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秦逍就是再在意形象,如今也不得不一笑置之。這幾日來除了吃飯飲水,頭上的罩子不曾被除下;幸而自離開釗甫的宅邸後,他便和衛雲中一塊給看守著。瞧不見外頭動靜自然令人焦慮,但秦逍一向也不是個急躁的,就這麼坐著和自己久別的妹妹敘敘舊──尤其重逢後見她一切安好──倒也不失一樁或能解決遺憾的美事。
可惜認為這是樁美事的,似乎只有他自己罷了,數日過去,除了起初一句:「你來做甚麼?」剩下的時間,衛雲中沒有隻字片語,偌大的帳篷裡彷彿就他一人打坐呼吸。偶爾外頭傳來路賽西爾人聚眾對賭的高呼聲,入夜後的狼嚎教這一切聽起來都太遠;思及一二個月前,在慕容望宅裡見宋時時仍完好的模樣,秦逍頗有恍若隔世之感。
又一個日出走到正午,冬末的綠洲又濕又冷,連著窗外泛入的日光微氳,打盹間,秦逍聽見外頭數人接連靠近的足聲。帳簾掀起,守衛如常攜了幾個飯盒子,叫人意外的是,自他受縛起便不曾出現的二當家釗甫也來了。
「我帶來一樁消息,秦逍,或許你聽了,這頓飯吃得更開心,」釗甫手裡拋出一團厚重的玩意,「今晨破曉時,有人在我睡的屋子外扔了這個。」
秦逍注目,那赫然是一條臂粗的蟒蛇,長約一丈,鱗片由橄欖色的圖紋包覆。落地後牠兀自蠕動;縱使蟒類多半無毒,但乍見這條巨怪,連同衛雲中,二人不禁都有些傻了。
「有勞卓圖明示。」
「你和你娘還真不熟稔,是不是?」
「雖不熟稔,但凡為人父母者,愛女情切這一點卻是亙古不變的。」
「那兇悍女人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千魂手』,和這條玩意兒倒還配,」釗甫一笑,「既然她已動了手,想必今夜定會出現。」
路賽西爾人崇尚武力,守衛自然也個個都是帶刀佩劍。許是出自對秦逍的鄙夷,這些人在餵食三餐時,對他是從未客氣,這時一口接一口地將幾個餅接連塞入他嘴裡,簡直沒給他一分顏色。秦逍儘管長年漂泊,到底也是楊府裡打小養尊處優出來的,若說練武,皮肉痛自是沒少捱半分;但若說到尊嚴嗎,就是心眼狹小的舊仇慕容望,這些年即便有宋時時之憾,也未必能折辱他半分。當下秦逍自不能不氣,眼角瞥著釗甫面上略有得意,卻明白了無論當日他曾說過甚麼「如非是你,我才沒興致」云云,貌似對他還稍有禮遇,實際作為卻仍是不折不扣的流氓一個。
正自思考,釗甫忽地「鏘」一聲抽出腰間大刀,手起刀落,轉眼斬了那條大蟒的頭。登時蛇血濺了秦逍一身,大蟒頭落身倒。衛雲中因給縛得較遠,未遭池魚,尤其她一向硬氣,當下並未驚呼,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將蛇首掛在我的門上。」
侍衛領了蛇首蛇身離去。秦逍知釗甫此舉是在向他和鳳含煙示威,片刻只聽釗甫道:「好好享用離開達布蘭前的最後一餐飯,周綏山不比咱們,吃得可差多了。」
一眾人隨即出帳。守衛應付著餵食了這餐,又蓋上二人頭套,邁步離開。
「就是千魂手來了,也不能奈何路賽西爾。」
許久許久,秦逍身上的那蛇血暴露日曬之下都要乾了,衛雲中沉沉的嗓音忽然道。
秦逍卻揚起微笑,「看來,你一切都好。」
衛雲中冷笑一聲,「你還想怎樣?」
「他們畢竟不會拿你怎樣。」
「那你自己呢?」
秦逍半晌不語。落到路賽西爾人手裡,若和被鳳含煙挾持相比,雖未必是他最忌憚的,眼下的情況卻不能說不棘手。
「他既敢挑戰鳳含煙,自非虛張聲勢,」衛雲中道:「你有甚麼法子?」
「我沒有甚麼法子。」
「你孤身出入禁城那麼多回,還能在各大派圍莊之下全身而退,可千萬莫要和我說你沒有法子。」
「我確實沒有法子。眼下子迢遠在天邊,我既孑然一身,手腳被縛,又不能視,連吃東西都要教人服侍,還能有甚麼法子?」
這下衛雲中也沉默了。
「那麼你就不必來的。」
「你似乎已不那麼氣了。」
這話出口,衛雲中面罩下的雙眼卻一時蒙上了霧,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究竟是開心或傷心多一些。自打那夜裡坊頁鎮行刺霍顛,和秦逍結識以來,她的這位親哥哥,永遠是那高不可攀的模樣──至少對她來說是的──無論是否相認,無論遭遇甚麼危險,他心底似乎只有兄妹仁義,對她的種種關心看似親暱,其實遙不可及。
為什麼呢?為什麼那麼多人包圍著他,他卻從不讓人觸碰他的心呢?──直到危機四伏的此刻,沒有血劍、沒有紅樓莊,沒有江湖,沒有任何人在他身旁──他才肯稍微面對自己的心意麼?
