了,是真正的死亡,這方面沒有懸念。」奧治語氣肯定,這是他的小說情節,肯定也是必然的。
「那麼,我遇上的少年和小說裡的藍……是同一個人嗎?你所寫的是真人真事嗎?」我相當震驚,巧合二字並不足以解釋我和他的相遇,奧治必須給出一個使人信服的解答。
奧治全神貫注,盯著我的雙眼,審慎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你正陷於恐慌之中,但必須保持冷靜,我們的討論才能產生出價值。以下是我的理解,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我認為他們大有可能是同一人,最起碼是擁有相同的經歷和家庭背景,是由我創作而成的。說到這裡,你最感驚訝的大概是自己怎可能跟一個虛構人物相遇。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相信你有看過《3N8》,根據那個故事的構思,產生出兩種聯想,首先,第一個可能是你從某一刻開始進入了另一個空間或世界,所以遇上虛構的藍;另一個可能是藍和其他虛構人物進入了我們的真實世界……」他稍作停頓,喝下一口熱咖啡,我屏息靜氣,等待他加以補充。
奧治續道:「關於第一個可能,我想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這一點和《3N8》的構思有關,存在決定性的差異。那個故事敘述一個人的冒險,而我和你卻同時面對一連串詭異事件,要勉強說過去的話,可以把我們說成從一個人分裂而成的兩個人格,我們身處的世界便是那個本體的想象空間。但我絕不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這幾乎就是一種精神病,那個本體很有可能被困在一家精神病院,相信你不會喜歡,也不願意接受。」我當然無法相信我們兩個人本為一體,多重人格的想法未免太瘋狂了吧。
我猛然搖頭說:「別開玩笑,我和你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們是朋友的關係,是作者和讀者的關係,我們分別擁有不同的身份、家庭、背景、工作、性格,也發展出幾乎沒有重疊的生活圈子。如你所說的,我真的無法接受這種說法。」多重人格的恐怖之處在於各個人格擁有獨立的個性和經歷,我的解釋也許靠不住腳,不足以排除多重人格的疑慮。
理智的奧治續作分析:「聽了你的回顧,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你的生活起了不少變化,遇上眾多怪人怪事。總括來說,你回到大埔居住,離開了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跟以前認識的中學同學嘗試交往,繼而搭上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而且你所知道的地方都改頭換面,包括辦公室、唐樓單位、老家的十七樓等,這些都是隱約可尋的痕跡和線索。我據此推理,你和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所遭遇的怪人怪事實在太多,我遇過的不尋常狀況只有黑色大廈,關於生活、工作、寫作、戀愛方面,一切運作如常。假如把所有事件串聯起來,當作一部小說或一齣電影,你會是故事的主角,而我僅僅是陪襯的角色,每當陷入不明不白的狀況,你會嘗試聯絡我,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認為整個故事和一連串怪事都是衝著你而來。」多重人格的懷疑沒有使他方寸大亂,他彷彿抓住了重點,用懷疑否定懷疑,讓我成為故事的主角,總比我們本為一體來得容易接受。
「你在過去幾個月過得好嗎?」我苦著臉問道。
奧治若無其事的回答:「忙工作,忙寫作,我總是這樣子活著,沒有所謂好與壞啊。」說實在,我挺喜歡他躲躲閃閃的回答方式。
「這表示你過得還不錯。我覺得好迷惘,周旋在幾個女生之間,像迷路的孩子。父母移居外地,剩下自己一個人,以為小君會成為我的終身伴侶,卻無奈分開。張凝是個討人喜愛的女生,我們非常投契,兩個人的時候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個不停,但和真正的快樂存在一段距離……」我不禁唏噓嘆息。
「在這些日子裡,你可曾聯絡身在外地的父母?」奧治心思縝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在討論過去幾個月的經歷的同時,他也在悄悄的探索我的內心世界。
「唉,讓我想一想……」我為此苦惱不已。
嘗試在過去兩年的記憶裡尋找父母的痕跡,苦苦的、茫無頭緒的。他們到了加拿大居住,投靠在當地生活多年的親戚,我們自此失去聯絡,我工作繁忙,每個星期需要工作六天,即使到了固定的假期,也會和小君到處遊玩,玩樂是另一種形式的忙碌,在本質上和工作的差別不大。時間總是不夠用,我甚少想起父母,更不要說是想念。他們已經是老人了,快要被時代所淘汰,不懂得使用電腦和智能手機,我們的聯絡途徑只剩下長途電話,可笑的是,我們不曾通話。
「單是你的表情已經足夠讓我了解透徹。」奧治輕易把我看穿。
我禁不住傻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生命是充滿荒謬和矛盾的,我竟然完全沒有想起養育自己多年的父母。然而,我卻是活生生的,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在唯一的同伴眼前,我必須坦承一切,這有助於我們查出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
奧治語氣堅決的說:「給我手機,讓我試試打電話給你的父母。我明白你打算逃避,不要緊,你還有我這個朋友,由我去面對這一切好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遲疑,但其堅定不移的眼神、義不容辭的態度迅速把我說服。我願意交出手機,並作出提醒,只要在聯絡人名單中找出「父親」便可。那是親戚一家的家居電話號碼,假如順利接通,這代表不孝自私的兒子終於想起父母,渴望聽聽他們蒼老沙啞的聲音;若是失敗的話,代表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父母也隨著時間消失了,我真的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