「你又何曾在意過我?」她悄悄流下了淚。
「我不在意麼?」
「你在意的,始終只有你是否遵守約定罷了,當年在蒼霞山上,你承諾照顧衛天保的女兒一生一世,教他不致含恨九泉。這麼多年了,即便你發覺我的身分,即便你重新尋到了我,你還當我是當年胡鬧的小女娃。」衛雲中淒然一笑,「可是我對你的心意,你又何曾正眼瞧上一絲一許?」
秦逍聽在耳裡,身子雖未曾動彈分毫,心中卻彷若遭了一記迎頭重擊。他想起當日在紅樓莊中她揮劍自刎,人都道她是受盡秦逍恩惠,為成全秋風派之義才以命抵償,但秦逍卻更知道,她那一劍除了還他恩情,更為斬斷他念茲在茲的兄妹情誼。
那傷口的深度事實上足以立即要了她的命;若非如此,李河荻作為首座弟子,秉持掌門人旨意,又豈肯輕饒。如非不回春妙手近侍,將她的命自鬼門關硬生生搶了回來,秦逍更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床榻直到脫離險境,衛雲中豈能捱到迷宮見靜元師太之時。
猶記得送她出莊的數日前,衛雲中躺在榻上,一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清了他的臉後吐出微弱的一句:「你我今生,永不以兄妹相稱。」
那時秦逍便知道,他唯一的親妹子終究還是讓那一劍給殺死了。眼前他救活的,卻是作為一個女子──一心傾慕他的衛雲中。明知如此,日後他所做的種種,又豈能教她存有一絲期待?
片刻他聽見衛雲中低低啜泣。她這般硬氣的女子,面對生死都未見得能嚇出她一滴眼淚,從甚麼時候起,面對他時,她卻好像總是都在流淚?
打不破的沉默終究籠罩了整個營帳。直到守衛攜了飯盒子再度出現,秦逍才知道,這一晃眼竟已黃昏。兩人有一口沒一口地吃;餵到最後一片乾菜,恰好是日光徹底沒入沙丘的那一刻。驟然外頭下起了雨,不多時水竟源源灌入帳中。衛雲中瞧得雙眼發直,不曾想沙漠中竟能有這種暴雨天氣。
遠處數人喊道:「好大的雨!」
「快去卓圖那裏幫手。」
又過片刻,營區裡響起急急的馬蹄聲,奔告:「那女人來了!」
守衛正給他們戴頭套,這時聞言回頭,秦逍的頭卻陡然撞上。那一下撞得那人震耳欲聾,昏眩間連忙抽刀,秦逍卻是求之不得,當下右脛踢開那刀,閃電般纏住了守衛頸子。當年他一人力戰厲濺窟五鬼救出迅雷門少主,時無人不知他近身功夫之妙堪稱詭譎,只是後來他另闢蹊徑獨創紙扇招數,少年時熟練的那套「懸樑燕」反而擱下。無論如何,這時他將守衛雙腿纏頸,原該一招扭斷,但他既誓言不殺人,路賽西爾人又人高馬大,身子強壯,這一纏勢必不能速決。
這會兒撞那一下雖是暈眩,卻不痛不癢,守衛失了佩刀,當下抽出腰間匕首朝秦逍刺去。秦逍雙手受縛於中柱,早見那刀刺來,趕緊踩了他頭臉蹬上。那守衛見他上柱,不怕他不下來,持刀守在下頭。秦逍知道不誘敵勢不能成功,這時故意將腿懸空一滑,背對前頭掉了下來。那守衛不曾得卓圖殺俘命令,眼見秦逍掉下來,心中狠狠想著教你吃些苦頭也罷了,卻不必真動殺手,遂不忙上前,誰知秦逍落下之後將腿一掃,守衛登時踉蹌,接著一記踵落,正中他「風池穴」,守衛立即暈厥。
雨水不停流入帳裡。秦逍將守衛遺下的匕首踢落在手邊,手腳並用花了將近一刻鐘的功夫,總算將繩子切開大半。豈知人還未如願走出帳,外頭卻來了數名武裝戰士,一見帳裡那倒地守衛,訕笑道:「這不男不女的,還真有些本事。」
眾人在雨中押著秦、衛二人來到廣場,見盜團已群聚周圍,手中的刀劍不停鼓譟。上頭坐著二當家釗甫,而廣場正中央站著的黑袍女子,卻正是「千魂手」鳳含煙。